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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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情緒亢奮,安娜麗塔在破曉時就已自然蘇醒,但直到約會臨近,她才後知後覺地想到她可能缺一套體麵的衣服,而臨時購買絕對是來不及的。她心急如焚,隻得抱著最壞的打算翻箱倒櫃起來。好在,她十分幸運地從她貧瘠的衣櫃裏找到了救濟品。
那是她路過某家已經不記得具體品牌的奢侈品店時,一時興起買下的:一雙銀灰色緞麵高跟鞋,尖尖的頭部密密鑲嵌著碎鑽,相當有女人味;一件藏青色的無袖褶皺塔夫綢連衣裙,腰間急急收窄,齊膝的裙擺像馬蹄蓮一樣展開,平直的領口飾有天鵝絨荷葉邊。
她畫了一層眼線,在兩腮抹上淡淡的胭脂,將長長的黑發用發夾攏到腦後,照例戴上從不離身的項鏈,最後穿上了她僅剩的時髦服裝。裙子的樣式顯得她四肢修長、腰身纖細,高跟鞋則更美化了這種適宜的體態。因為深色裙裝的襯托,她常年不見陽光的皮膚看上去比平時更光潔白膩。
“還湊合。”她嘀咕道。
裝扮完畢,她轉過了身子,視線便正好對上了掛在牆上的一幅古典油畫。它描繪了阿多尼斯在林中狩獵時的情景。1
畫中的阿多尼斯的確英俊得不可思議,然而細看之下,他那令萬物為之失色的美貌並非毫無挑剔的餘地——他的腦袋小巧精美,頭頸卻也相應地顯得過於粗長;他的形體高大緊實,富有力量感,但雙肩寬度不足,並且線條傾斜下滑。伊格納西奧見到時,以為這兩處不協調的特征是她的作畫失誤,她卻告訴他,像這樣的美男子,不必處處遵循傳統,風采也同樣舉世無雙。
“最完美的還是你。”她笑著對阿多尼斯說。
然後,她檢視了一下桌上的紅玫瑰花束。訂購時,她不吝花費,要求三十三枝玫瑰務必每一枝都是毫無瑕疵的珍品。店主沒有辜負她的要求。
這些華麗的紅玫瑰密密地簇在一起,豔影團霞,濃香醉蝶,色彩熱烈得宛如脈管裏流出的鮮血,本身即是一個極具說服力的愛情宣言。
沒過多久,夜後的詠歎調響了起來。
她第一時間拿起手機,但她雀躍的神情很快就僵硬地凝固住了——是伊格納西奧打來的。
他們誰都不是願意放低姿態作出讓步的人,如無意外,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都該互不理睬才對。她料不到導師會這麽快找她。
原本她並不打算輕易原諒伊格納西奧,然而她的怨氣終歸沒有強烈到非與多年的良師益友決裂不可的地步,因此略作猶豫之後,她還是接聽了通話,並決定盡量嚐試放下攻擊性,與他達成和解。
“是的?我最尊敬的老師?”
“有個這麽善變的學生,我可真是受寵若驚。”
伊格納西奧的話雖然不客氣,但她依然從中聽出了軟化的跡象,於是安心了下來。
“這件事我很抱歉,原諒我吧。可是,伊格納西奧,你也有點反應過度了——愛情對於精神不健全的人來說是種劇毒,但反之則等同於煉鋼的火。以你對我的了解,你該相信我的情況絕對不會是前者。”
“如果你在戀愛對象的選擇上趣味層次更高一點,也許我會相信你。”
她真擔心一旦涉及克裏斯蒂亞諾,她又會忍不住發作,便馬上接過話頭:“我知道你怎麽看他,但你對他有所誤解。隻要你肯忘掉對他固有的印象,重新認識他一次,就會明白實情。在這之前,先別下定論。”
“也許哪天我會捏著鼻子試試,但不是現在。我可不是為了這個找你。”
“好吧,有什麽事?”
“你還記得我的親戚馬努埃拉麽?”
她很快便想起了當初在沙龍上遇見的那個麵容安詳、儀態優雅的中年女子:“那位兒童醫院的院長?”
“就是她。”
“我當然記得。她是位令人尊重的女士。”
“沒錯。你願不願意幫她一個忙?你有她的聯係方式,而且也知道她的醫院在哪,對吧?”
她隱隱感到不妙:“如果力所能及的話。你需要我做什麽?”
“很簡單,去那家醫院為病患兒童做義務演出。到時候也許我也會去一趟。”
“什麽?!你千萬不要告訴我,你已經替我答應她了。”
“為什麽不?這難道不是你力所能及的善事嗎?”
“開什麽玩笑,你明明知道,如果要做善事的話,我寧願捐錢捐血捐器官也不想表演唱歌。”
“所以你決定不去?”
“我現在還有機會說不嗎?”她不滿地哼了一聲,“反正最後搞砸的話責任可不在我。我要什麽時候去?”
“今天十點。所以你現在差不多該準備出發了。”
這個答案幾乎瞬間破壞了克裏斯蒂亞諾帶給她的所有美好心情。
她深吸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握緊項鏈克製情緒,以免再次損傷他們之間的和平。
“這種幼稚的行為完全不適合你的年齡和身份。”
“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今天有事,而且我知道你知道是什麽事。”
“什麽?噢,我想起來了,你有個約會。”他慢條斯理地說,就像在談論天氣一樣,“你認為我是存心搞破壞的話,你就搞錯了。我隻是記不住這種無聊的事。”
他輕慢的態度終於使得她忍無可忍。
“胡扯!你看不慣克裏斯蒂亞諾,就跟那些人雲亦雲的白癡一樣,所以才故意給我添堵!否則你至少該提前通知我!”
