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相和歌其一: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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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那些相互酬唱的詩劄,策馬並肩的時光留存於紙頁的記載,也都佚散在了歲月的罅隙之中。

    曾經鮮活的故人往事,皆已作風流雲散——待到天下平定之時,他已不再年輕。曾經負琴獨過長安的少年郎,驀然發現眼前舊景曆曆未改,撲麵卻已不是他所熟稔的江湖風雨了。

    長安城頭的朱橋渠水長流,河溪曲折盡處圓月欲墜,縱身踏水而觀,正是世人所稱清溪落月之境。猶記得茶肆的老板娘時常奉茶一盞請人於水中沙渚靜品,他當時初來乍到,其實並不甚耐煩其時京中盛行的窮講究些甚麽茶非得配上甚麽水的風氣,卻也覺其中滋味不輸穀中的傾流茶。而其多飲無礙,更是傾流茶所沒有的好處,他有時候不免貪上幾分,借故蹭了友人的份額。

    而今故國城在猶春深,他安步經行而過京畿的天都鎮。牆頭花樹垂垂,他拂去肩上落花單薄的瓣,忽而發現靜默剝落的塵埃之下,伴隨著逝去的狼煙烽火幾乎埋葬盡了所有的過往。

    而這也不再是他年少時的江湖。

    青岩遊醫這一生行蹤無定,負笈懸壺,臨老卻歸於舊地。曆秦嶺風雪,至雲錦台,經晴晝花海,至三星望月。再過尋仙徑,履荷橋,卻見仙跡岩空蕩飛瀑之聲,幾無一人——往溯開元天寶之間,萬花穀是江湖上第一風雅之地,而今青岩閉穀多年,七聖流散門人凋零,早已不複昔日盛名。

    他驀然驚覺,將餘下滿腔血熱,盡數付與青岩這一門道統之留存。萬花穀門下心法得自東海蓬萊上古心傳,兼以藥王養心決、千金翼方、太素九針,他一一重新翻檢,究察根基溯源,複以編纂教授。藥王所傳者皆循道門一路,是以其時江湖中唯有華山氣宗與青岩兩脈為混元功法,為此他曾往純陽宮遊學。他也曾詫異過穀主竟能將承自東海蓬萊世家的秘法融入心法之中,自成一脈武學,後來才發覺其實究本溯源,蓬萊秘傳之中確有許多與道門典籍相合之處,不過各行殊途而已。至於餘者百工技藝,七聖所授,終非一人之力所能及,就連他的琴匣,也是蒙塵日久未開了。

    他年少叛逆、最終卻留守穀中,終老門下,如是一生。

    在生命最後的幾年中,他其實很清楚地覺察到自己去日已是無多。

    醫者不自醫多少是有些道理的,他精擅岐黃,見過更多無法挽留的傷逝——也包括他自己。幼時的流離和早年的傷病,調養亦難,壽數有傷是情理之中。他當然並不能活到穀中醫聖孫老那般長,卻也算得上是那一代人之中少有得享高壽的了。

    即使那幾年情狀每況愈下,午夜夢回,病中驚起,他也依舊很少回想起從前的人與事。即便親緣寡薄,知交故友、恩師親長也是有的,除卻恩師這一處執障心結,餘者卻幾乎從未入他夢中,似乎已無別者牽掛。

    那是唐元和七年的仲春,歲至壬辰。

    他漏夜醒來,披衣而起,窗外仙跡飛瀑的水聲隱隱,同夢中情形正是相合,卻少了鬆濤起伏山風過耳的聲響。

    記憶中薄脆泛黃的詩箋,在剛才的夢境中被無聲地揭開,掀出了往事的一抹邊角。

    他記起了一個暌違已久的友人。華山東嶽的雪瀑飛瓊,山聲鬆濤與不遠處觀中的步虛樂聲連綿成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一處,風中清遠悠長的鶴唳。那是一個遊學純陽宮期間結識的氣宗道子,兩人年歲似是相仿,意氣相投。天寶十四年他歸穀學醫,初時尚有音書相傳,卻因行道不同在信中生了爭執,再後來他離穀而去,便就此斷了聯係。

    ……

    夢境伊始是一片清濛的天光,乍泄而下別無遮擋。天際一片蒼茫的白,衍衍雪光反折於其中,滿目浮動的光柔潤如冰玉。這顯是一極高之處,他凝神細看,複有雲絮浮蕩在周側,纏繞著鬆枝針葉,隱約可見連綿的屋宇飛簷匿於其後。

    而他仰臥於臨崖石台之上,枕著山鬆奇古的根係,層疊的雲飄蕩在身側咫尺。躍下石台數步之外,是清可見底的池水,耳邊有隆隆的水聲,這一泓池水在崖外飛瀉成了雪瀑。

    雲深不知處,這是京畿華嶽的蓮花峰,臨崖的仰天池日升之時可觀紫氣,為純陽宮弟子勤修之所。水中至今留存三處石台,為門中耄宿雲台三老昔年講學之地,聽經虎至今流連不去。

    這樣思路尤且條理明晰的情狀,並不太像是尋常入夢的半昏半醒之際會有的,他不動聲色地垂目打量了一番夢中的自己。著一身單薄利落的玄衣,中衣襟袖素潔如雪,銀白暗繡,下擺處縐紋如水波,墨發垂額,勒著環帶,正是萬花弘道弟子的聽笙一套。再探往腰間,果然觸手溫潤玉質,正懸著一管白纓玉笛,金柄融光,是伴他多年的蒼龍笛。

    動作之間,肩上的衣物簌簌滑落,池邊融雪濕冷的寒氣侵骨,這才發覺自己正披著一襲毛羽豐美的鶴氅。

    他了然,複又驚詫莫名,這一切情狀皆與六十年前的純陽一般無二,在夢中合該有如此紋絲入扣的昨日重現嗎?

