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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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球]愛你如詩美麗!
    時裝發布會秀場門口遠比安娜麗塔想象中的要熱鬧。她從出租車窗口向外看去, 眼前的場景就像是一本活動的時尚雜誌。
    她看到了許多廣告模特般奪目的年輕男女,通通穿得時髦考究、極具個性, 一個比一個靚麗逼人。他們或是悠閑地吸著香煙、拎著挎包在原地等待什麽人似的, 或是以瀟灑的姿態往複徘徊著,時不時又會移動到更顯眼的位置,擺出一個雅觀的姿勢, 偏偏始終不走進秀場。
    這見所未見的畫麵令她有些不明所以,但她也無心多作關注。
    她小心翼翼地理了理身上新買的衣服,以十足的謹慎走下出租車, 卻仍是險些一個趔趄。
    “dannazione”她低低地罵道。
    這一天她鄭重其事, 用盡了渾身解數打扮自己。她認真化妝修飾氣色, 將她的黑發燙出漂亮的鬈曲盤成發髻,穿上刺繡著卡薩布蘭卡的海藍色絲裙和一雙精致的象牙色涼鞋,戴上兩件重要的首飾完成裝扮,最後在鏡子前反複確認自己足以體麵示人,才算放下了心。然而, 她高估了她對那又高又細的鞋跟的適應能力, 遲遲沒能克服走路的困難。
    現在,安娜麗塔煩悶極了。
    她天生與時尚絕緣,又反感一切繁縟浮華的現代化事物, 麵對時裝發布會這種場合無疑也是象棋走在線路上——格格不入。如今, 光是想象一下會場裏的環境就讓她焦躁不已。
    但為了克裏斯蒂亞諾,她萬萬沒有臨陣脫逃的道理,而非得漂漂亮亮地進去見他不可。於是, 她隻好趁著時間尚算充足,繼續在秀場外圍繼續練習行走,以求步態自然,免得稍後淪為丟人現眼的異類。
    過了好一會兒,她覺得她終於摸到了竅門,抱著上刑場的壯烈決心打算走進門口,卻在這時被一個男人的聲音叫住了“我覺得你這樣不是個好主意。如果你願意的話,不如試試站在我旁邊?我想那樣或許會同時加強我們兩個對鏡頭的吸引力。”
    她頓住腳步,往身邊那個一直靠在牆邊的青年男子看去。他挺秀俊麗,儀表風流,穿著一身英倫風格紋西裝,手提同款旅行包,正是四周那些身份不明的時髦男女之中的一份子。
    “不好意思,你是在跟我說話?”
    “當然了,小姐。”
    “抱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男人疑惑地皺起眉,用眼神指了指她的身後“你不是想引起他們的注意嗎?”
    她更加茫然了,仔細看了看周圍,才發覺原來附近還盤桓著不少手持相機的街拍攝影師。
    她好笑地否認道“不。我隻是來看秀的。我剛剛是穿不慣高跟鞋,所以練練走路而已。”
    男人一下子尷尬地笑了“噢,你是有邀請函的。抱歉。”
    她默然思索了一陣,終於想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這個男人,包括在這兒徘徊的所有人,多半是名不見經傳的模特,因為沒能受到邀請,便選擇自備造型,在秀場附近出沒,希望能被攝影師的鏡頭捕捉,最終引起關注。
    過度的同理心使她不禁為對方感到一陣悲哀,然而若要給予實際的幫助,她顯然無能為力。
    “沒什麽,那麽再見。”
    男人猶豫了一下,又叫住她說“等一下。請問,你是媒體帶來的模特、演員?還是認識設計師或者時尚雜誌的編輯?你能不能收下我的名片?”
    由於極端地渴求絕對的和諧,她常常下意識地害怕令他人的期待破滅,仿佛那會給彼此的心靈留下不可彌合的裂痕,此時卻無可奈何。
    “抱歉,我哪樣都不是。我隻是個無名之輩而已,邀請函是我朋友送給我的,我們約定在會場見麵。但他也並不是時尚界人士,所以我沒法幫助你。”
    他的失望溢於言表“啊,我明白了。打擾了,真不好意思。”
    她那堪比電學儀器的敏感神經陡然被男人臉上頹唐黯淡的神情抽痛了。
    她完全無法忍受對方的低落情緒,恍若他人的苦楚也會通過情緒的病毒傳染到自己身上一般。
    結果,在這種被斯蒂芬·茨威格形容為心靈的焦灼,急於從旁人的不幸處境中擺脫出來,以免它觸及自身的恐慌心理的壓迫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忽然出現了。
    在對方驚訝的目光中,她快速地從坤包裏掏出邀請函,直接遞到了男人麵前“你比我需要它——說得難聽點,對我來說,涉足這種場合,和被扔進納粹毒氣室差不多。”
    “但你不是約了人在裏麵見麵嗎?”
    “我會呆在外麵等他出來,然後向他解釋這件事的。那個人——我正在追求他,我知道他心腸很好,不會介意我這麽做的。”她說,暗自琢磨之後越發覺得這是個不錯的選擇——克裏斯蒂亞諾心地善良,一向樂意於為朋友、同事乃至陌生人做出雪中送炭的善舉,她的做法或許能給他留下良好的印象,至不濟他也不會為此惱恨她。
    男人遲疑地伸了伸手,最後又堅決地撤了回來“不,算了,謝謝。看來這對你來說是個重要的約會,我可不想犧牲它。”
    “你沒必要有負罪感,因為隻要你在碰到我的心上人的時候,解釋清楚前因後果,順便為我多說兩句好話,很可能比我直接進去見他還能更快讓他愛上我。”她半開玩笑地說,但馬上又自言自語地否決了,“不……這顯得太刻意了,反而隻會加深他對我的疑心……還是算了。”
    他卻是笑了笑,推回了她的手“免了吧。假如是我約了一個善解人意的漂亮姑娘,最後卻隻見到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我可能會想打他。”
    她還想說什麽,男人搖了搖頭“留著吧。哪怕沒有陌生人的好心,我也總會進到那裏麵去的。”
    “……真的不要?”
