第二章 蒼狼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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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速該再度策馬,向湖心前行,為了盡力和背後的大片追兵拉開距離而一頭衝上宏偉廣袤的冰湖之中。

    僅剩的三人疾馳在冰冷的湖麵上,迎麵吹來的刺骨寒風讓他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也速該明白他們這是在冒險,他們身下的戰馬和他們自己此時此刻都已經筋疲力盡,而精力不集中的情況下在危機四伏的湖心疾馳異常危險。

    但也速該沒得選。

    他們掠過一片暗灰色的狹長冰麵上,在大片破碎的冰洞之間穿行,那些破碎浮冰像骸骨般突兀地堆積在平滑湖麵的表麵。而心懷忌憚的塔塔爾部追兵正被他們穩步甩開。他們不敢在尚未凍結的湖麵再次策馬狂奔,生怕腳下的浮冰會應聲崩裂,讓他們被無底的冰冷湖水淹沒。

    他們或許能活下去。也速該苦澀的想到。

    這是個脆弱不堪的想法,也速該咒罵自己心有此念,害怕招來晦氣。然而這確實有可能。他們或許真的可以逃過塔塔爾部人的殺戮,找到一個避難所。

    蔑爾齊部是他最大的希望。蔑爾齊部在西邊勢力龐大,數十個大小部落聽命於其族長。大大小小的遊牧民散布在冰湖周圍,最近的不過一日之程。更重要的是,蔑爾齊部與乞顏部人之間的和平協議曆史悠久,已經持續了前後六代族長之久。而更為重要的是,蔑爾齊部與塔塔爾部相爭多年,足足留下了十代人之久的血債。

    正想著,也速該便在前方看到了第一塊蔑爾齊部的戰旗,和野蠻粗暴的直接用狼頭做標誌的塔塔爾部不同,富裕強大的蔑爾齊部戰旗上精心地繡繪著一匹躍動著的蒼狼,在狂風中獵獵作響,迎風飄舞。也速該感覺精神一振。想必是看到了吞噬了他們部落的熊熊大火,蔑爾齊部率隊來支援他。

    隨後他沉重地意識到了什麽。

    “我們還太遠了,”他低聲嘀咕道,把自己絕望地推測說給了自己和自己繈褓中的兒子聽。

    “我們太遠了,蔑爾齊部是不可能看到我們的,他們能來迎我們是因為他們知道我們會來。”

    也速該苦澀地笑了一下,滾燙的眼淚從他的眼角滴落出來,隨即就在寒風中凝結成冰,他小心翼翼地看著在他的懷裏熟睡的鐵木真,為自己的兒子即將遭受的命運而感到恐懼。

    “你到底是什麽?”他問道。“先是害死了你的媽媽,又害死了你的部族,現在,你要害死咱們了。”

    不過也速該迅速地搖搖頭,將這些胡亂的思緒盡數驅出大腦。他會活下去,他和他的兒子一定會活下去。

    但理智告訴他,他做不到。

    也速該不禁猜想,如此的怨恨是否會讓自己難以安眠,如果是的話,那他又將以何種姿態在人世間滯留?是飄忽不定的幽綠靈體?是在黑暗湖水中耐心等待獵物的怨靈?或者最糟糕的,在夜深人靜之時在這片冰湖之上痛哭流涕的無能幽靈?也速該不禁希望自己會是最黑暗的鬼魂,希望自己能化身為饑餓強壯的蒼狼,它要找到這些混蛋的村落,用利爪撕碎他們的血肉,用利齒吞噬他們的靈魂。

    他很快就會知道會怎樣了。

    在也速該看來,他們還有最後一個機會。準確來講,這也稱不上一個機會。

    這是命運留給他的最後一絲稻草。如果他們轉而向北前進,掠過蔑爾齊部領地的邊緣,或許就能衝進遠方的萬裏冰原裏。當然,這也同樣代表著死亡,因為那裏隻有最為純正致命的蒼狼才能生存,但這就是之後的問題了。。如果他們進入了荒原,那麽無論蔑爾齊部還是塔塔爾部人都不會繼續追殺。隻要衝過一道被蔑爾齊部稱為蒼狼之首的突兀冰川,他們就能逃出生天,得以自由地步入死亡,而不是被背後的追兵千刀萬剮。

    但這裏距離蒼狼之首還很遠。

    蔑爾齊部的追兵在他們背後和塔塔爾部的騎兵匯合了,他們的馬擅長穿梭在林地之間,但卻明顯不擅長在光滑的冰麵上前行,有幾匹笨拙的戰馬一不小心摔倒在冰麵之上,在追兵之間造成了不小的混亂。也速該在心裏感謝著先祖,這等混亂為他們爭取到了不少時間。