    所幸這夢裏的時間的流動不甚明晰,可能是發了個長呆,亦可能是一瞬間的走神,便有清越的劍鳴騰空之聲而來,撞破這一片靜寂。應是有人在入穀甬道前按落劍光,有輕輕的踏雪之聲漸近,應當是個純陽弟子。他竟還有心思望了天色默算一番,並非是勤修日課的時辰,除卻往來取雪水以供丹房的鎮嶽宮門下,此處應當少有人跡才是。

    那人沿著池畔腳步不停地往前走,顯然不是鎮嶽宮來取水的了,他想著起坐轉首,正瞧見一身著素色道袍的少年徑自坐上石台準備入定,見他有所動作,也隻看來一眼,道:“今日勤修未定這項,左右無人,我便取了些紫氣散來,你可要用?”

    他一怔,隨即暗暗笑起來,是了,那時候他正是求知索窮的心思分外過剩的時候,要不也不會不顧門下一些舊隙來純陽遊曆學道。聽聞純陽日課仰天池悟紫氣入定這一項,定規要發給心性未足坐不定的小弟子一副純陽紫氣散以增助體悟的,他那時對這秘藥好奇得很,不意被眼前友人察覺,便悄悄拿了些來。

    他剛要開口,忽然又梗住了——這少年道人、昔日故交的名姓,相隔六十載光陰,他竟一時想不起來了。

    那少年未見他回應,也不在意,自顧自閉目調息了。他並未像同門一般將隨身佩劍負於背後,而是將其橫於膝上,藍絛劍穗隨著山風微動。

    他艱難回想了半晌,才開口道:“倒是勞煩陸兄了。”

    那少年依舊還是一副木無表情的樣子,倒是睜開了眼,答道:“無妨,我的份例平日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裏也就是這麽放著,領一些出來也沒甚麽關係。你若用得上,也算物盡其用。”

    他於是慢慢道:“多謝。”

    小道士眉目秀長,因為那些微的笑意生動許多,隻略一點頭,便將袖中的丹藥取了遞過來。青碧的小瓶,入手觸之溫熱,想也並非由於其中丹藥,這個如冰雪鑄作的少年,原也是有溫度的。

    是了,這姓陸的小道士天資似是極高,尋常修習氣宗紫霞功心法的小弟子,服了紫氣散也不一定能在這日課裏有所悟得,小陸道長卻似乎隨意一個入定便可集蘊起身周綿若雲霞的紫氣,至濃時,一旁他腰間的蒼龍玉笛也隨之輕輕振鳴。

    他不知緣由地隻覺心情大好,捏了小瓶,隻坐在樹下靜看,直到那姓陸的小道士結束調息,轉眼看過來。這小道士見他如此,想了想便道:“不過是些玩意,素性溫和,無論劍氣兩宗,還是身有旁的功法,用了也都無礙的。”一停,複又低聲道:“其實倒還挺有趣。”

    他慢慢應了,將丹藥從瓶中倒入掌中,隻想到,這友人素性的高傲,似乎連其師承亦是不在目下的。適才話中的意思裏,清虛真人於睿所賜的純陽紫氣散,也不過是個簡簡單單唬小孩的玩意兒。

    小陸道士說完,便抿著唇看著膝上的劍出神,卻並不便走,想來也有既然當了幫凶也得順手看護著親友作死的意思,隻任由仰天池畔的白鶴啄著他的衣袖。他間以藍白的寒杉冠袍之上,前襟暗紋與冠後所綴太極玉璫,皆為玉虛一脈的樣式。這些養放在蓮花峰的白鶴並不怕人,仿佛很懂得看眼色的樣子,適才他入定就並不上前打擾——且,還會通風報信。他回憶起初至夢境,似是淺寐中醒來時頰側殘留的觸感,不由心中啞然。

    他忽然想起了,初上華嶽之後他遇見的第一個純陽門人,便是這姓陸的小道士。華嶽純陽觀山門之後,拾階而上,第一處殿宇便是三清殿。這少年便立在即使仲春依舊皚皚覆雪的山階盡處,抱著劍對他道。

    “不必謁拜此處。我名陸浮黎,往後山中諸事,皆可尋我。”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但是花哥的劍茗套真的沒有抹額,是我忍不住……【。畢竟自己穿劍茗外觀的時候也不會顯示帽子外觀因為覺得不好看。

    話說你們要以為陸道長這是把情人枕給人蓋著禦寒我也會覺得很合理啊233。

    蒼龍就是萬花70年代的離經橙武,挺美貌的一支笛子,演示如下,出鏡是我自己的花哥√。

    仰天池就是純陽勤修日常-東來紫氣滿函關的任務地點,也是我很喜歡的一處風景,有阿鶴。第一次炸橙子放孔明燈就是在那裏,最後都掉水裏了,放孔明燈倒是會有從池水中升起的奇異景象。

    tips,陸浮黎,浮黎為元始天尊的別號之一。話說隋代道士曾經腦洞一開給他還取了個別名叫樂靜信,你們看看就好……嗯,看看就好。

    陸姓私設,都是私設。我什麽都沒有說。

    本篇番外不定時會穿插於正文更新,為大唐年間事。可以和舊作聯動著聽,風味更佳,《相和歌-折柳》http://5sing.kugou.com/fc/9671424.htmlhttp://5sing.kugou.com/fc/967142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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