    “是的,感謝你的慷慨。”他微笑著說,“順便一提——穿著高跟鞋走路的時候,如果想姿態漂亮,在邁出步伐時千萬不要壓低重心。試試靠甩動小腿前進,讓膝蓋保持筆直。我祝願你愛的人也愛上你,小姐。”
    她收回邀請函,回以微笑“好吧,謝謝。我也祝願你夢想成真。”
    然後,安娜麗塔終於走進了時裝發布會秀場內部。
    門內的熱鬧程度比起門外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這裏出入的人各個衣著光鮮、氣度不凡,盡管她一個也不認得,仍產生了一種“他們都十分出名”的印象——事實是否如此她不知道,也毫不關心。麵對滿場的名流貴客和黑黝黝的攝影機,這個一貫以遊方之外者自詡的狂人真是頭昏腦漲。
    她揉了揉太陽穴,迅速往場內環視了一番——若是有克裏斯蒂亞諾,她的阿多尼斯在場,噪聲也會變成天籟之音。
    然而,糟糕的是,會場裏熙熙攘攘,她一時竟卻無法捕捉到他的所在。她焦慮地咬了咬指頭,聚精會神地又找了一遍,目光細細掃過在場的每一張表情各異的麵孔,依然一無所獲。人們來來往往,高矮胖瘦男女老少俱齊,獨獨沒有一人是她所鍾愛的男子。
    發覺克裏斯蒂亞諾不知所蹤,她的胸口忽然一陣絞痛,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甚至漸漸作嘔。
    她捂住嘴,緊緊攥住裙擺,竭力控製頭腦中疾風驟雨般的刺痛反應克裏斯蒂亞諾不可能不在這裏,否則他一定會預先通知她。或者他隻是暫時還沒到場。
    但常理的思考很快已說服不了她。
    她產生了一種荒謬的憂慮——克裏斯蒂亞諾那樣優美而崇高的存在,幾乎隻可能屬於感官所不可接觸的理念世界,而對於非真實的現象世界也即是人類感受得到的現實來說,他多半隻是個臨時的訪客,隨時都會離開,或許這時他已經回到他誕生的本原中了。1
    無以名狀的恐慌支配了她。她踉踉蹌蹌地衝下了階梯,穿梭在人群中四處尋覓克裏斯蒂亞諾的身影,海藍色的裙裾隨著她的動作倉皇地飄曳搖擺。遲遲不見克裏斯蒂亞諾,包圍她的噪音變得越來越強烈,簡直成了震耳欲聾的轟鳴,她頭痛欲裂。
    “克裏斯蒂亞諾……克裏斯蒂亞諾……克裏斯蒂亞諾……”她念咒似地反複囈語著,眼裏一片空茫。
    她好不容易想起手機的作用,正要打電話給他,又是一個趔趄,狼狽地跌倒在地,引起了周圍小小的騷動。
    離她最近的一名中年貴婦搭了把手,將她拉了起來“沒事吧,小姐?”
    “我沒事,謝謝您的幫助。”她有氣無力地回答。
    她正打算問對方有沒有見到克裏斯蒂亞諾,但尚未開口便被打斷了。
    “安娜?”
    她觸電般地回頭看去。
    生命力的象征、青春的本真、美的化身正站在她的麵前,喚起她詩性的迷狂。聒噪不休的世界安靜了。
    克裏斯蒂亞諾穿了一套煙灰色修身西服,絲質麵料在水晶吊燈的照耀下閃閃發亮,她卻將之看作古典精神的光芒。這一刻,燈紅酒綠的摩登場麵在她眼裏都成了布格羅2的油畫。
    她兀自呆站著,克裏斯蒂亞諾則莞爾一笑“看來你還是不習慣高跟鞋。”
    她的阿多尼斯實在太漂亮了。她想。場內場外那麽多時尚俊俏的模特加在一起都不如他一半漂亮。他純真粲然的星空之眼,足以融化冰雪的笑容,修長挺拔的體態,無不同希臘花冠集一般美麗。
    “哪裏摔傷了嗎?”見她一直不說話,克裏斯蒂亞諾問道。“我覺得三英寸的鞋跟對你來說似乎難度太大了。”
    “我沒事。”她總算醒神,恢複了從容的微笑,“其實不全是鞋跟的錯,本來我已經適應它們了,可是我一想到你,就心潮澎湃,這才失去平衡摔倒了。”
    他轉了轉眼睛“一點兒都沒變。”
    “正如我對你懷有的傾慕也從不會變。”她說,“我剛剛怎麽找不到你?”
    “我去了趟廁所——”他才說到一半,便注意到了她耳際的物事,猝不及防地怔住了。“你……”
    “嗯?看上去很奇怪?”她點了點自己的耳環,那正是克裏斯蒂亞諾贈給她的那一副,但經過了小小的改造——她拆下了上麵的尖針,用一對配有矽膠軟墊的螺旋耳夾替代了它們,以便順利佩戴。
    緊接著她又補充道“我實在不敢在自己身上穿兩個洞,可它們看起來太漂亮了,我很想戴上,所以隻好用這個辦法了。”
    克裏斯蒂亞諾沉默了一會兒,暖棕色的眸子漾起溫和的柔波。
    “你沒必要這麽做……事實上,我本來應該送些更合適的東西。”
    “哪裏不合適了?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我平時幾乎不戴首飾——除了非常特別,我又非常喜歡的那種。”她說,舉起胸前的豎琴項鏈,“以前就隻有這個。現在,多了一件。”
    他輕輕地笑了,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好吧……秀快要開始了,我們該去坐下了。順便,我剛剛忘了說,你看上去美極了。”
    “謝謝。不過我可遠遠比不上你,克裏斯。在你麵前,無論男女,誰能以美貌自居?”