    他們快速的穿過冰湖,接著踏上了於冰湖相連的河道上。不出所料,河道也同樣被凍得結結實實,而狹窄的河床也將限製背後追兵的數量,他能依稀聽到背後追兵的陣陣騷亂。盡管此時同仇敵愾,但蔑爾齊部和塔塔爾部的宿怨讓他們自然而然的無法配合默契。擅長在冰麵策馬疾行的塔塔爾部被步伐緩慢笨拙的蔑爾齊部騎兵擋在了後麵,在這些笨拙騎手的阻攔下,他們距離自己的目標也越來越遠。

    終於,他們不耐煩地喊起了號子。還沒等也速該反應過來,一陣猛烈致命的箭雨就落在了他們四周,精致的鐵箭、粗糙的銅箭,乃至原始的骨箭如雨點般落在了他們四周。他的身前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也速該在快馬之上迅速抬頭,看到了自己一個稍微靠後的衛士猛地中了一箭。那一箭真是幸運之極,鋒利的鋼鐵箭矢射穿了他的外套和後心,箭頭劃過骨骼,咬碎血肉,最後刺透另一側的衣服。這個和他戰鬥到最後的衛士徒勞地把手伸向後背,下意識地想要拔出刺穿了他的利箭,但隨即他就咽了氣,他的心髒已然被利箭撕碎,他隻是稍微挪動了幾下,就猛地從戰馬之上滑落下來。

    而他胯下的戰馬也因為突然地受驚而擾亂了步伐,接著猛地滑到在了光滑的冰麵上,而他背後的也速該則根本無路可退,徑直被猛然停下的戰馬絆倒在地。漂浮在半空中的也速該終於明白了,他無路可退了。先祖已經做了決斷,他必死無疑,而他的部族也必將在今天滅絕。

    慣性將也速該狠狠甩向一邊,暈頭轉向的他死死地護住胸口,生怕鐵木真會受傷。在一陣天旋地轉間,他猛地甩進了河道旁的皚皚雪地之中。

    他平躺在雪地裏,難以置信自己的好運,雪地奇跡般的吸收了大量的衝擊力,雖然也速該能明顯的感覺到有幾根不爭氣的骨頭應聲而裂,但他卻並沒有死。

    更重要的是,他的兒子毫發無傷。

    他抱了抱懷裏鐵木真,眼中滿是溫情和愧疚。他猛地把包袱皮合上,就快結束了,就快結束了。

    他身下齊腰高的積雪凍得他不自覺地打著哆嗦,但他還是簡直地挪到了河道邊上,接著跳到了冰河之上。他看到他的愛馬正仰躺在冰麵上,聲嘶力竭地喘著粗氣。他清楚地知道,他的老夥計並沒有感到痛苦或者恐懼,他隻是單純的感到惱怒而已。他笑著靠了過去,俯下身子撫動著黑馬健碩的身軀。黑馬遠沒有也速該好運,狠狠地撞在了結實的冰麵之上,它曾經健碩的前腿狠狠地戳在了冰麵上,在巨力之下扭曲變形,支離破碎。黑馬衝著他狠狠地噴了口氣,似乎是在斥責他,但隨即就安穩了下來,任憑也速該處置。

    也速該沒有猶豫,他舉起彎刀,一劍刺入了黑馬的喉管。在注視著自己的愛馬平靜地死去之後,他杵著彎刀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迎麵走向了自己的追兵。他最後的衛士為了爭取時間選擇了斷後,此時他已經被戰馬的鐵蹄踩在腳下。塔塔爾部的騎射手們策馬逼近,一支箭矢從也速該臉旁掠過,但他連眼睛都沒有眨。鮮血從他的鼻孔中流淌下來,浸濕了他的胡子。

    兩部的追兵也逐漸逼近,他已經能看到敵人的狂野目光以及冰冷的刀刃。他們幾乎近在咫尺,全身上下都散發著蒸騰的熱氣。他們已經收起了弓箭,手中握著長矛與馬刀。按照習俗,僅僅殺死噩兆毫無意義。無論是怎樣的噩兆,都必須被毫不留情的大卸八塊,在眾人發自內心的仇視和鄙夷中碾成肉末。隻有這樣才能防止噩兆所帶來的災厄降臨。

    也速該端起彎刀迎接敵人,他能聽到其中一個正在逼近的蔑爾齊部騎兵在朝他們喊話。那並非挑戰或者嘲笑,而僅僅是吟唱,吟唱古老的歌謠,祈求蒼狼之祖原諒他們之前和之後的無情殺戮。

    接著,就是對也速該及其部族的無情控訴。

    “這要歸罪於你們,要你們以命相抵,無論白晝還是黑夜,無論酷暑還是寒冬,”

    “當你們違背了大汗的指令,決定保住這個噩兆的時候,你們的命運便已然注定!”