“你這麽說,我可太冤枉了。你很少有和公事衝突的私人事務,又一向對工作漠不關心,就完全把演出推給我來替你安排,我們也都習慣了這種方式。我哪知道今天必須要例外。”伊格納西奧不緊不慢的語氣可謂是對她的怒火的最大嘲弄,“至於你這麽想和那位大球星約會,那也很簡單,你可以親自打電話告訴馬努埃拉你不會去。甚至你幹脆直接當這件事不存在也行。要是你兩樣都做不到的話,難道是我的錯?我又沒用鐵鏈把你鎖在地下室裏不讓你見他。”
說完,他就幹脆地掛斷了電話。
“嘿!”
她氣急敗壞的呼喝聲在整個房間回蕩著,由於無人應答,傳回耳際時就成了一種滑稽。她發覺近來因為克裏斯蒂亞諾的緣故,她發怒的次數格外頻繁。
冷靜,冷靜。
克裏斯蒂亞諾快到了,僅剩的時間不能浪費在發脾氣上。
她閉緊眼睛沉吟了幾秒,立刻決定采取行動挽救局麵。她放鬆攥得關節發白的手指,用不太利索的動作從手機裏翻出了院長的號碼。對於將要做的事她實在感到為難,但她及時抬頭看了一眼時鍾,發現離九點已經很近了,她已無瑕猶豫退縮。轉動的指針像馬刺一樣迫使她不斷向前,於是她終於咬牙撥通了電話。
手機裏很快傳來一個婦人溫和平靜的語音。
“曼加諾小姐嗎?”
“是我。”她遲疑了好一會兒,“伊格納西奧告訴你,我今天會來醫院表演是嗎?”
“是的,我們已經為你準備了場地,曼加諾小姐。”
馬努埃拉話語中的含義簡直令她恐慌。
“……是這樣嗎?”
“當然。孩子們知道這件事以後都很高興,很積極地幫忙。實在很感謝你的好意,住院的生活對孩子們來說很單調,難得有這樣的好事,他們已經期待了好幾天了。”
“噢,別這麽客氣。我覺得……我沒什麽值得期待的。我的意思是,我又不是泰勒·斯威夫特之類的。”
“這根本無關緊要,曼加諾小姐。你知道,我很喜歡歌劇,我有時候也會在醫院的電視機裏播放你出演的作品,不少孩子也都相當喜歡。”
“呃……好吧。”
“有什麽問題嗎,曼加諾小姐?”
“……我是想說,我可能會遲到一會兒。希望你不介意。”
“啊,這完全沒有關係。那麽,待會兒見吧。”
“待會兒見……”
電話掛斷的瞬間,她真希望能不省人事地暈倒在地,免得再麵對她一手造成的愚蠢局麵。為了遷就一個與她基本毫無瓜葛的人,放棄克裏斯蒂亞諾主動給予的相處機會?這真是白癡才做得出來。
她神誌清醒,無法暈倒,便狠狠朝身旁的沙發踢了一腳泄憤。沙發就像受驚似的倒退了一步。
然而,她敗給了自己精神上的弱點,就隻能付出代價。
她唯有趁著決斷力還沒有消失,快速翻出了克裏斯蒂亞諾的號碼,按下呼叫鍵,同時不斷地安慰自己:在心有掛礙的情況下,她多半很難做到進一步贏得克裏斯蒂亞諾的好感,所以放棄才是最好的選擇。
“克裏斯?”
然後,她聽到了葡萄牙人那略帶輕佻的,夏季般的聲音。
“怎麽了?等不及想見我?”
她的防禦力兵敗如山倒,便無奈地說出了心理話:“的確是這樣。”
克裏斯蒂亞諾在電話裏笑了:“別急,再過一個路口就到你家了。”
“不,不,別過來。”她慌忙說,唯恐抵禦不了某種巨大的誘惑似的。
“哈?什麽?”
“對不起,我是想說,我臨時有事,所以……呃。”
克裏斯蒂亞諾大方地替她補充了她說不出口的內容:“嗯,所以,你要放我鴿子。”
她絕望地歎了口氣:“……真對不起。”
“好吧,約會泡湯了,看來今天我隻能自己找節目了。”
“……啊,我真討厭這樣的結果。對不起。”
“用不著那麽多對不起。”他又笑了一聲,“放心吧,我不會恨你的。”
她稍稍寬慰了點,又追問道:“以後還會有約會嗎?”
“你又沒有出局,所以,大概會的。”他輕鬆地說,“不過至於是什麽時候,就暫時沒有保證了。”
她輕笑道:“這不算是個壞兆頭。謝謝。”
“那麽改天見吧,安娜。”
她實在舍不得他的聲音,但也隻好道別:“改天見,克裏斯。”
她換上了一雙舒適的平底鞋,在出門前頗為遺憾地回頭看了看那束躺在陽光下的紅玫瑰。它們兀自散發著馥鬱的芳香,而由於傳遞愛情的重大使命破滅了,那一簇豔麗的鮮紅色仿佛不顧一切地燃燒了起來,顯出一種決絕的美麗。
院長辦公室裏,馬努埃拉女士正在翻閱會議記錄,而當安娜麗塔走近時,她立刻放下文件起身歡迎她。
“你很準時,曼加諾小姐。讓我帶你去一樓的大廳吧。”馬努埃拉說。
“那是我的表演場地?”
“是的。雖然設施比較簡陋,不過我想,隻要有你的歌聲就已經足夠了。”
她遲疑了一下,說:“等一下……我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不太方便唱歌,我能不能隻是單純地看望一下這裏的孩子?”
馬努埃拉不解地看著她:“為什麽不方便呢?有什麽問題嗎?”