    “……少來了。”
    屬於他們的位置處於首排中央,正對著t台。
    在落座時,安娜麗塔輕柔地為克裏斯蒂亞諾理了理衣領——她鼓足了所有的勇氣才敢主動觸碰他,同時又竭盡所能地使自己顯得輕鬆而隨意,彷若對這種微妙的親昵行為駕輕就熟一般。
    感謝上帝。他並不排斥她的舉動,乃至作出了正麵的回應。
    “謝謝。”克裏斯蒂亞諾微微一笑說,並極自然地伸出手,將散落在她肩部的一綹黑發撩到耳後,指尖恰好輕輕拂過了她的麵頰。
    她不確定實際經驗的匱乏是否反映在了她泛紅的臉上,但葡萄牙人看她的眼神已漸漸變得玩味,勾魂的眉峰輕輕挑動著,肉感的弓形嘴唇誘人地上揚起來,形成她所無法抗拒的魅惑微笑。
    ‘別表現得像個怯生生的處女,你必須落落大方的。’她拚命警告自己,搜腸刮肚地想繼續找些動人的甜言蜜語或者能逗笑他的俏皮話——本來這對她來說根本和呼吸一樣輕鬆,可一切嫻熟的辭令此刻卻倏然離她遠去了。
    “我該謝謝你送的邀請函。”她好不容易擠出了一句話。
    “給朋友回禮是應該的。”他輕飄飄地說,停止了對她若有若無的誘惑。
    她馬上又鎮定自若了起來。
    “顯然,誰能成為你的朋友都是件幸事,如果能成為你的女朋友則更甚了。啊,不知道什麽樣的女孩兒才能有這個殊榮?”
    “事實上,我的要求不算很高,也不算很低。有一點很重要,她必須得是真情實意——看在上帝的份上,這是公共場合,可別再說長篇大論的肉麻話了。”克裏斯蒂亞諾猛然心有餘悸似地對她擺了擺手,“何況你那麽能說,我哪分得出你是哄還是騙。”
    “難道你真的要我把心挖出來才相信我?”她長長地悲歎了一聲,“好吧,隻要是為了你,我萬死不辭。刀子在哪裏?”
    克裏斯蒂亞諾抿了抿嘴,一副憋不住笑的樣子,卻忽然不動聲色轉移了話題。
    “其實你對時裝發布會不怎麽感興趣吧?”
    她迷惑地歪了歪頭。
    “為什麽你這麽覺得,克裏斯?”
    “直覺。”他回答道,“你看起來喜歡更安靜,現代感更少的場合。”
    她不由為他的敏銳而驚訝,險些將心裏話脫口而出‘是的,可是我更喜歡有你的場合。’但她無意識地摸了摸耳墜,忍住了這股衝動,以免使得克裏斯蒂亞諾認為,他的確送了一件不合時宜的東西,而她則隻是在用調情緩解氣氛。
    於是她轉而說“通常確實如此。不過我從來沒有來過這種地方,真正有了這樣的機會,才發覺一點兒也不壞。這裏的人都很酷,最重要的是,我喜歡有創造力的事物,而一場時裝秀上正好有很多。”
    克裏斯蒂亞諾露出一抹合宜的淺笑,眼裏卻浮起複雜難名的情緒“你太體貼了。”
    他的神情使這句話顯得意味不明,她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不過她很快發現她也無需為此費心,因為克裏斯蒂亞諾突然就移開了視線,望向他身旁的空座位,然後又低頭看了看腕上的鑽石表,像在等待什麽人似的。
    “你在等人嗎?”
    他向她點了點頭“是的。”
    “等誰啊?”
    “把兩張邀請函送給我的人。說起來,如果你要感謝的話,比起我,她才是更合適的對象。”
    她有些搞不清狀況了“她是……?”
    克裏斯蒂亞諾立刻促狹地對她擠眉弄眼起來。
    “一個大美人。”
    他戲弄得直接,眼裏閃爍著頑童的狡黠光芒,她反倒笑了。
    “是麽?我等不及要看一看了。”
    他好像為她全然不似作偽的平和態度而驚訝“你完全不介意?”
    “難道說,你今天請我來就是為了這個?”她輕鬆地問道,“測試一下我會不會是一個糟糕的嫉妒狂?還是說——你期望看到我為你吃醋?”
    克裏斯蒂亞諾避而不答,轉而笑問道“這麽說,你是完全沒有嫉妒心的?”
    “恐怕事實是正好相反的,你料不到我嫉妒起來會有多瘋狂。隻不過,真正會激起我嫉妒心的東西,還沒有出現,你大概也猜不到那會是什麽。”
    “是嗎?比如,我要是說,我和她約會過,這會使你嫉妒嗎?”
    “那可犯不著。你是羅納爾多,如果我沒有競爭對手,才是件不可理喻的事。”她顯得十分愉快,“所以,那位女士真的那麽美?勝過我許多?她真的和你約會過?”
    他一愣,古怪地看著她“……你好像很期待我說是似的。”
    “當然。你值得和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約會——她到底是不是有那麽美?”
    克裏斯蒂亞諾哭笑不得,正要開口,視線忽而被吸引到了她身後。
    “她來了,安娜。你可以親自瞧瞧了。”
    轉過頭的一刻,她的笑容消失了。
    的確美豔不可方物的伊莉娜·莎伊克向他們款款走來。
    俄羅斯名模燙了一頭舊好萊塢式卷發,畫著高雅的複古紅唇,身穿一襲白底紅黑幾何圖案的緊身長裙,時尚驚豔,光彩奪目,哪怕直接上台走秀也不在話下。
    “嘿,你差點遲到。”克裏斯蒂亞諾笑著招呼說。
    “我還沒錯過什麽吧?”伊莉娜在他身旁坐下,頰邊的酒窩甜美依舊,“嗯……我想這位就是你提過的小姐?”