    也速該麵容冷峻地聽完了蔑爾齊部的控訴,然後毫不畏懼地直麵蔑爾齊部。那個蔑爾齊部騎手已經結束了他的宣言,隨即發起了衝鋒。

    沒有了衛士掩護,遍體鱗傷,而且又斷了幾根骨頭,也速該根本沒有勝利的機會,但他還是下定決心要在臨死前盡力鐸宰幾個。兩個乞顏部人騎手猛地在他麵前跳下了馬,這些人還是擅長在平坦的地麵上作戰。他們迎頭而上。他們高舉在草原裏頗為罕見的伐木手斧劈向了也速該,盡管他們來勢洶洶,但他們的武器卻又過於短小,也速該竭力從他筋疲力盡的骨肉中榨取了最後的力氣,將全身的力量灌輸到握緊彎刀的雙手之間,然後猛地砍出一刀。

    鑄自西域的鋒利彎刀輕而易舉地劈入了第一個人的胸膛,輕鬆地撕開了血肉和其下的心髒和肺葉,接著刀勢毫不停歇地卸去了第二個人高舉的臂膀,他握斧的手應聲飛了出去,在第二個人的尖叫之中,也速該迅速走了上去,一腳踩碎了他的頸骨,將他絕望而又痛苦的哀嚎憋在了喉管裏。

    他感覺自己仿佛恢複了年輕時光,仿佛自己力大無窮,他輕而易舉地砍殺著一個又一個追兵,很快,河道之上就躺下了四五具支離破碎的屍體。但敵人的數量眾多,下一波敵人接踵而至,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

    他喘著粗氣,整張麵孔都因為痛苦與疲憊而毫無血色,但他毫無畏懼,慨然赴死。

    塔塔爾部人終於擠過了盟友的層層堵截,他們統統長矛,迫不及待地在也速該麵前跳下戰馬,然後一齊衝了過來。也速該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擋得住這些敵人。

    但諷刺的是,這些塔塔爾部人臉上反而寫滿了恐懼。

    他們仍然懼怕著他,和他懷裏的災厄。這些勝利者沒有叫喊,沒有戰吼,臉上甚至沒有哪怕最為細微的獲勝的喜悅。

    在沉默無言之中,他們衝了上來。

    也速該知道自己沒有任何機會,他趕緊背過身來,在第一計長矛刺入背脊之前,將自己的孩子解開抱在懷裏。塔塔爾人們沒有猶豫,也沒有仁慈,他們知道,這就是結尾了,鋒利的矛尖不斷地刺入他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身軀,將他僅剩的生命緩緩掠走。過了半刻,也速該的背脊就被如雨點般刺來的長矛紮的血肉模糊,其下的髒器也被搗的稀爛。

    但也速該仍然沒有死,他反而感覺到輕鬆了,侵擾著他的仇恨、哀傷和疼痛正和他漸漸消逝的生命一起流走,很快,他就會隻剩下一具頹然不動的無力軀殼。他憑著最後的力氣將懷裏的鐵木真安放在冰麵上,然後疲憊一笑。

    這個傻孩子,都這會了還睡得著。

    然後,他站了起來。

    出乎他想象的,盡管他可能下一秒就會死,但站起來反而不怎麽費力。他突兀而又機械地轉過身來,惹得他背後的塔塔爾人在驚慌失措中手忙腳亂地後退了半步。

    “我詛咒你們!”他說道,鮮血和膿液從他的唇齒間滲了出來,而血紅的眼淚從他猩紅的眼睛裏流淌而出。他發掘出自己生命裏最後的惡毒,竭力地詛咒著這些凶暴又愚蠢的劊子手。“我詛咒你們會被撕成碎片!我詛咒你們的頭領會像我一樣被徹底滅族!我詛咒始作俑者最終會如我般慘死!以蒼狼先祖之名,我詛咒你們!”

    塔塔爾族的勇士們頓時張口結舌,他惡毒的詛咒和他的稱謂令他們驚慌失措。也速該滿足了,這是他所能做的最後努力,他瞪視著眼前停滯不前的塔塔爾部人,凶狠地瞪視著他們,試圖為自己的兒子鐵木真再多爭取幾秒,讓他能再多活著幾秒鍾。

    他眼前的戰士們開始交頭接耳起來,他喋喋不休地後退,有那麽幾個甚至跪倒在地,試圖像什麽神明祈禱。他們一致用那種充滿驚懼的目光盯著也速該。

    隨後,將死的也速該意識到其實並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在盯著他。

    他身體不受控製的癱倒在地,在他生命的最後一秒,他竭力地半轉過身子,看向了那個被眾人矚目的存在,接著,他就和一道如利刃般銳利凶狠的金黃眼眸四目對視。

    那是一頭蒼狼。接著,更多有著金黃眼睛和健碩身軀的可怕巨狼站了出來,它們傲然地聳立在河道之上,居高臨下的俯瞰著眼前的人類。它們高高的聳起健碩異常的身軀,如傳說中描繪的那樣,純粹而又致命。在一陣簡短地疾呼之後,它們猛地躍下了河道,撲向了眼前驚慌失措的塔塔爾部人。

    也速該欣慰地閉上了眼睛。

    他的先祖終究還是回應了他的召喚。(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