她想以嗓子不適為由推脫,到底還是撒不了謊:“不……沒事。我會唱的。”
“那麽跟我來吧——請不必擔心,這裏不是歌劇院,隻要隨意地唱一唱,我們就會很滿足了。”
隨意地唱一唱,聽起來是多麽容易啊。她苦笑了。
穿梭在醫院的過道間,她的記憶漸漸回到了七年前的某一個夜晚。
……
她的父親彼時正在屋裏招待他的音樂家朋友——也即是伊格納西奧,而她則選擇在後院獨處。其實她本身並非不樂意旁聽父親和那音樂家之間的交流——他們都是獨特有趣的人物,鋒利的思想於他們的言辭之中激烈碰撞,迸濺的智慧火花不可謂不引人入勝。
然而,他們從未試圖讓她加入其中——在他們眼中,她隻是個安靜的小女孩,並非平輩的同類,這便令她不想再待在屋裏,而寧願在花園獨自享受新鮮空氣。
夜深了,古老的羅馬城沉入睡夢,稀疏的星星在空中默然注視著它。庭院裏,檸檬草、月桂葉、迷迭香的氣息飄浮在地麵上,像瓊漿玉液一樣清甜。院落深處綠陰蒙蒙,滿樹離離,暗處的昆蟲發出有規律的鳴叫,同腳下傳來的泠泠淙淙的水流聲合奏出寧靜的夜曲。她靠在生鏽的葡萄藤架子上,四周的草木仿佛都在對她微笑。這個時候,大自然保護著她,來自社會的聲音被隔絕了。她覺得她像一個超然的賢者,一個獨立的隱士。
在春夜的和風中,她漸漸起了興致,念念有詞地開始背誦華茲華斯詠水仙的詩歌,然後又忽然突發奇想,想要將之譯成拉丁語。但嚐試著翻譯了兩句之後,她便自覺不濟,忍不住罵了一聲:“cosa dia.volo e questo!”2接著她就換了另一種娛樂。
她選擇了歌唱——這將使所有認識安娜麗塔·曼加諾的人大吃一驚,畢竟,一個說話都困難的人,又怎麽能唱歌呢?
她卻千真萬確地喜歡歌唱。因為她熱愛音樂,也樂於創造音樂——包括通過自己的歌喉。她相信音樂的意誌即為世界意誌的本身,是永恒生命的寫照,高於其他一切藝術樣式。隻是,同她少言寡語的原因一樣,她絕不會在他人麵前唱歌——如果話語使得她內心世界的門扉無法閉合,那歌聲則會直接將她的靈魂暴露在人群中。
她看了看屋內的動靜,確保無人會聆聽後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她可以自由地釋放自己的天性了。
於是,她在庭院中放聲歌唱起來。唱歌是她絕對隱秘的愛好,她自然也沒有係統地學習過發聲技巧,因此她更多地隻是在隨心所欲地憑著本能歌唱而已。
音樂在她的胸腔中起舞,歌聲裹挾著她的靈魂飛往無邊無際的夢幻天空,她不再被肉體凡胎束縛於塵土中。
她的歌聲是對光明的禮讚,種種綺麗的美景就像自鏡麵似的湖泊升起的霧氣一般在其中若隱若現。她歌頌在人跡罕至的群山間奔湧的溪流、她歌頌清晨沾滿露水的桃金娘、她歌頌身披聖潔白紗的雪杉……而這些麗景皆為旁支分流,終將匯向美的原初之海……那即是她戀慕的阿波羅。她在這片海洋中暢遊,汲取了無盡的喜悅。
唱罷甜蜜的歡樂之歌,狂醉的意識卻又蘇醒了,優美的外觀景象便在悲劇的壯烈中崩潰了。她的歌聲成了一種絕望的悲鳴、歇斯底裏的哀嚎,然而她卻又在這痛苦中得到了麻痹式的快感。死亡並非生的對立麵……它是生的證明。毀滅的力量並非美的仇敵……它使其真正永恒不滅。個體生命在宇宙之中瞬息即逝,若要肯定它的意義,就必須肯定其固有的、不可逃避的痛苦與毀滅……
她盡興地唱了許久,黑暗的天空中則已隱隱埋下白晝的種子,她便準備回屋休息。
結果,在轉身的一瞬間,她發現父親的那位朋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葡萄藤架子的盡頭處,灰藍色的眼睛裏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那一刻,她簡直恨不得自己能立刻死去,或者麵前的人立刻死去也可以。
他卻渾不在意她的反應:“你的演唱技巧是自學的?”