    “是的,她是安娜——”看向安娜麗塔時,他嘴裏的話戛然而止。
    安娜麗塔正麵無表情地在翻閱一本包著牛皮紙的日文口袋書,看上去頭都不打算抬一下。誰也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從哪兒掏出來的書。
    一陣沉默降臨,而她仍在自顧自地翻頁。
    克裏斯蒂亞諾傻了眼。
    難道說他預估錯誤,惹惱了她?但她並沒有像上次那般拂袖而去。那麽她的冷暴力隻是針對伊莉娜?可是在他設想過的包含所有前提的所有情況裏,她都不至於對一個可能的競爭對手抱有過於明顯的敵意——伊莉娜出現以前,事實似乎也的確如此。
    克裏斯蒂亞諾想不通她毫無征兆的詭異反應,也來不及多想,嘴巴快過腦子,條件反射地便企圖解圍“她比較害羞,而且……呃,她不太擅長英語。”
    伊莉娜對此隻是一笑置之“不需要為我介紹。事實上,我有幸和曼加諾小姐見過一次麵。我知道她是藝術家脾氣。”
    克裏斯蒂亞諾訝異地睜大了眼睛“你們見過麵?”
    “是的。”伊莉娜回答。然後她大方地向安娜麗塔致以問候“雖然我想我不怎麽受歡迎,不過我還是很高興再見到你,曼加諾小姐。”
    安娜麗塔看都沒看她一眼。
    伊莉娜聳聳肩,不再自討沒趣。
    克裏斯蒂亞諾一頭霧水,但他顯然不宜過問她們之間發生了什麽,隻得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無言地望向天花板。
    畫外音響起,場內的燈光起了炫麗的變化,時裝發布會正式開始了。高挑纖細的模特們穿戴著風雅獨特的衣飾,陸陸續續踩著台步登場,腳下齊整的韻律與背景音樂的鼓點渾然一體。
    三個人裏,麵帶微笑的伊莉娜·莎伊克是明麵上是唯一投入其中的。克裏斯蒂亞諾雖然有意專心看秀,然而他坐立不安,滿腹心事都如實呈現在了臉上。至於安娜麗塔,她既已任性而為,破壞了友好的可能,便索性將冷漠無禮貫徹到底,埋頭於手中的和歌集,毫不理會身前來來往往的模特。
    動作頗為粗暴地翻開另一書頁,安娜麗塔把出席時裝發布會列為她人生中最大的錯誤。麵對伊莉娜·莎伊克,她的烈性絕不可能收起尖刺,但一想到她或許正在摧毀克裏斯蒂亞諾對她的好感,她又喉頭泛酸,簡直忍不住要像個小孩子一樣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兩種矛盾意識的躁動對抗,折騰得她天旋地轉,而作為義氣之舉的不消說也不可能有所幫助。她很想遁入和歌中精微空寂的世界,與此時此地隔絕,但秀場現代化的動感音樂侵害了她想抓住的自然美,伊莉娜·莎伊克的存在更是徹裏至外地在挑戰她的神經。
    走秀進行到中途,克裏斯蒂亞諾悄悄看了看安娜麗塔的臉色,瞬間心裏一抖——她那張悲劇性的、蒼白憂鬱的麵孔,是極易將負麵的情感色彩誇大的,現在,她臉上壓抑著的暴躁,看上去簡直同地獄深處散發出來的黑氣沒什麽兩樣。
    幾分鍾後,時裝發布會結束,本場模特齊聚亮相,設計師登台謝幕。就在全場起立鼓掌時,安娜麗塔當機立斷地決定告辭,遠離痛惡了兩輩子的眼中釘。
    “我該走了,克裏斯。希望很快能再見到你。”
    伊莉娜·莎伊克這時斯文有禮地挽留道“為什麽不在會場裏享用點酒水和食物再走呢,曼加諾小姐?”
    安娜麗塔一個眼神都懶得給她。
    克裏斯蒂亞諾遲疑了一下,也問道“你真的這麽快就走嗎?”
    她想說是,可一對上葡萄牙人晶亮的大眼睛、迷人的俏臉,她的去意竟像泥一樣無可救藥地癱軟了下來——神啊,多少個日夜,多少個日夜,她曾向天跪倒,淒厲地放聲高歌,展開音樂無形的羽翼,隻為飛向克裏斯蒂亞諾?她又如何能離他而去?
    不一會兒,她又朦朦朧朧地聽到,她的繆斯用他那暖煦動聽的嗓音問她,能否等餐會結束以後再離開。然後在她反應過來以前,她就本能地答應了他的話。
    當然,伊莉娜·莎伊克重新進入她視線的那一刻,她馬上又將留下列為人生中更大的錯誤。她嫌惡地別開臉,竭力使目光完全聚焦於克裏斯蒂亞諾,並追隨著他走到了宴會廳。
    大廳裏,一隻小型弦樂隊正在合奏g大調弦樂小夜曲。過道之間,殷勤的侍者嫻熟地四處穿梭著,端在手中的盤子擺滿色彩繽紛的雞尾酒。長長的自助餐桌上,各式冷盤和甜點琳琅滿目。在場的賓客一邊品嚐著酒水美食,一邊興致勃勃地談天說地、互相打趣,室內四處洋溢著歡聲笑語。
    但這種熱烈的氣氛卻無法觸及他們三人,猶如被堵在了一道屏障之外。
    顯然,安娜麗塔樂意和克裏斯蒂亞諾說話,但絕不肯搭理伊莉娜。對此,克裏斯蒂亞諾無心指摘,然而於情於理,他也不便隻顧著她,任由另一人受到冷落。結果,他隻好取了一杯橘子汁,默默埋頭啜飲。
    他不主動開口,安娜麗塔也就繼續保持緘默,空氣徹底結冰。
    最後還是伊莉娜·莎伊克率先出頭,嚐試打破僵局。
    “羅納爾多,你不好奇我和曼加諾小姐是怎麽認識的麽?”
