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賭玉極為風行。鬱風斐之前找尋林離時，看到不少專門賭玉的場所，此時他們身處的青蚨賭坊，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個。

    穿過一道題著“琅華軒”三字的大門，走過一段曲折回廊，眼前豁然開朗，正是一處廣闊的露天庭院。此時正值冬季，庭院內花木不多，僅有鬆柏翠然，然而略顯冷寂的冬景卻完全無損於此地的熱鬧。

    院中錯落分布著一座座小亭，每個亭中皆燃著暖香，石料則被整齊碼放，身著輕裘、華服美冠的公子哥兒在石料前細細觀摩，俊俏的丫鬟小廝手捧香茗，嫋嫋燃香飄蕩，聲聲絲竹入耳，好一派富貴閑雅的氣象。

    林離看得目不轉睛，鬱風斐的眼中，這裏就是個大型玉石自由貿易市場，小亭子裏的賣家被他自動替換成了小攤攤主，其他人則是顧客、導購和服務員。

    走到了這裏，林離也琢磨出鬱風斐的意思。

    “你要賭石頭？”林離小聲問。

    鬱風斐應了一聲，正舉目四望，卻見最角落的小亭處聚集了不少人。他側耳一聽，朝林離笑道：“我們去那邊看看。”

    靠近一看，這個亭子卻與別處不同。地方更大，人數更多，石料則擺放得較為散亂。林離之前聽說過，劉擎的“琅華軒”中特意開辟出一角，供他人買賣

    兩人來到亭子邊，林離猛然聽到一個聲音，呼吸一頓，下意識往鬱風斐身後躲了躲。

    鬱風斐早已知道劉擎站在當中，知道林離怕他，就安撫道：“怕什麽，我在呢。”一邊說，一邊還是帶著林離尋了個稍遠的地方站定，自己抱著胳膊看戲。

    劉擎其實並不是這場戲的主角，他隻是個調停者的角色，真正的主角是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正死命抱住一塊西瓜大小的石料不鬆手。

    “不行，不能用火燒！”

    她身邊站著個一臉不耐的中年人，深深皺著眉頭，粗聲粗氣道：“你個女娃子懂什麽，不切一塊下來，誰能看的準。”

    “可以慢慢拉絲呀！”女孩大叫，“爺爺說過，這是塊寶玉，不能糟蹋了！”

    林離不知前因後果，看得一頭霧水。鬱風斐隔著很遠就已經聽到了前因後果，此時正看得津津有味，順便同林離分享他聽到的八卦。

    原來，這個女孩的爺爺重病，等著銀錢求醫問藥，然而她父母早亡，無依無靠，隻能將這塊爺爺最珍視的料子運來，希望能在這裏賣上高價，給爺爺治病。

    那中年男子看上了這塊料子，想用火燒法去除外麵的石皮——先用稀泥包住部分石料，再用火燒，最後澆上水，使之炸裂開。這種法子速度快，隻是無法控製炸裂的地方，容易損壞玉料質地，可以說有一定風險。

    女孩不自己的爺爺告訴她，石料中的寶玉十分珍貴，必須小心以對。她說的“拉絲”需要用到鐵絲做成弦的竹挽弓，輔以清水和金剛砂做磨料，不斷來回拉動，慢慢將石料解開。

    中年人哪裏有這樣的耐心，兩人談不攏，鬧了起來，這裏的少當家劉擎便出麵調停。

    “姑娘，你年紀小，不懂這其中的門道。拉絲固然無損玉石的質地，可速度實在太慢。你急著拿錢治病，可要好好考慮清楚。”劉擎勸道。

    林離大為驚訝。他是第一次見到劉擎的麵貌。在他心裏，經常欺負他的劉擎縱然不是貌若惡鬼，至少也是形容猙獰，沒想到這家夥居然長得人模人樣，勸說小女孩的樣子也是溫和有禮，跟在自己麵前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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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不到他也是會講理的。”林離不由小聲說。

    鬱風斐聞言嗤笑：“這也叫講理？錢還沒付，就逼著人家解石。再說了，這石頭又不算太大，慢慢剖開能多花多少時間，就是在欺負小女孩呢。”看了看林離，又道：“這小子隻會欺負老弱病殘，不是個好東西。”

    林離看到小女孩被說得猶豫了，態度似乎有些鬆動，十分著急，也沒注意鬱風斐的話，拉著他的衣角問：“如果裏麵真有玉石，卻被他們燒壞了，她的爺爺怎麽辦？”

    “這個時候，就需要英雄登場了。”鬱風斐一本正經，嘴角卻噙著一絲促狹的壞笑，“林離，你想不想做個英雄？”

    那邊，小女孩已經意動，在劉擎和顏悅色的勸說下，遲疑著就要同意。這時，人群中傳出一聲輕呼：“且慢。”

    這個聲音雖然小，卻極為悅耳，若山間清泉，聽得人精神一振。

    緊接著，一個高大俊俏的少年大步朝人群當中走去，走了兩步發現不對勁，回身從假山後牽出另一名頭戴鬥笠的少年。

    “走啊。”鬱風斐催促。

    “我、我……”林離滿臉通紅，被他拉著步入亭中，聽到人群議論紛紛，窘得愈發手足無措。

    “是你？”劉擎早看到他們躲在後麵看熱鬧，神色微微扭曲了一下，卻還顧忌顏麵，咬著牙露出一個笑容，“鬱少爺有何指教？”

    “我沒有，是他。”鬱風斐推了推林離。

    林離“啊”了一聲，扶住鬥笠，深吸口氣，結結巴巴道：“你、你不該欺負小孩子，我、我、我代表那個……正義，來製裁你。”