她僵硬地點了點頭。
“立刻停止,否則錯誤的發聲習慣最後會毀掉你的聲音。”他急不可耐地說,“做我的學生,我會教你正確的技術,把你的天賦發揮到最好。”
她一言不發,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你不明白麽?先再唱一次吧。”
這回她反應過來了,心裏隻覺無比荒謬。
她冷淡而堅決地說:“抱歉,先生,我不唱歌。”
……
當然,最後她還是成了女高音,因為伊格納西奧教會她在舞台上作為巧巧桑、蘇珊娜、瑪儂·萊斯科等女子歌唱,卻唯獨不以自己的身份歌唱。人們聽到了她的歌聲,卻看不到她的靈魂。她唱出的每一個音節都與她的精神、她的意誌無關。
“是這裏,曼加諾小姐。”馬努埃拉說。
一樓的大廳裏,數十個座位上滿滿當當地坐滿了穿著病號服的小孩子,她一出現,他們便以一種起哄似的熱情,喧嘩鼓掌了起來。
她對人群的天然恐懼忽然又被喚起,有些後悔來到了這裏。
在她對人類最為忌憚的時期,兒童這種生物就是她避之不及的對象。由於還未學會用規則管控本能,天生的獸性無拘無束,這種未完成的人類在她眼裏簡直就是一種和故事書裏的毒蛇、老虎、鱷魚一樣凶惡的動物。(不過若要二者擇一,相比成年人,她寧願麵對野獸——直麵狂風暴雨至少是痛快淋漓的。她常年憧憬神性,偶爾擁抱獸性,唯獨永遠排斥人性。)
她走上臨時布置的舞台,嘴巴在微笑,眼睛卻在拒絕世界。
她本想隨便選個歌劇曲目,像以往那般以非我的身份演唱出來,可實際想做到卻遠遠沒有這麽輕鬆——此時此地,她不是劇中人,她身上並沒有另一個角色的外衣,在所有人眼裏她隻會是安娜麗塔·曼加諾,要在這種情況下唱歌簡直跟不穿衣服一樣難受。
好吧,就當他們不存在。她望著所有的聽眾,默默自我安慰。
然後她不著痕跡地把視線挪向天花板的方向,以便能夠使得“他們不存在”這個幻覺可信一點。
但正在她做好了心理準備,打算隨便唱一首《月亮頌》交差時,台下忽然有了異樣的動靜。
一個小孩從門口竄進來,對最後排的幾個同伴說了些什麽,他們便立刻興奮地結伴走向大廳外。
緊接著又有幾個去而複返的小孩將更多人帶離了大廳,這股浪潮很快就像病毒一樣迅速在群體中傳播了起來。台下的竊竊私語聲越來越明顯,離開座位的孩子越來越多,不一會兒,整個大廳就空了一大半。
馬努埃拉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們的舉動,尚未來得及深究,便一臉歉意地看向她:“請原諒,曼加諾小姐。我去問問發生了什麽。”
“沒事,不必在意。”她說。除了好奇之外,她確實並不感到尷尬或是生氣。如果能名正言順地取消表演,她反倒樂意的很。
馬努埃拉剛剛動身,離開的孩子們便以浩大的聲勢紛紛湧回大廳,急匆匆地跑向他們的院長,想要分享某個激動人心的消息,場麵就跟在過聖誕節似的。
所有人都不甘落後似地在大聲報告,各個句子的片段胡亂地被拋出又被胡亂地組合在一起,馬努埃拉一時完全無法從這堆淩亂嘈雜的聲音裏提取出任何有效的信息,隻得不斷試圖讓他們冷靜下來,以便搞清楚狀況。
然而,安娜麗塔卻在混亂中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單詞。
羅納爾多。
她條件反射地朝門口的方向看去,下一秒就聽到了一陣熟悉的清朗笑聲。
然後,在一群孩童眾星拱月的簇擁之下,一名鶴立雞群的高大男子步入了大廳——那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克裏斯蒂亞諾。
走來的路上,他始終以親切的態度低頭看著圍在他身邊的孩子,長長的扇形睫毛溫柔地垂下,美觀的弓形嘴唇掀起微笑,露出一排齊整的白牙,一如既往的迷人。他的笑容中透出一種仿佛出自不朽之青春的明淨氣息,使人想起常綠的夏日、爛漫的星河。
馬努埃拉對他的到來十分意外:“噢,羅納爾多先生?”
克裏斯蒂亞諾抬起頭,正欲說話,餘光卻留意到了台上的安娜麗塔,一下子就驚訝地怔住了。顯然,他並沒有料到她會在這裏出現。
“這真是一個驚喜,你沒說過你今天要來。”馬努埃拉又說道。
克裏斯蒂亞諾暫時收回了放在她身上的目光,向院長回應道:“我有點想念他們了,今天又正好有空,所以就特地過來看看,希望沒給你造成麻煩。”
“當然不會是麻煩。隻不過,我沒料到今天孩子們會這麽幸運,同時有兩位了不起的人物來看望他們。”
他看向安娜麗塔,意有所指似地說:“我也一樣沒有料到,今天到這兒來一趟,還能欣賞到這位歌唱家的表演。”
她並沒有回過神,隻是愣愣地注視著克裏斯蒂亞諾。
馬努埃拉則在這個時候向在場的孩子說道:“我知道羅納爾多來了,大家都很高興,不過先好好地欣賞曼加諾小姐特地為你們帶來的表演好嗎?”
於是所有人重新落座,克裏斯蒂亞諾也占到了首排中間的一個位子。
見她仍不吭聲,依然在盯著他發呆,克裏斯蒂亞諾揶揄地問道:“幹嘛這麽看著我?難道說,今天隻有小孩子才許聽你唱歌?”
沒等她回答,克裏斯蒂亞諾又刻意睜大那雙暖棕色的眼睛,把兩隻拳頭縮在臉頰邊,然後模仿出尖細的童音:“雖然我看上去很大了,但我其實也還是個小孩子。”
她不禁失聲笑了起來。
“好吧,小家夥們。”她加了重音說,眼神完全聚焦在克裏斯蒂亞諾身上,“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我會唱一首特殊的曲子。”
掌聲響起,她深吸了一口氣。
當初伊格納西奧是怎麽最終說服她的呢?