    “呃……是的。你們怎麽會遇到的?”克裏斯蒂亞諾就坡下驢地說,同時留意著安娜麗塔的反應。
    她隻是徑自吃了口蛋糕,就像什麽都沒聽到似的。
    “小時候,我學過七年音樂,到了馬德裏,第一時間就忍不住想看一場歌劇,所以我抽空去了皇家歌劇院——那天上演的劇目正好是曼加諾小姐主演的《水仙女》。她的表現實在太出色了,我自然有了結識她的衝動。後來我也確實付諸行動了,不過很可惜,她對我產生了一些誤會,我也就被討厭了。”
    安娜麗塔依然充耳不聞,隻是輕蔑地撇了撇嘴。
    伊莉娜卻是不吝示好,向她伸出了手“但我還是想重申,我們實際上沒有任何互相敵視的理由,曼加諾小姐。”
    安娜麗塔冷淡地抬起頭,總算第一次正眼看她。
    克裏斯蒂亞諾站在兩人中間,尷尬得氣都不敢喘一下。但出乎意料的,安娜麗塔居然握住了伊莉娜伸出的手,雖則敷衍,也實實在在地搖了兩下。
    伊莉娜露出微笑,克裏斯蒂亞諾也鬆了口氣,然而,局麵才剛剛緩和了不到一秒,就又騰地緊繃了起來——握完手之後,安娜麗塔立刻用厭惡的表情抽出一張濕紙巾,就像沾上了排泄物似的用力擦了擦。
    饒是有再好的涵養,麵對如此不留情麵的羞辱,伊莉娜的臉色也不禁難看了起來。
    安娜麗塔倒是破天荒地對她笑了“我有嚴重的潔癖——精神上的,對髒東西很敏感。”
    克裏斯蒂亞諾慌忙又低頭喝起了橘子汁。
    伊莉娜忍住慍怒,說“我想一個女性——尤其是一個獨立的女性還是活得更漂亮一些才好,一味地因為男人而沉溺於怨恨之中未免太過時了。”
    “噢,精彩,精彩,雖然我對女權主義的話題從沒興趣,也不得不說真精彩。”她諷刺地舉手鼓掌,“隻要用獨立來自我標榜,那麽哪怕將來你選擇的男朋友遠遠比你出名,給你的模特事業帶來巨大的好處,你都可以說那隻是湊巧,與利益無關,而且你取得的成就依靠的完全是自己而不是男人,太精彩了。我為你的獨立鼓掌。”
    伊莉娜氣極反笑“謝謝,我想我受之無愧。我在小鎮出身,父親早逝,留下的財產也很少,從小我的母親不得不打兩份工養大我們。我剛成年就在舉目無親、不會英語和法語的情況下獨自去了巴黎闖蕩,一直保持自信強大,才從當時流行蒼白消瘦的時尚圈闖出成績。我能有今天,依靠的確實是自己的力量。”
    “我知道你艱苦的成長經曆,伊莉娜·瓦萊耶維娜·莎伊克西裏斯拉莫娃小姐。”她用嘲弄的語調報了一遍對方冗長的全名,“所以我當然能理解,你絕不會錯過這麽大的一個機會——畢竟,一個大眾不認識的美人,隻要和羅納爾多扯上瓜葛,在娛樂版和體育版上幾次頭條,以後大部分人看到她都會想,這不就是羅納爾多的那個辣妹嗎?她就會被公眾記住了,成功也會來得更快。”
    橘子汁沒有了,克裏斯蒂亞諾突然又大幅度轉身背對她們,順手從侍者的盤子裏取了一杯飲料。喝下去之後他才發覺是酒而非果汁,立刻誇張地大聲說“啊,我不喝這個,我不喝這個。”
    伊莉娜沒有理會他滑稽的行為,冷靜地挑釁說“我的名字當然遠不如羅納爾多響亮。但是,恕我直言,在這方麵,你並不比我強,將來如果你為大眾所熟悉,恐怕也同樣更多的是因為羅納爾多,不是因為歌劇。但這不代表你本人的能力有問題,不是嗎——”
    安娜麗塔難以忍受地打斷了她“別把你自己和我相提並論。”
    “怎麽?來自一個高尚的歌唱家的尊嚴?我差點以為歌劇的領域真的完全是藝術的淨土了——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為什麽安娜·奈瑞貝科這種唱功堪比災難但外表靚麗的女高音,居然可以依靠商業包裝走紅,還讓樂評人用各種違背事實的肉麻語言吹捧她?”
    “哦。所以呢?你想說什麽?跳過廢話。”
    伊莉娜再次勾起了完美的笑容“論到年輕貌美的優勢,你比安娜·奈瑞貝科更勝一籌。如果你再有了一個現象級的巨星男友……我想你的名望和工作邀約,很快就會令瑪利亞·卡拉斯也自愧不如了。”
    安娜麗塔被深深地激怒了。
    不光是因為她被含沙射影地拿來和安娜·奈瑞貝科類比,更是因為她對克裏斯蒂亞諾的愛情受到了侮辱。
    “你說的那些都是事實,我不打算否認。但我告訴你,我不在乎,我一點兒也不在乎。我需要的是他——僅僅隻是他。”她臉色發青,鼻翼聳動,不自覺飆升的音量更是引起了周圍的注意,“我不在乎錢,不在乎名望,甚至也不在乎什麽狗屁事業!”