    “哈？”劉擎一臉莫名，“你說什麽？”

    林離從沒在這樣多的人麵前說話，看不見的時候，他會因為黑暗而沒有安全感。結果現在看見了，反而更加害怕，隻是出於天性的善良，不忍那小女孩被人欺負，才硬撐著讓自己站在人群視線當中。

    鬱風斐教給他的話，他其實也不太明白，而且也壓根就沒記住，此時便直接拋開，鼓起勇氣對中年男子道：“你想買，就要先給錢。不能硬逼著人家，這樣不好。若損壞了裏麵的玉石，罪過就大了。”

    那中年人尚未開口，劉擎先笑出了聲：“不好？林小哥，你一個外行人，就不要指手畫腳了。蒙頭料本就很難賣出高價，更何況她要價又高。幾位行家都不看好，眼見著價要下去，我隻是好心出個主意罷了。”

    林離確實是個外行，周圍圍觀的人對他指指點點，多半是讚成劉擎的觀點。他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好，正躊躇間，那小女孩猛地抬起頭：“這位哥哥，你覺得裏麵有寶玉？”

    小女孩目光灼灼，儼然將全部希望都放在了林離身上。

    林離不知道，這幾天，她守著這塊料子，受了多少奚落。他們嘲笑她的爺爺異想天開，嘲笑她輕信一個老人的癡言，根本沒有人相信這塊石頭中藏有美玉，久而久之，連她自己都動搖了。

    如果爺爺是錯的……

    可就在這個時候，這個連她自己都懷疑的時候，卻有人願意相信她。

    雖然這是一個被斷定是“外行”的年輕人，但他的舉動卻如一根絕望中的救命稻草，讓她受到莫大的鼓舞，一顆慌亂的心也漸漸沉穩下來。

    ——爺爺，有人相信你。

    “裏麵當然有玉了，小姑娘，你爺爺不簡單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哦。”這時，鬱風斐從林離身後探出腦袋，朝小女孩豎了豎大拇指，“你也很不簡單，很了不起。不要理會那些無聊的人，這塊料子我們打算買了，你開個價吧。”

    “謝謝兩位哥哥。”小女孩鄭重地對林離和鬱風斐道，“我——”

    “慢著！”那中年男子斥道，“哪裏來的黃口小兒，沒一點規矩，懂不懂先來後到的道理？！”

    “我不僅知道先來後到，還知道明碼標價、願買願賣。你先來，卻買不起，難不成就賴上人家，不肯走了？”鬱風斐一攤手，“若真是這樣，我確實不懂你的規矩。”

    劉擎臉色難看，脫口道：“少胡攪蠻纏，鬱風斐，難道你就買得起了？”

    鬱風斐一笑，悠悠打了個響指，轉頭問道：“妹子，這塊料多少價錢？”

    “唔……”女孩看看他，又看看劉擎，最後比劃了一個手勢，“哥哥要買，就三千兩。”

    劉擎笑了：“聽見了嗎？要三千兩——這、這是什麽？！”

    “這是銀票啊，你沒見過？”鬱風斐詫異著，一邊將三千兩銀票遞到了小女孩手中：“快拿去給你爺爺看病吧。”

    “謝……多謝！”小女孩的雙手在顫抖，她將銀票貼身收好，雙膝一彎，鬱風斐忙將她扶起，順手拍拍她的腦袋。

    “錢貨兩訖，你沒什麽該謝我的。倒是我，還要謝謝你賣給我這塊寶玉呢。”鬱風斐笑道，林離也跟著點頭。

    劉擎再次遭到無視，臉上的笑容十分扭曲，鬱風斐懷疑他的臉已經抽筋了，好一會兒，他才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鬱風斐，別忘了，明天是最後一日。”

    “那點小錢，真虧你記得這樣清楚。”鬱風斐擺手，“好了，等我開出絕世美玉，馬上就還給你。”

    “好！”劉擎再也沒法繼續維持形象，惡狠狠等著鬱風斐，磨著牙道，“這裏有現成的玉工，現成的工具。我就送你這個人情，無償替你將它剖開！”

    “一言為定。”鬱風斐雙手一拍。他無視耳邊那些絡繹不絕的“敗家子”“缺心眼”“外行”之類的批評，兀自走到大石邊，繞著轉來轉去。一邊還不忘招呼林離：“過來摸摸，你覺得咱們從哪裏切比較好？”

    林離依言將手放在石料上，透過麵前的輕紗仔細打量。他不知道鬱風斐買下這塊石料是早有打算，還是因為自己的話而臨時起意。但鬱風斐這樣做了，他不希望他失敗。

    裏麵一定要有玉石呀。

    他聽得見人群毫不掩飾的質疑聲，他們在嘲笑鬱風斐，嘲笑這個因為一個小女孩受欺負就挺身而出的人。

    這有什麽值得嘲笑的呢？

    林離回想起兩人多年前相遇的時候，鬱風斐撕開價值連城的錦衣，隻為了幫自己這個小小的乞兒包住一個流血的傷口。

    他曾說鬱風斐跟以前不同了，但其實不是的。鬱風斐隻是變回了原本最初的樣子，也是最讓林離動心的樣子。

    林離又想起那個小女孩提起爺爺時的神情。人在堅持某些正確的事情的時候，常常會遭到嘲笑，就像鬱風斐，就像那個女孩的爺爺。

    他很想大聲證明，他們是對的。

    如果、如果現在就能透過石皮，看到裏麵就好了。林離想著，繼續盯著粗糙的石頭——

    輕紗之下，他的雙眼，突然睜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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