……
在花園的葡萄藤架子下,他們兩人對峙拉鋸了很久。她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唱,伊格納西奧便著急了起來,以至於他的態度在焦躁之下漸漸變得強硬,但這卻隻是適得其反地惹來她更深的反感。
及時意識到她絕不可能被強迫,伊格納西奧冷靜地轉換了策略,以緩慢而有誘導性的語調開始描繪她歌聲中的情感,試圖激起她的共鳴,使她自願放聲歌唱。
他最感興趣的是她歌聲中那瘋狂的,危險的一部分,於是他便反複讚頌那種充滿原始破壞力的癲狂精神,以期再度聆聽,然而這毀滅性的本能恰恰是她掩飾得最謹慎的,她怎麽也不可能輕易將之暴露人前。
伊格納西奧隻好退而求其次,說:“還有一個部分,它像——它像太陽神的金馬車一般飛過九重天宇,令我想到了《新生》裏的段落:‘在那一瞬間,潛藏在我內心深處的生命的精靈開始激烈地震顫,連身上最小的脈管也可怕地悸動起來,它抖抖索索地說了這些話:ecce deus fortior me,qui veniens dominabitur mihi.’3”
他終於成功將她的精神引入了那芳香的夢中,帶出了如詩似畫的歡樂曲調。
……
在克裏斯蒂亞諾的麵前,她的心靈順利地又進入了瑰麗的永生之幻境,於是她便像置身於雲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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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的麵目,我想,忽然改變了,
自從我第一次在心靈上聽到你的步子
輕輕、輕輕,來到我身旁--穿過我和
死亡的邊緣:那幽微的間隙。
站在那裏的我,隻道這一回該倒下了,
卻不料被愛救起,還教給一曲
生命的新歌。上帝賜我洗禮的
那一杯苦酒,我甘願飲下,讚美它
甜蜜--甜蜜的,如果有你在我身旁。
天國和人間,將因為你的存在
而更改模樣;而這曲歌,這支笛,
昨日裏給愛著,還讓人感到親切,
那歌唱的天使知道,就因為
一聲聲都有你的名字在蕩漾。”4
她如此專注地凝視著他,長久的精神饑餓猛烈翻騰,煥發出熾烈的光芒。她的歌聲與她的眼睛傳遞著如出同源的深沉激情,克裏斯蒂亞諾屏息凝視地靜坐台下,也分不清是兩者中的哪一件更令他失神。
一曲唱罷,克裏斯蒂亞諾帶頭為她鼓掌。她一絲不苟地向所有人鞠了一躬,便結束了這場小小的非正式演出,走下了台。要是她願意的話,她大可以繼續唱下去,但她隻想見好就收。
馬努埃拉由於工作繁忙,不便再招待他們,交代了幾句話以後就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在場的孩童徹底無人約束,便又騷動著湧向了克裏斯蒂亞諾,爭先恐後地向他求索簽名,而他毫無不耐地一一回應了他們的要求。熱鬧了一陣之後,一名值班護士將大批的年幼病患帶回了病房,而留下來的數個身體狀態允許的孩子則目光灼灼地開始央求克裏斯蒂亞諾與他們踢球玩耍。他爽快地一口應承了下來。
“不過,你們有足球嗎?”克裏斯蒂亞諾問。
“我有,我馬上去拿!”一個小男孩說,像一陣風似的衝出了門口,其餘幾個小孩緊隨其後。
“小心點。”克裏斯蒂亞諾對著他們的背影喊道。
喧囂了許久的大廳一下子隻剩下他們兩個人,瞬間安靜了下來。
克裏斯蒂亞諾懶懶地靠在牆上,玩味地看著她,看起來並不打算先開口。
她已不是第一次與愛人近距離相逢,但她的每根神經卻仍會為“克裏斯蒂亞諾在場”這一傳奇浪漫的事實而顫栗不已。
懷著虔敬的喜悅,她一言不發地悉心在旁觀賞著克裏斯蒂亞諾的一舉一動,等到了和他說話的機會,她便馬上以舞蹈般輕快的腳步向他走去。
“親愛的克裏斯,這樣都能遇到你,看來我上輩子一定是個聖人。”
克裏斯蒂亞諾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所以,你放我鴿子就是為了來這裏?”
“是的,不過遺憾的是,我得坦白——整件事完全沒有看起來那麽高尚,我是被迫這麽做的。如果我有的選擇的話,我是不可能為了做善事放棄和你約會的。所以在你意外登場之前,我難受得心都差點碎了。”
克裏斯蒂亞諾嗤的一聲笑了:“嗯……謝謝你那麽誠實?”
“但是想不到你居然還是出現在我麵前。也許是上天在教我,做好事一定會有好報?”
克裏斯蒂亞諾好笑地轉了轉眼睛:“哈,很遺憾,我可沒法一直陪你交流感情——你今天已經棄權了。我來這兒是為了看小朋友,不是為了約會的。”
“那有什麽要緊,光是看著你,就已經足夠讓我快樂得發狂了。”
“……你可真是越來越肉麻了。”
“我隻會如實地表達內心而已。”她說,“啊,我忽然想起來,我今天本來應該有禮物?”
“的確如此,不過,我本來也應該有花。”他說,挑剔地斜睨著她空空的手,“我的花呢?”