    說完她便氣血上湧,手腳發麻,乃至兩腿一軟險些絆倒。她趕緊扶在桌麵上保持平衡,又錯手掃翻了一盤法國血鴨,不巧禍及伊莉娜·莎伊克,那條長裙瞬間染上了鼻涕一樣粘稠的醬汁。
    伊莉娜又驚又惱,立刻掏出濕紙巾拚命擦拭,隻求不影響稍後入鏡拍攝。
    “……我不是故意的。”安娜麗塔陳述事實。
    克裏斯蒂亞諾幹笑了一下,插口調解說“是的,安娜穿不慣高跟鞋——我光是今天就不止一次看到她差點摔倒。”
    無論伊莉娜如何努力,那片顯眼的油汙仍頑固地粘附在原處。她慪氣地甩開了濕紙巾。
    接著伊莉娜抬起頭,冷冷地朝罪魁禍首瞥了一眼,然後用一種克製的、悠揚的聲調對克裏斯蒂亞諾說“請容我對你致以最為深切的同情,羅納爾多。”
    安娜麗塔猛地一怒,眼睛像凶惡的野貓一樣發亮,但最終她的神情卻在劇烈的波動之後突兀地平靜了下來。
    “我說我不是故意的,就代表我確實不是故意的。不過——”她舉起一杯香檳,一把朝伊莉娜臉上潑去,“這次我是故意的,我承認。打我呀,你這虛偽下流無恥的爛婊子!”
    克裏斯蒂亞諾驚呆了。
    滿身狼狽的伊莉娜剛要發作,安娜麗塔卻徑直無視了她,走到正目瞪口呆的克裏斯蒂亞諾麵前。
    “對不起,克裏斯。”她輕輕地對他說。
    然後,她再不敢看他的反應,沒等他回答,就逃也似地離開了。
    會場外,那些五顏六色的潮人依然遊走在門口附近,期待著街拍攝影師的關注,與她剛剛走下計程車、全副武裝地準備去見她的愛人時所看到的情景相比,幾乎沒有產生什麽變化。她險些錯以為時間在這裏是個封閉的循環——隻要她現在再走進那扇大門,一切就會重來一次。
    安娜麗塔停下腳步,望向蒼穹。來時,掛在天空的太陽金光燦爛,這會兒卻像得了貧血一樣蒼白抑鬱。她感到陰沉的烏雲層層地壓向了她,把她的精神打入萎靡的深穀。
    一陣冷風刮在她的身上。她的胸口又是一陣絞痛,狼狽地咳嗽了起來,嗆得淚眼朦朧。
    一個男人這時跑來扶住了她“你還好嗎,小姐?”
    她正要道謝時,才發現來者正是她先前遇到的那名年輕模特。
    她沒精打采地說“我很好,謝謝你的幫助。”
    “但你看上去不太好。”
    “我真的沒事。你不用在意我,繼續做你的事吧。”
    他一下子眉飛色舞。“我已經有點收獲了,有三個攝影師收下了我的名片。”
    “那恭喜你啊。”
    “倒是你——為什麽這麽快就出來了?難道約會不順利?”這青年人問道,年輕美好的容顏因坦率純正的關切之情而顯得分外柔和。
    她的疼痛意外地因這份誠摯的善意得到了些許安撫——對於一顆高度敏感的心靈,善惡美醜、愛恨悲喜,呈現的都是放大強化後的樣子。在疲憊後的撫慰中,她對人類懷有的警惕意識也暫時放鬆了。
    “別提了。我真該堅持把邀請函送給你,然後在會場外麵等著才對。”她唉聲歎氣地說,就像在對老朋友抱怨一般。
    “為什麽?怎麽了?”
    “解釋起來可複雜了。總之也許我的心上人,以後看到我就想掉頭跑。”
    年輕的模特滿臉不可置信“真的假的?我現在真想見識一下你的心上人是誰,居然可以這麽鐵石心腸。”
    “我告訴你他是誰的話,也許會嚇你一大跳。”
    他眼神一陣飄忽,無緣無故地停頓了一會兒,才把目光轉向她“反正不管怎麽說,換了是我的話,要是有個美麗善良的姑娘對我那麽癡心,我可是歡迎都來不及。掉頭就跑?簡直瘋了。”
    “哈,謝謝你。那是你沒看見我剛剛到底做了什麽。”
    “有那麽糟糕?容我問問,發生了什麽?”
    “簡單來說,我在裏麵碰上了一個我非常非常討厭、但從道理上講並沒犯過什麽錯誤的人——至少暫時來說是這樣。然後,我就對她做了一些明知道很愚蠢、很瘋狂,但我又不可能忍住不做的事,表現得怎麽看跟一個潑婦沒區別。更糟糕的是,她是我的情敵,我剛剛做的事,大概是在把我的心上人推向她。”
    “嗯……所以現在你很後悔你沒在情敵麵前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他揣測說。
    “不。”她搖了搖頭,“如果回到五分鍾前,再讓我麵對剛才的情況,我還是會那麽做——我討厭她也不是因為單純的嫉妒。事實上,我是一開始就不應該走進會場,不應該碰上她,否則我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忍住火氣的。”
    “雖然我不了解具體的細節,不過,哪怕我是第一天認識你,我都不相信你會是個野蠻的人。所以我想你會那麽討厭這個情敵,應該是有一些合理的原因?也許你的心上人會理解呢?”
    “我可沒法指望這個。畢竟我討厭我的情敵的前因後果……”她苦笑了一下,“太奇幻了。要他理解,不可能。”
    “有多奇幻?”
    她摸了摸自己的項鏈,說“奇幻得像精神病一樣。”
    “好吧,先不提這個。不過,你現在那麽悲觀,到底隻是因為你的猜測,還是因為他剛才確確實實地對你作出了反感的表示之類的?”
    “剛才……他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之前,我就已經跑出來了。”她承認。
    “嘿,那也就是說,壓根不見得有那麽糟了?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想法。你怎麽知道比起那個情敵小姐,他不會更喜歡你,更偏心你?也許……”他朝她眨眨眼,“他待會兒會追出來找你也說不定。”
    這種想象讓她快樂極了,但她又不敢任由它擴大,反而用最壞的心理預設與之對抗。
    “太樂觀是不能幫到我的。”她說。
    “同樣太悲觀也不能啊。”
    “唉,反正,我剛剛就該把邀請函送給你。”她又無奈地重複了一遍說,“我想這個故事大概是在說,以後真該堅持做好事,不然好報可不會找上門。”
    “不不不。”年輕的模特露出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我倒覺得,這個故事其實是在說,隻要有好心腸,上天一定會眷顧你,而且也會順便眷顧其他人。”
    她不明所以,一片茫然。
    “什麽意思?”
