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Chapter: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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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猶如一雙談不上溫柔的手,急切而又深刻地在皮膚上盤旋摩挲,像是要穿透表層刺向更深處。
它的主人是斐蘭-林德。
在很多人心裏,斐蘭女士是克裏比最偉大的召喚師,一個近乎神明的存在。
但若讓朝夕相處的安摩爾來講,她就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小鬼頭。一名掌握了可怕力量,卻固執地跟隨直覺行事的隱修士。
安摩爾偏向於認為茉莉鎮小鎮旅館瑪米所言屬實,亦即,麵前這位斐蘭-林德頂多二十歲出頭。上一任斐蘭女士把她帶回迷霧荒原,以相當不利於心智成長的隱居方式養育了她一段時間,然後消失不見。
她對萬事萬物都有種克製的好奇,對屬於自己的物品則具有強烈的占有欲。隻要事情超出她的警戒線,她便會用那近乎神明的力量懲戒反對她的一切人或事物(所幸,迄今為止,安摩爾未見到任何傷亡)。
別指望這樣的小鬼頭有什麽道理可講。
所以,哪怕她解除了控製權,安摩爾依然謹慎地選擇沉默。
四隻哈夏半蹲半跪,手臂組成圍欄,除非法則剛好在這時候把她帶回正序時間線或者中陸,否則無論有任何動作,很大概率她會立刻被剝奪控製權。
召喚師的視線在她的傷疤上停留了一陣兒。
在安摩爾還沒學會拋棄她那無所謂的自尊和頤指氣使的傲慢前,她吃過不少苦頭。尊貴的公主殿下現今如此謙遜隨和、靈活多變,靠的全是血淚代價。
要知道,隻有在皇宮和大堆扈從前,公主殿下這個頭銜才會讓人信服,隨隨便便在田野鄉間說自己是公主,隻會招來治安官或者治療師,要麽就是棍棒。
盡管安摩爾已經努力保持靜止不動,但召喚師還是慢慢皺起眉,仿佛發現了什麽問題。
安摩爾屏息凝氣。
“torem.”
念出這個單詞,斐蘭-林德停頓片刻。
缺乏前後語境聯想,安摩爾一直沒能抓住這個稱呼的真意,因此無法對其產生相應的反饋。
斐蘭-林德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到最後,像是見了鬼(鑒於她召喚往生者做成仆從,或許該形容她被哈夏感染了更恰當)似的,臉色煞白。
“qun torem.”
然後她扭頭一聲不響地躺到床上,用被子蒙起腦袋。
像一個小鬼頭傷心、難過或者氣憤時會做的那樣。
沉思間,合情合理的猜測浮出意識之海,安摩爾恍然大悟。
召喚師把她當成torem。就在剛剛,召喚師不知經由何種測試,斷定安摩爾並非她心心念的torem。
啊——
真對不起。
安摩爾抬腳,小心翼翼地往桌椅旁挪去。梅爾瓦夫人體貼地派人送來食物,擺滿了餐桌,縷縷香味誘惑著她。
那時,召喚師忽然又一骨碌爬起來,瞥了她一眼,接著從一隻哈夏的背包裏拿出一罐金粉和筆,趴在地上塗塗畫畫。
忙著往轆轆饑腸填食物的安摩爾起先沒注意,等法陣行將成型,牢記午餐後在禦花園的教訓,她也不好開口問召喚師是不是打算把這地方變成亡者之塔。
她的明哲自保將會帶來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
****
巴登堡的監獄設在遠離主城區的郊外,緊靠將要從一丈七尺三寸升至四丈七尺高的護城牆。沙西耶和他的妹妹瑪麗莎本來要一同送往監獄,但皇宮傳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一道急詔,沙西耶前勳爵被轉送皇宮。
負責押運的軍士長和士兵唾棄他,聞訊趕來旁觀的市民也唾棄他。
雙手雙腳被拷上枷鎖的沙西耶關在紅鐵鑄成的牢籠裏,身上掛滿了雞蛋、爛菜葉和腐爛的生魚。
囚車駛上皇宮大道,前來接應的皇宮近衛不得不用大桶的清水衝洗臭氣熏天的囚犯。
一個人犯了罪,並不意味著連他走過的地麵也要被他所犯下的罪惡玷汙。
岡索大公端坐旁聽席。
皇宮本未設置此類場所,但麵臨敵方層出不窮的陰謀詭計,他聽從妻子的建議,在皇宮東廳搭建了簡易審訊室。
梅爾瓦夫人也在旁聽席上。
實際上,除去大公一家三口,隻有巴登堡大審判官拉裏和皇宮近衛長賽琪,以及書記官葉西尼三人受邀參與此次審訊。
沙西耶的狀態比岡索大公上次見時更糟糕。
那條殘腿已無法支撐軀體,兩名士兵剛鬆手,他便五體投地。此人剛實施策劃了兩次針對大公的未遂謀殺,重罪讓他不堪重負理所當然。
岡索大公命士兵搬來高腳凳,用鐐銬和鎖鏈把沙西耶固定在椅子上。
士兵退下,審訊室僅有大公全身心信任的家人及近臣,大公高聲喝道:“抬頭看我!”