她無奈地拍了拍額頭:“我沒料到還會遇見你,把它們留在家裏了。”
克裏斯蒂亞諾交叉起雙手,不高興地哼了一聲:“沒有花,那就沒有禮物,沒有約會。”
“親愛的,我可以補救,請別對我如此無情。”
此時,走廊裏傳來了機關槍似的腳步聲,克裏斯蒂亞諾朝門口一看,那幾個小孩已經帶上了一隻足球,風風火火地衝向他。於是他衝她戲謔地眨了眨眼睛:“然而我得去踢球了——你願意的話,可以加入我們。”
她微微一笑,亦步亦趨地跟著克裏斯蒂亞諾跑到醫院綠化帶。最後她並沒有加入到他們中間,而隻是坐在草坪的長椅上旁觀。
足球的本身對她沒有太多吸引力,但因克裏斯蒂亞諾的緣故,她卻會覺得那真是件了不起的東西——那安提諾烏斯5般俊美的肉體,竟由於一隻小小的皮球,而創造著赫拉克勒斯6的豐功偉績,兼備了兩種至高的美。
過去,坐在空間廣闊的球場追蹤克裏斯蒂亞諾的身影,她的想象力往往大受鼓舞。她總會看到,在一片人造草皮上,她那幻想般遙遠,又如幻想般華彩的愛人,明晃晃地張揚著他的力與美,獨自造就了古羅馬競技場的壯美氛圍,使完滿的理念直接從一個與現實二元對立的世界漫溢到了塵世中。而此時此刻,眼前的情景又是另一種新奇。
克裏斯蒂亞諾離她足夠近,近到他肌體的每個細節、每次運動,都能被她敏銳的感官捕捉、放大。
他已褪下了襯衫,隻穿一件純白背心,兩條曬過的結實臂膀從衣服中脫離出來,膨脹著力量,偶爾抬起,便能看到他腋窩處已剃去毛發,光潔幹淨。略顯女氣的包身牛仔褲,全然無以抑製這副身軀堪稱蠻橫的強壯,在跑動中,更是仿佛隨時承受不住他雙腿的健碩,將要被撐破似的。漸漸被汗水打濕的白背心上,清晰地陽刻著他盔甲般的胸脯輪廓和兩個乳/頭。
下一個瞬間,脫軌的皮球從他身側飛過,他高高向後抬腳接住,上身微傾,連接著窄窄的腰身的上翹臀部便隆起山丘般飽滿的圓弧。
從空氣裏她嗅到了汗味。她知道那來自克裏斯蒂亞諾,而不是任何一個帶病的幼童。這原始的、粗野的氣味,正是那具身體裏流溢出來的旺盛到放肆的生命力。
一股近乎罪惡的愉悅搖撼了她的身心,她全身的血液在憤怒中奔湧了起來。葡萄牙人宏麗的肉身,無節製的活力,首次在一個可褻瀆的距離內,給她施加劇烈的官能刺激,乃至深埋在她潛意識裏的一些惡魔性的東西,再度被喚起了。
束縛的崩塌。瘋狂的本能。
感官的盛宴。迷醉的欲念。
酒神的狂歡。殘虐的快感。
——妖冶的惡之花在悄然開放。
她趕緊甩了甩頭,從長椅上起身,到小賣部買了瓶礦泉水。
她走回草坪時,已是醫院規定的午飯時間,足球遊戲已經結束,所有人在同克裏斯蒂亞諾告別之後也都先後離去了,隻除了一個光頭的女童正坐在她母親推著的輪椅上。
那女童顯然經曆了多次化療,皮膚蒼白得仿佛看得見內髒,冰藍的眼睛顯得像是透明的玻璃球,有種卡通片人物般的失真感。
克裏斯蒂亞諾在小女孩身前蹲下,問道:“為什麽不去吃飯?”
“我待會兒要做大手術,不能吃飯。”
他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別那麽沮喪。做完手術之後,你就會好起來了,不是嗎?”
“醫生和媽媽都是這麽對我說的,但我不知道。”
“他們沒說謊。你會好起來的 ,一定會的,隻要你笑一笑——嘿,你為什麽不笑一笑呢,你很好看,知道嗎?”
女孩確實笑了:“你也很好看啊。”
克裏斯蒂亞諾也輕聲笑了出來:“噢,謝謝。那是因為我愛笑。所以隻要你像我一樣多笑笑的話,你不但身體會好起來,還會變得更好看的。”
女孩問:“如果我好起來的話,你也會陪我踢球嗎?”
“當然會。你叫什麽名字,好姑娘?”
“菲莉西亞。”
“好的,菲莉西亞,等你好起來了,我就會和你一起踢球,這是我們的約定。”克裏斯蒂亞諾說,然後又看向她的母親:“你的媽媽是見證人。”
“是的。”女孩的母親微笑道,“我們該回去了,非常感謝你,羅納爾多先生。”
克裏斯蒂亞諾望著這對母女離去的背影,細膩豐富的情感似乎受到了許多觸動。然後他轉過身子,發覺安娜麗塔一直站在他身後。
“哇,你嚇我一跳。你從哪裏冒出來的?”
她並未應聲,隻是將礦泉水遞到他麵前。
克裏斯蒂亞諾有些訝異地接過瓶子,笑道:“謝謝。”他一下子擰開瓶蓋,朝嘴裏灌了好幾口水,然後又向旁邊走了幾步,沉沉地坐倒在了長椅上。
她二話不說就坐到了他身邊:“你打算再留多久,克裏斯?”
“我休息一會兒就會回去了。”
“你剛剛跑了那麽久,你該多休息一會兒——我們也可以順便多交流一下感情。”
克裏斯蒂亞諾斜著眼說:“那不就和約會一樣?我說過了,沒有花,就沒有約會。”
“這麽嚴格?好吧,你的要求我一定照辦。”
“怎麽?你打算現在去買花?”克裏斯蒂亞諾挑了挑眉,“這可不容易。我可以多等一會兒,不過——不會太久。”
她神秘地笑了笑。
“我想我有個更好的主意。”
“是什麽?”
她沒有直接回答,手掌緩慢地虛撫過他的麵龐,差之毫厘卻並未真正觸摸到他,像在進行某種儀式似的,幽深的眼睛清晰地映出他錯愕的神情。接著,她以一種柔美的聲調念道:“偉大的厄洛斯啊,通曉情愛藝術的神靈,請賜予我小小的恩惠,助我取悅一下我的心上人吧。”
然後她的手忽然自他耳際後方收回,他眼前赫然又多了一朵鮮紅的玫瑰。
“啊,偉大的愛神,謝謝您響應我的請求。”她說。
克裏斯蒂亞諾愣愣地接過玫瑰,翻來覆去地研究:“你從哪裏弄來的?什麽時候?”
她歡快地回答:“當然是剛剛問愛神要的。”
他又翻了個白眼:“這招你是越來越熟練了。好吧,我會多待一會兒的。那麽你想聊些什麽?”