    年輕的模特歡快地笑了起來“今天我已經成功吸引了攝影師的注意,而且我想托你的福,過幾天說不定還會在報紙上小小地露個臉,因為現在全場所有的鏡頭大概都對著我——嗯,準確一點說,是都對著你身後的這位帥哥。原諒我沒馬上告訴你。”
    她怔住了。
    緊接著,她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冷哼。她如遭雷擊——這聲音的主人是她永遠都不會錯認的。
    她緩慢地轉過身,克裏斯蒂亞諾便像夢一樣地在她眼前出現了。
    他實在美極了,美極了——但不知怎的,他臉上此刻充滿不悅。
    “希望你不介意我沾你的光上鏡。”年輕的模特笑道,“很高興見到你,羅納爾多先生。”
    “我也一樣。”克裏斯蒂亞諾回道,但他的表情傳遞出的是相反的意思。
    “嗯——我看那邊的電話亭不錯,站在那裏應該更惹眼。我先走了,再見。”
    臨走前,年輕的模特給安娜麗塔留下一個鼓勵的眼神。她朝他點了點頭。
    克裏斯蒂亞諾將這一幕看在眼裏,麵色顯得愈加不善了。
    安娜麗塔將目光放回克裏斯蒂亞諾身上,入迷地仰視著她高大英俊的愛人,為他的現身而欣喜如狂,卻在這時忽然聽到他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為什麽?”他的聲音悶悶的。
    “嗯?什麽?”
    “剛剛那個家夥——你本來想把我給你的邀請函送給他,不是嗎?”
    克裏斯蒂亞諾竭力顯得滿不在乎,然而他生來欠缺作偽的天賦,此時那種孩子氣的不滿在他臉上也完全一覽無遺。
    她啞然失笑,禁不住想像逗貓一樣逗弄他。
    “是的,的確是這樣。”她說。
    他看上去更不高興了“為什麽?你好像隻是第一天認識他。”
    “因為我總是充滿同情心。”她回答,接著不懷好意地補充道“尤其是麵對那些長得好看的人。”
    這句話果然刺激到了克裏斯蒂亞諾。
    “可是他又不好看——他一點也不好看。”
    安娜麗塔忍住笑,還沒開口安撫,克裏斯蒂亞諾就徹底逗樂了她。
    “他不好看。”他執拗地反複強調,好像得不到附和就誓不罷休,“他哪裏好看了?他根本不好看,完全不好看。”
    她本想適可而止,不再戲弄克裏斯蒂亞諾,這下卻再也控製不住了,肆無忌憚地縱聲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我的天……親愛的克裏斯蒂亞諾……哈哈哈哈哈……”在大笑的間隙中,她好不容易擠出了一句話,“你怎麽能這麽有意思——哈哈哈哈哈……”
    她極少有機會開懷大笑,而今一經觸發,歡樂竟像洪流一樣一發不可收拾。她一連串的笑聲在空氣裏追逐碰撞,整個人更是手舞足蹈、前仰後合,幾乎快趴在地上。她想,若能永遠享受他的這份可愛,簡直比重新被伊甸園接納還要幸福。
    克裏斯蒂亞諾則在她的大笑中漸漸漲紅了臉。
    “有這麽好笑嗎?”
    她勉強正色說“呃,不好笑。”
    想不到克裏斯蒂亞諾微微一努嘴,不依不撓地追問“難道你真的覺得他很好看?”
    她差點又要爆笑,趕緊幹咳了一下。
    “他很好看,但遠遠不如你。”
    克裏斯蒂亞諾哼了一聲,打定主意不為所動“少奉承我了。”
    “奉承?!我對你一向隻說真心話。俊俏的模特雖然悅目,但從不稀罕,我今天在這兒看到的更是像超市裏的罐頭一樣多。可是你——你不像他們,你獨一無二……你知道你到底有多好看嗎?”
    克裏斯蒂亞諾堅決保持著撲克臉,然而她依然看得出,他在期待。
    “你好看到——哪怕我要變成瞎子,失去太陽,失去月亮,我都想永生永世注視著你。因為你的光彩足以照亮黑夜。”
    克裏斯蒂亞諾咬緊了下唇,但還是完全無法製止笑容的流露。
    “……你真夠誇張的。”他故作不屑地說。
    “你笑了——不生氣了?”
    “我本來就沒生什麽氣。”
    “當然,當然,我說錯了。”她順從地應和道。然後她回歸正題“那麽……你為什麽這麽快就出來了?克裏斯?”
    葡萄牙人恰到好處地勾起嘴角,性感極了。
    “當然是為了你,安娜。”
    她猝不及防地一陣心如擂鼓“那麽那位大美人怎麽樣了?你不用管她?”
    “她現在狀況不太好,衣服髒了、妝也亂了,把她一個人留在裏麵確實讓我挺內疚。可憐的伊莉娜。”說到這,他十分惋惜似地哀歎了一聲,“可是沒辦法,大美人總共有兩個,我卻隻有一個,我顧得著一個,就總得忽略另一個。”
    狂喜的閃電擊中了她。
    她極力保持冷靜,聲音仍在過分的激動中微微顫抖“我想不到你選擇忽略的那個是她。”
    “為什麽?追求我的女孩兒可不像是這麽沒自信。”
    “因為她怎麽看都比我更像是你喜歡的類型。再說,我剛剛很失禮,不是嗎?”
    “老實說……是的。”克裏斯蒂亞諾輕笑了一聲,“不過,我發現我居然覺得你剛剛的樣子挺有吸引力。”
    “哈?你在開玩笑?”
