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相國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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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是接近那些對外開放的佛殿,俗家的香客信眾也就越多,檀陽子眼前的景象也就愈發詭厄離奇。一群身體仿佛融化了一般的肉塊從他身邊蠕動而過,四肢五官全都長在了錯誤的位置上,但聽聲音卻是幾個朗聲說笑的世家公子。遠處還有不少趴在蒲團上蠕動的青蛙一般的人形,每磕一下頭背上就多冒出一顆癩瘡,說明他們祈求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欲而令別人蒙受損失的惡願。不遠處那些算命攤位旁坐得那些“道士”的舌頭一直拖到地麵上,上麵爬滿了蛆蟲;還有那被丫鬟簇擁著的閨秀小姐,命魂卻是一具全身皮肉腐爛,隻有一頭漆黑長發的骷髏。

    然而,在那天王殿四個巨大的天神塑像下,卻有一個年輕人煢煢立在魑魅魍魎中間。他看上去大約十七八歲,穿著一襲紅衣,手中執一柄長長的素色油紙傘,傘柄上卻係著三枚銅鈴。他身形高挑挺拔,烏發長及腰臀,隻從兩鬢鬆鬆挽起,趁得他的皮膚愈發如雪玉般冷白。

    顏非,檀陽子十年前收留的流浪男孩。目前為止唯一一個他看不出命魂真身的人類。

    顏非看到他,露齒一笑,笑出嘴角一顆尖尖的虎牙。令他那已經初見雛形的詭豔氣質中添了幾分天真。

    “師父!”

    檀陽子上前一步,一把將顏非拽到一邊沒人的地方,總是沉穩冷靜的臉忽然生動起來,劍眉倒豎,絮絮叨叨罵道,“你跑來幹什麽?怎麽連渡厄傘都拿來了?!”

    “我來幫您啊!”顏非的笑容燦然華美,引得經過的幾位小姐也忍不住多瞥了幾眼,暗自幻想若是這笑容是給自己的該有多好。

    可是接受笑容的檀陽子卻隻覺得頭痛,低聲嗬斥道,“說過多少次了,我不用幫手!”

    “向來青無常身邊總要有個紅無常吧?”顏非執著地分辨著,“就像黑白無常也總是一起行動,你也沒見過哪個黑無常一天到晚自己勾魂啊?我最近學得很快,萬一你遇到危險,我也可以幫把手。”

    檀陽子長長呼出一口氣,似乎是在強壓心中的煩躁,一字一頓道,“首先,我這三百年都沒有需要過紅無常,以後也不會需要。其次,就算要找紅無常,也不能是個人類,更不可能是你這毛頭小子!趕緊給我回家去!”他的聲音低沉壓抑,不近人情,越到後麵越是嚴厲。若是一般人聽了恐怕早就心生畏懼,乖乖聽話了。

    可是顏非畢竟是跟著他長了十年的,早就習慣了。他不但不害怕,反而還故意蹙起眉頭和眼角自下而上地望著檀陽子。他的眼珠原本就大而黑,這樣一做,愈發如同犬類看著主人吃好吃的卻不分給自己時的表情。

    檀陽子嘴角不著痕跡地抽動了一下,冷聲道,“不要裝可憐。”

    “……”

    “你先回家,明天我就回去。”

    “……”

    檀陽子歎了口氣,稍稍和緩了神色,壓低聲音放軟了語氣,“給你帶乳酪張家的酥酪回去。”

    “……”

    竟然連酥酪也無法收買他了,這小畜生簡直越來越難哄……檀陽子不由得想念起十年前那個七歲大的小瓷娃娃,給顆糖就笑得開花,還那麽聽話……唉……

    “這裏沒有給你住的地方,你晚上三更再過來,到東牆那邊等我。”檀陽子終於用一種近乎自暴自棄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的語氣說道,“下不為例。”

    顏非立刻喜笑顏開,眼睛裏發出光來,“那我晚上來!”