“我上次本來有話想告訴你,不過最後——嗯,忘了它吧。今天我得重新說一次。”
克裏斯蒂亞諾似乎也想起了她那次不經意的嘲諷,撇了撇嘴:“好吧,你說吧。”
“在我說之前,先回答我兩個問題怎麽樣?”
“什麽?”
她忽然緊緊盯著他,令他顯出躲閃之色。
“當初我忽然衝出馬路出現在你麵前,你是不是不太相信那隻是單純的意外事故?還有今天在這裏遇見我,你是不是也覺得巧合得不正常?”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呃,這個……”克裏斯蒂亞諾尷尬地別過了頭,又開始東張西望起來,但她注意到,他清淺的眼睛裏確實蒙上了陰影。
“你已經回答我了。”她說,目光中並無責難的意味,“關於今天,我絕對事先沒有料到我會在這遇見你。而當初我撞到你的車……”
她古怪地猶疑了一陣,神情陰霾不定:“不算是單純的巧合,但是,也絕不是什麽預先策劃好的意外……啊,無論如何,我發誓,我從來不是抱著功利的目的接近你。”
他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而是低下頭,久久地沉思起來,她則一語不發地凝視著他俊秀的側臉,耐心地等待他。一時之間,空氣裏安靜得隻剩下風吹葉落的聲音。
沉思過後,克裏斯蒂亞諾抬起頭,暖棕色的雙眸恢複了明澈的光彩,定定地看向她。
“對不起,我不是不想相信你。但是……”他苦苦地笑了,“我很喜歡小孩子,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們對人的信任總是毫無瑕疵。我希望我能像他們一樣,我希望我永遠不會遺失我童年擁有過的東西,可是我沒辦法做到。因為這個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為了你好。”
她心中一震,趕忙說:“不,不。信任本就該是贏來的,不是憑空出現的。你沒有義務無條件地選擇相信我。而且,我覺得一個孩子所能擁有的珍貴品質,你一樣也沒有失去,在這基礎之上你還擁有更多別的。”
克裏斯蒂亞諾恍了恍神,好一會兒才情不自禁地問道:“你真是這麽想的?”
“我可不會對你撒謊。”她柔聲說,“我剛才告訴你,光是看著你,就能令我快樂得發狂,那也不是假話。因為每當我看著你,我就會看到一個透明的,無邪的靈魂……但與孩童的天真無辜所不同的是,它起於有知的自覺修養,具有堅貞不屈的強大力量。因此,哪怕不可避免地遭逢了成人世界的不潔,它卻也隻是被打磨得更加明淨無瑕。它令我產生了一種比花香更沁人心脾的體驗——那就像是詩的靈感在詩人的腦海中出現的一瞬間才有的美妙感受。”
克裏斯蒂亞諾一時就同被迷惑了一般呆滯,醒過神以後,他不自在地喝了一口水,用受不了的語氣說:“你喜歡誇張,我看出來了。”
“你要是覺得我在誇張,那就代表你並不清楚你有多獨特。”
他急急地揮了揮手:“行啦,你不是有話要告訴我嗎,說那個吧。”
她輕笑了一聲,說:“好吧,其實我想說的,和剛剛的問題也是有關的。我知道光是語言遠不足以取信於人,可我還是想告訴你,為什麽我想從你身上得到的,絕不會是金錢名利。”
克裏斯蒂亞諾遲疑了一會兒,點了點頭示意她繼續。
她露出一種聖徒的寧靜微笑,像在敘述一個古老的傳說一般娓娓道來。
“在我過去的生命裏,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信奉虛無主義,我的夢境因之建築在索多瑪7而非天國。
我是個意大利人。你知道,意大利是被美包圍的國家,審美也就自然成了我的習性。但十歲以前,我一直居住在另一個祖國,日本。它也是美的,但和意大利不同,它的美常常更靠近死而非生。
我迷戀險惡的,可怕的意象,麵對美,我更多地去考慮它不可避免的衰亡命運,進而覺得唯有黑暗的,危險的東西,才是美的真諦,其餘的隻是暫時的假象而已。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這一切忽然就改變了。”
她頓了頓,仿佛置身於幽穀花田之中一般,陶醉地閉上了眼睛。
在她聲音的誘導下,克裏斯蒂亞諾忍不住產生了濃重的好奇,便專注地豎起了耳朵。
“那一天是春天,櫻花像雲霞一樣盛放著,我正經過富士山腳。我停下來,透過河口湖看著它。山體身前圍繞著飄帶似的雲霧,頂部萬年不化的積雪仿佛新娘的頭紗,遠處雲蒸霞蔚,光風霽月。
通常情況下,我的反應一定是麻木的——因為如果近看的話,富士山根本一點兒也不好看——那裏寸草不生,隻有泥沙堆積。
可是實際卻並非如此——麵對眼前的景色,我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喜悅。”
然後,她睜開了眼睛,深深地看向克裏斯蒂亞諾:“因為當時,我第一個念頭是:這真是太美了,就像你一樣美。”
克裏斯蒂亞諾又是一陣恍惚,然後別過頭,幹咳了兩聲:“……嘿,哪有這麽神奇,別開玩笑了。”
“我認真得很——在那以後,我不管看到什麽好東西,都隻會用一種修辭了,就是‘像克裏斯蒂亞諾一樣’。雖然你從來沒有真正出現在我麵前,可是我不管走到哪裏都能見到你——我不是指電視或者海報。我看托斯卡納的豔陽、靜謐的台伯河、鮮黃的油菜花田、晚霞中盛開的卡薩布蘭卡、夢幻般的金閣、落英飛舞的櫻花林……看到的卻全是你的影子。因為世上似乎沒有一件東西不是通過對你或多或少的模仿而美麗。”
他忽然又拚命地開始喝水,一直喝到見底。
她則笑著作結道:“美究竟是否客觀存在,它又到底有沒有普適性的標準可是哲學家爭論了幾千年的問題,見了你之後,我卻瞬間覺得我找到答案了,這令我的精神像玫瑰啜飲甘露般由死轉生。與此相比,金錢、利益、虛榮,難道不是糞土都不如?我又怎麽可能是為了追求那些廢品而追求你?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心理話。”
“哈——哈——”他大聲假笑,“我以為你要真誠地剖白心聲,結果你隻是在用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搞得我暈頭轉向,阻止我正常思考。”
她臉上出現一個憋屈的表情:“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不就是在真誠地剖白心聲嗎?難道說,我要把心挖出來,讓你看看上麵刻了多少句‘我愛克裏斯蒂亞諾’才夠真誠嗎?”