    “不。”克裏斯蒂亞諾說,“雖然奇怪,不過也許我可以找到解釋。”
    安娜麗塔安靜下來。然後,她從克裏斯蒂亞諾的眼裏看到了一種脆弱的感情。
    “我在和女孩子約會的時候,每次都隻能祈禱對方是個善良的人——因為我總是想盡可能把氣氛搞得浪漫一點,又怕她其實在心裏笑話我。”他自嘲地說,“而你,和我完全不同,無時無刻都做得那麽完美,好像能操縱一切……所以,看到你也會失控,挺有意思。大概吧。”
    恍惚間,她深刻地感受到,她天真的、美好的克裏斯蒂亞諾,縱使早已脫胎換骨、成名致富,深心處依然藏著一個仿佛正穿著不合身的西裝的敏感鄉下男孩。溫柔的愛意融化了她,她想像抱住一隻受傷的幼獸一樣抱住他。
    她輕柔地問“你想知道我為什麽恨她恨到隨時失控嗎?”
    “你不是說,理由很奇幻嗎?”
    “是的,但也不是不能簡單地解釋。”她緩緩地說,把她的部分情感清晰地在他麵前袒露出來,“我恨她,因為我覺得她配不上你,而且我知道她對你不會有我對你一半好……就是這樣。你信嗎?”
    “……我信。”
    “但在今天之前,你即不會相信這個,也不會相信我是真心實意地對待你,不是嗎?”
    克裏斯蒂亞諾猶疑了一會兒,久久沒有做聲,似乎在思考該怎樣合適地闡明他的心情。
    “我隻是……不明白你為什麽會接近我。”他期期艾艾地說,“當然,很多時候我不是感覺不出來,你絕不是那種會為了錢,或者為了出名利用男人的女孩——但這種前提也不能讓我的疑惑更少。你甚至也不像是那種隻因為對方長得好看就會樂意和他上床的類型。總之,你不像我了解的任何一種女孩,這讓一切都很難確定。”
    “這麽說的話……這次真的是個測試?”她問。
    “並不是一個那麽周詳的計劃。”克裏斯蒂亞諾說,“我隻是好奇,會發生什麽而已。直覺上,那也許會帶給我出路。”
    “你的直覺很強悍。”她說,幽邃的眼睛深深地凝視著他,像是射進內心的探照燈一樣搜尋著每一絲線索,“那麽你這種在罰球點上戰勝了無數門將的直覺,有沒有告訴你,我值得你給我一個機會?”
    克裏斯蒂亞諾窘迫得避開了她的目光。
    他不願回應,安娜麗塔卻產生了一種衝動,想把她的心毫無保留地在他麵前攤開、貢獻出去,任憑他求索處置。
    “本來,我不打算那麽嚴肅,因為你認識我還不久,我不想嚇到你,但是卻弄巧反拙。這次,我想我得做一次正式的、樸實的告白。”
    這個時候,克裏斯蒂亞諾近乎恐慌得抬手製止了她,好像害怕著她將要說出口的話語的分量之沉。
    “不,不,不需要,不需要。我相信你,我完全相信你。”
    她的熱血冷卻了“真的?”
    “是的,經過剛才的事,我就明白了……無論原因,你對我是真心的。你對我說過的那些不可思議的話……也不是胡說八道。”
    她閉緊眼睛,沉默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問出最重要的問題。
    克裏斯蒂亞諾局促不安,她卻定定地看向他,不容他有躲閃的餘地。
    “那麽,你接受我嗎?”
    “我……”
    克裏斯蒂亞諾抿緊唇,慌亂地東張西望起來——見到這熟悉的反應,安娜麗塔心頭一沉,如墮冰窟。
    “答案是不?”她問,隱忍的痛苦爬上了眉頭。如果得知注定得不到克裏斯蒂亞諾的話,她毫不懷疑她會當場死掉。
    幸而克裏斯蒂亞諾立即搖頭否認,將她從絕望中拯救了出來。
    “不是。”克裏斯蒂亞諾急忙解釋說,“我不是對你沒有感覺。隻是,這個問題,我不能現在就回答你。因為你給我的,和要求的,顯然是種非常嚴肅的東西,那這也就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跟普通的情況完全不同,我當然就必須嚴肅地考慮,現在回答還太快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放下了懸著的心,又開始嘲笑自己的神經質——如果克裏斯蒂亞諾對她沒有絲毫眷戀,又怎麽可能為了她舍下伊莉娜·莎伊克?
    大悲大喜的起伏之後,她溫和地說“我明白。抱歉,我不該在這種時候催逼你。”
    克裏斯蒂亞諾如釋重負地笑了。
    “雖然我不能這麽快回答你的問題,不過……我可以答應你,從現在開始,直到我給你最後的答案,你都會是我約會名單上唯一的一個女孩。”
    她高興極了,又輕鬆地同他調笑起來“我就當我現在正式升格為你的準女友了。”
    “哈,你可以這麽理解。”
    “那我會不會有什麽優惠待遇?”
    “當然有。”克裏斯蒂亞諾向她伸出手臂,示意讓她挽住,“第一樣就是,羅納爾多專車接送服務——別再站在攝影機的包圍裏了,我送你回家。”
    她忙不迭地上前勾住“那第二樣是什麽?”
    “我想想。不如下次怎麽約會,你來選擇?”
    “噢——可是我不知道該去哪。”
    “去你喜歡的地方好了。”
    “你確定嗎,克裏斯?我喜歡的地方,你大概會覺得很無聊的。”
    “那也不見得。你準備帶我去圖書館還是博物館?或者歌劇院?我都期待得很。”
    “唔——不,我想到一個不錯的主意。也許你會喜歡。”
    “是什麽?”
    “到時候我再告訴你。”
    1參考柏拉圖理念論。
    2威廉·阿道夫·布格羅,十九世紀法國學院派畫家,追求唯美主義。
    作者有話要說盛世美顏,每日一舔
    盛裝的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