    檀陽子擺擺手,轟羊一般說到,“快去吧。”

    顏非轉身往外走了兩步,又回頭不放心一般問道,“師父你不會騙我讓我在那幹等吧?”

    檀陽子耳根處微微掠過一抹心思被看穿的尷尬紅暈,但又很快正色嗔道,“我是那種人麽?!”

    顏非於是再次燦然一笑,笑容愈發如罌粟般魅色橫生,身為男子卻愈發有了禍水的苗頭,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看著顏非走遠,檀陽子如釋重負般呼出口氣,轉過身看向在遠處等他的那小僧,卻發現那心境未定的小僧還望著顏非的背影發呆,想來是著相了。現在屍燭陣法已經漸漸失效,那小僧一半的臉已經變回了人的樣子,另一半臉仍然是豬的模樣,那副呆蠢的樣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檀陽子走至身前重重咳了一聲,才將那小僧飄遠的神思拉回來。他忙問道,“另高徒不待了?”

    “我讓他家去了。他不是出家人,不好住在這裏。而且我已經叨擾了。”檀陽子淡淡道,“多謝師傅帶路,劣徒不懂事,若有冒犯處還請見諒。”

    “好說好說,高徒真是一表人才!”

    “……”

    檀陽子回了房,閉目打坐了一會兒,等到差不多到了晚課的時辰了,才再次拿起一支黑色的蠟燭點上。這蠟燭與普通蠟燭不同,乃是取陰濕悶窒之地腐爛了數月的人屍,刮取表麵的屍蠟為原料,再混入業蟲的肉和普通蠟油製成,名曰屍燭。製作起來步驟繁瑣,雖然是統一發放,但使用起來也不能太過浪費。

    此時已經是夕陽西下時分,雨卻已經收了。殘陽從雲彩後麵露出半張臉來,彤紅的光彩從紙窗外透進,在地上拉出窗格長長的影子。

    黑燭燃燒,帶著腥味的暗香幽幽彌散,漸漸充盈了滿室。隨著那香味,原本溫暖的斜暉一點點冷凝,變作陰沉慘白的光色。霧氣漸濃,十步之外的景物一片模糊,另那門前的香椿樹凝結成了張揚而古怪的剪影。業蟲比之前還要多了,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不慎踩到一兩隻的身體,便覺得仿佛踩到了一汪死豬身上刮下來的油脂,觸感分外惡心粘膩。

    檀陽子拿上那把青銅寶劍,徑直來到大雄寶殿外。隔著遙遙一道院落,眼前的景象令人驚異。觸目所及鋪天蓋地都是業蟲,長短粗細各有不同,糾結成一坨坨的團塊,掛在原本寶相莊嚴的大雄寶殿的屋簷上、盤在幾道朱漆立柱之間。地麵已經完全看不見了,隻剩下一片不停蠕動密密麻麻的肉色蟲子,仿佛放大了數倍的絛蟲相互盤結吞啖。空氣中彌漫著催人欲吐的惡臭,比之先前還要濃烈數倍。那樹木已經開始枯萎,佛殿門窗上的朱漆顏色也在大片剝落,全然不是世人眼中那金碧輝煌的模樣,而是破敗腐朽,隨時都要倒塌的殘缺之相。

    就算是已經看慣了業蟲這種東西的檀陽子一次性見到這麽多也止不住覺得頭皮發麻,略略躊躇了一下,便一個縱身,如一片青色浮羽般飄上了殿前那株業蟲稍稍少些的古槐。稍作停頓,聽那殿中傳出洪亮悠遠的眾僧誦念經典之聲,沛然莊嚴一如以往,配著檀陽子眼中這已經腐朽坍塌的景象十分古怪。隻是短短一個月,就可以讓佛寺寶刹中的清聖之氣毀壞到如此地步,這次的鬼大概比他想象中還要強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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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bsp;他腳踏著一根粗壯的長枝,枝椏婆娑作響間,人便已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大雄寶殿那業蟲密布的房頂上。原本的琉璃瓦已經被業蟲身體中分泌的粘液腐蝕得沒了顏色,變得脆弱不堪,他走了一步便發出吱吱作響,似乎隨時都會斷裂。檀陽子用腳踢開幾隻業蟲,在簷瓦上一番摸索,試了幾次便找到了幾塊破碎鬆動的瓦片,一一小心揭開,向殿中望去。