“啊——!我的天,夠了,夠了。”他又準備喝水,卻發現瓶子早就空了。
突然,安娜麗塔就像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樣,驚奇地盯著他的臉。
他局促地斥道:“幹嘛這樣看我。”
“你……臉紅了?”
他噎住了,惱怒地說:“因為我剛剛運動過。”
她卻不理會他的強辯,樂不可支地咯咯直笑起來,隻覺他的可愛之處真是日新月異——過去她尚不敢完全肯定,真實的克裏斯蒂亞諾會和她投入了所有想象力來裝飾的理想投影一樣美滿,結果現實的創造力竟比藝術的創造力都更為優越。
“笑什麽?”克裏斯蒂亞諾氣急敗壞,“噢,你現在是不是又想把我的臉比喻成緋紅的玫瑰之類的?”
她望了望他握在手裏的那支紅玫瑰,認真地回答:“我想不。它雖然足夠漂亮,但卻遠遠比不上你那樣生氣勃勃。”
他的臉似乎更紅了,突然就怪異地扯起嘴角,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我休息夠了,我要回去了,再見,安娜。”
她連忙跟著站起來:“嘿,別這樣,抱歉,我並不是想令你尷尬。隻不過我——噢好吧,我不說了,否則你又會尷尬的。”
“哈,我什麽時候說我尷尬了?我隻是應該回去了,僅此而已。”
“好吧好吧。不過,既然你已經得到了你的花,我至少也該先得到我的禮物吧?”
克裏斯蒂亞諾頓住腳步,好像才剛剛想起這件事。
“那個在我的車上。”他回頭看向她說,“好吧,我說到做到。你等一會兒。”
她粲然一笑:“好。”
然後,克裏斯蒂亞諾用衝刺的速度奔向了停車場。不一會兒他又帶著一個紙袋跑回她麵前。那袋子上印著她叫不出名字的某個奢侈品牌的標記。
他將紙袋遞到他手裏,又叮囑道:“待會兒再打開。”
她不明就裏,但還是停下了手頭的動作:“好吧。”
緊接著她又滿含期待地問道:“那麽……下一次見到你,會是什麽時候?”
“最近的賽程很密集,我沒有時間和姑娘約會了——呃,這次是真的,我發誓。”
她無奈地笑了:“我上次好像給你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
“嗯,也沒有……反正,打開禮物以後,你就知道什麽時候會再見到我。”
她眉飛色舞地舉起袋子:“看來,你為我準備了一個很大的驚喜?”
克裏斯蒂亞諾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眼神霎時顯得深邃莫測:“到時候你就知道。那麽,再見。”
“這就是道別?”她一臉失望地說,“隻有一個詞?”
聞言,克裏斯蒂亞諾朝她走近幾步,挑起帶勾的眉峰,露出了魅惑的微笑——如果他是有意令她神魂顛倒的話,他取得了毫無懸念的成功。
“好吧,可別舍不得洗臉。”他揚起了輕佻的尾音,似乎十分得意於她的反應。
目眩神迷之中,她好不容易才說出了話。
“才不會呢。”
於是,帶著她所無法抵禦的微笑,葡萄牙人那副俊極無儔的麵孔緩緩地向她湊了過來。在她幾乎因他的接近而窒息時,她感到頰邊落下了一個輕柔的吻。
她正因這一吻而沉醉,卻發現克裏斯蒂亞諾忽然僵住了。
他望著她臉上的某一處,一臉不可置信,最後甚至漸漸崩潰地抱住了自己的頭。
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怎麽了?”
“沒,沒什麽。”他放下雙手,突然又指著他送給她的紙袋:“把它扔掉吧。”
“扔掉?為什麽?”
他根本不回答:“……我先走了!”然後他就像逃跑一樣飛速轉身離開了。
她被他的反應弄得莫名其妙,望向手裏的紙袋,取出了裏麵的東西。
那是一個首飾盒子,最上方放置著一張精美的時裝發布會邀請函。她仔細看了看上麵的信息,料想這大概就是她下一次見到克裏斯蒂亞諾的時間地點。
而首飾盒內部則裝著一對亮晶晶的懸垂式鑽石耳環,被設計成了音樂符號的式樣。
她將耳環取下,微笑著想道,克裏斯蒂亞諾當時必定是覺得它們是極其合適的回禮,才興衝衝地買了下來。
然而……顯然,克裏斯蒂亞諾直到剛剛才注意到——她沒有耳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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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希臘神話中的美男子,愛神的情人,喜歡馳騁於山林之間打獵。
2what the hell is this直譯意大利語。
3“比我更強有力的神前來主宰我了。”
4勃朗寧夫人十四行詩第七首。
5安提諾烏斯是生於比提尼亞的希臘美少年,也是古羅馬皇帝哈德良的同性情人。
6赫拉克勒斯,古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完成了12項被譽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7索多瑪,聖經記載中的罪惡之城,被上帝派遣天使毀滅。
作者有話要說: 【盛世美顏,每日一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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