    大殿中燈火通明,香雲繚繞。眾僧分列兩側,隨著罄聲向著正前方那尊通體漆金的釋迦牟尼佛像下拜。住持觀雲站在最前方,作為維納的觀義則在香案一側的矮桌前敲著銅罄。原本該是莊嚴神聖的場麵,但由於檀陽子眼中所見的盡是人剝去人形後第八識的外觀,那些僧人們較寺外的普通人變形雖少,可似人非人的樣子也十分古怪,所以與其說是神聖,不如說是有些恐怖。

    檀陽子心中原本的猜測是鬼在觀雲身上。之前去僧寮那邊觀望,便發覺越是接近長老僧眾的僧寮業蟲就越是密集。而那觀雲似乎有不少嗔怒的習性,加上寺內的人似乎都更喜歡觀義法師,對他則是敢怒不敢言,或許會令他更加不平。若是心中的嗔恨壓抑得多了,便容易引有共性的鬼上身。

    可是出乎他意料,那觀雲的樣貌竟然意外地接近他原本人身的樣子,隻是因為嗔怒的習性,從口中生出兩根長長的獠牙來。縱眼望去,他竟是整個寺裏惡業最輕的人了,甚至於身上還籠著淡淡一層乳白色流光,那是修為高深的修行人才會有的光。

    更令檀陽子意外的,是那觀義法師。

    眾僧口中仁慈和善比觀雲更適合當住持的高僧觀義,此刻凝固成了一團漆黑細瘦而且佝僂的影子。他全身上下密密麻麻長出了無數細長的手臂,如樹木的枯枝一般,在整個大殿上空張牙舞爪地舞動著。那些手臂末端都生著一張小小的手,手上有九根幹枯的手指,在空中一開一合似在抓取什麽。仔細看,會發現就連他的臉上都長出了手臂,五官都被擠得扭曲變形。那些手臂在一些特定的變形更為嚴重的僧人頭部晃動著,細長如虹吸管般的手指從耳朵、鼻子甚至是眼眶插入那些僧人的頭腦中。

    從遠處看,那觀義法師早已不是人,而是一隻全身都長著密集黑刺的巨大毛蟲。隻是看著便已經覺得全身發癢,頭皮發麻。

    原來鬼竟然是在觀義法師的身上……

    此鬼乃是從阿鼻地獄裏逃出的棘心鬼,乃是因為嫉妒憎恨乃至於加害於人的業力吸引才會投胎入地獄中。

    地獄與人間幾乎是完全重合的,但是因為其中眾生身體能力的限製,隻能看到並且生活在各自的世界裏。地獄道中環境惡劣苦不堪言,可偏偏眾鬼壽命都很長,偶然有一些得了道行的,便總能想到辦法從一些兩界之間壁壘較弱的地點逃離地獄,滲透到人間來。這棘心鬼便是如此。他們會選擇一些與他們業力相似的人附上去,以圖利用人的氣息來躲避地獄鬼差的追捕。

    而負責追捕這些從地獄中逃脫的惡鬼的,便是青紅二無常。說起勾魂使者無常爺,人人都知道黑白無常。當一個人的生命走到盡頭時他們便會出現,將靈魂引上黃泉道,喝下孟婆湯,度過奈何橋,投生入六道之中。被自身第八識的業力吸引,或成人,或成畜生,或成地獄惡鬼。

    但世上鮮有人知,無常不僅僅有黑白,還有一類無常穿青衣,一類穿紅衣,不走黃泉路,卻能往返於地獄與人間之中。和黑白無常一樣,青紅無常通常一起出現,青無常有集業劍,紅無常執渡厄傘,未到先能聽到紅無常傘柄上的渡魂鈴,妖魔聞之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驚怖四散。

    檀陽子,地獄中的名字是愆那摩羅,是個落單的青無常。他的搭檔紅無常早在三百年前捉捕一隻羅刹鬼時死去了。鬼差本就沒有可轉生的第八識,這一死便是油盡燈滅,天上地下,再也無處尋了。上麵也曾經想要給他再指派一名新的紅無常,但是他拒絕了。好在他身手很不錯,三百年來也沒出過什麽岔子,上麵也就不再提起此事。

    檀陽子低低地哼了一聲,這次的棘心鬼雖然還未造成什麽人命,但他太貪心了,竟然妄圖將自己的業根種進這福地中來,這樣便可以將這道人間和地獄的開口撕得更大。想必那些樹枝一樣的枯手在夜裏四處探尋,影響了不少定力還不夠強、內心原本就還有些被壓抑的惡念的僧人。這便是為何這一個月來僧人之間關係緊張爭執頻生。

    隻是不知為何竟然是附在觀義法師身上。

    此時殿中人太多,不好下手。檀陽子悄無聲息地將瓦片擺了回去,下一瞬人已經不見了。

    他步下生風,整個人模糊成了一團青影,越過一座座寶殿的屋頂,袍袖如翅膀般在身後張開。他一路來至眾僧的僧寮,以極快的速度在每一間房舍的屋脊上貼下一張黃紙符,最後來到觀雲法師的房門前。此時屍燭的效力再次消退了,現出了僧寮平常的麵貌,青瓦白牆,牆似乎剛刷過不久,幹淨嚴整,規規矩矩。

    檀陽子思索一番,在觀雲寮房前幾塊破碎的石階下藏了兩張咒符。然後又走到觀義房門前,仔細看了一番。青瓦白牆,糊窗的紙都已經破了,門與門框似乎有些對不上,以至於門都關不緊,比觀雲法師的寮房還要破舊些的樣子,但是卻打理得十分整齊。階前連一片落葉都沒有,窗框上也沒有塵埃。

    這簡樸到寒酸的僧寮,給人一絲絲刻意的感覺。因為窗紙並不算什麽稀罕物,相國寺這樣的大寺,每年除了香客的香火,就連朝廷都會撥款修繕,就算扣掉所有花銷,再加上廣發布施也還有許多餘錢,實在沒必要省這麽一點連零頭都算不上的錢。若說他不在意自己居住的地方所以任其毀壞,卻又偏偏收拾這樣一塵不染,就連房頂上都沒有雜草。

    他想起源衡形容觀義的話,仁慈忍讓,勤儉質樸,完美到就像是填補了所有住持缺少的東西。就連眼前這間僧寮,似乎都是一種另類的攀比。

    檀陽子忽然明白了,為何那棘心鬼會附在觀義身上。隻因那觀義內心深處,其實一直強烈地嫉妒、憎恨著觀雲。

    或許是因為自己一直那麽努力,又身為首徒,明明師父的衣缽就應該傳給他,卻為了那樣意想不到的可笑理由,輸給了師弟。或許是因為他認為自己比師弟更優秀,卻偏偏要對著什麽都不如自己的師弟點頭哈腰。或許是因為他明明那麽討厭師弟,卻還是要為了自己慈祥無爭的形象將一切拱手相讓。這怨恨經年累月一點點堆砌,終於引來了棘心鬼。

    檀陽子記得十五年前他也抓過另一隻棘心鬼。這種鬼以嫉妒憎恨為糧食,所以總會挑選那些心中壓抑著黑暗妒忌的人來附身。時間越久,它的影響就越強,不僅僅是被附身的人,他周圍的人心中壓抑的那些惡意也都會一點點彌漫出來。那一次他們發現的太晚了,整個書院的書生忽然開始相互砍殺,他趕到的時候滿地都是殘肢鮮血,髒器從腹腔中溢出,一張張扭曲的臉上眼珠如魚一般突出,情狀慘烈。

    目前這隻棘心鬼還隻附身了一個月,若是時間再久些,隻怕早晚會出現僧眾相殘的慘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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