沙西耶茫然抬頭。濕透的頭發和衣服不停滾下水珠,沒過多久,高腳凳四周便洇出一片深色水跡。
“派你去斯丹莫之前,你何等的意氣風發。沙西耶。”岡索大公雙手交握抵在八字胡上,話語因而顯得加倍落寞,“你為何要那麽做?如果你對我不滿,盡管提出決鬥,我必然答應你。況且你還有更好的機會,你與我不乏獨處機會。”
梅爾瓦夫人把手放在丈夫的大腿上,輕聲道:“別說傻話。”
岡索大公喟然長歎,“所以你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嗎?沙西耶,我願意聽你解釋。”
沙西耶虛弱地囁嚅嘴唇,吐不出一個詞。
他的表情幾近哈夏般麻木,縮成針尖的瞳仁轉來轉去,一會兒望著岡索大公,一會兒看著梅爾瓦和她身旁裹著長袍的班揚。
有時候,他也會把死魚一般的眼睛轉向大審判官和近衛長。
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
“咳。”審判席左側的大審判官拉裏用冷峻的目光注視著沙西耶,他德高望重,比大公年長一代,當他切入發言時,大公鬆了口氣。
“沙西耶-勒奎爾,我以海神涅索翁之名宣讀你的權利——你可以為自己辯護,否認不屬於你的罪責,糾正推理所產生的謬誤,供認你的同夥乃至主使以換取部分豁免權。”
大審判官抬高音量:“對此,你是否明白?”
一分鍾的沉默後,沙西耶點點頭,從喉嚨裏擠出粗啞陌生的聲音,“明白。”
岡索大公握緊了妻子的手,耳語道:“海神在上,他不是沙西耶。”
梅爾瓦夫人不置一詞。
“你是否參與或主使了北山旅館的爆炸事件。直接造成七十一人喪生,二百一十三名人員重傷。”
沙西耶做了個挺脊背的動作,未能成功。
“是的。”
“你是北山旅館爆炸事件的主使,你策劃了此次案件。”
“是。”
(大公一家三口同時發出長短不一的籲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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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sp; “你是否唆使你的妹妹,瑪麗莎-勒奎爾刺殺梅爾瓦夫人?”
沙西耶扭動身體,呼吸急促,伴隨著“嗬”、“哈”、“嗤”的奇怪聲響。
“是。”
大審判官拉裏的盤問持續一時三刻鍾,期間,班揚殿下因身體不適離場,梅爾瓦夫人隨後也離開了審訊室。
沙西耶對所犯之事供認不諱,並交代了協助他實施爆炸事件的同夥。□□則來自三湖礦場,是由煉金學家研究出的還未正式投入礦洞開掘的實驗性材料。
翻看供述的大公忍不住再次問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真的投靠七尾嶼了嗎?”
和大審判官問答無礙的沙西耶麵對岡索大公的詢問,再次變得沉悶木訥。大公願意相信,那是他對自己的愧疚感引發的不良反應。
這時,有人敲響了審訊室鐵門,近衛長賽琪離席出去探明情況,稍後,她和一名皇宮近衛一同進入房間。
近衛徑自來到岡索大公身旁,俯身說了幾句。
“真的嗎?”岡索大公滿臉難以置信,他激動地站起來,椅腳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響。
那聲音刺激了沙西耶,他“呼哧”、“呼哧”劇烈地喘息了好幾下,然後“啊”了聲。
但大公被近衛帶來的消息攫取了注意力,他以小跑的速度來到門口,猛然憶起他的問題尚未得到答案,於是回頭向大審判官道:“弄明白他和七尾嶼的關係,拉裏。”
沙西耶忽然像發了狂似的朝門口的方向扭動身體。
然而大公人已在十碼開外。近衛長關上門,緊跟岡索大公。
“沙西耶-勒奎爾,你是否與七尾嶼有所聯係?”
沙西耶頹然地垂下腦袋,“是。”
“前述兩樁罪案,北山旅館案及皇宮行刺事件的主使是你,還是七尾嶼?”
“是——”
沙西耶發出“嗤嗤”聲,有什麽東西從他口中溢出。
拉裏大審判官不由向前探身,試圖看清沙西耶吐出了何物。
“是、是我。”
沙西耶抬頭望著大審判官,他像是剛從海裏爬出來,一層渾濁液體覆蓋在他扭曲的麵孔上。
如岡索大公於審訊伊始所預言,此刻,預言化為現實。
被固定在高腳凳上的沙西耶儼然被另一個靈魂占據軀體,他口齒清晰道:“海神涅索翁終將懲罰貪婪的罪人,岡索逃不過他應得的製裁。等著瞧吧!”
話音落地,沙西耶劇烈抽搐。
拉裏終於看清了他吐出的東西。
那是一隻隻蛞蝓般肢體柔軟的白色蟲子,它們甫一落地便化為白煙,同時散發出惡臭。
上了年紀的大審判官受不了此種折磨,加之這種狀態下的沙西耶根本無法回應他的提問。耐心等候了一刻鍾,大審判官捂著鼻子離開審訊室。
唯有書記官留在審訊室,忠實地記錄一切。
最後,沙西耶大約吐出半隻水桶那麽多的鼻涕蟲,癱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書記官葉西尼合上筆記本,起身準備離開。
身後傳來氣聲呼喚,“葉西尼。”
書記官猛然回轉。
那是熟悉的沙西耶勳爵的嗓音。
“告訴大公,我沒有背叛他,從來沒有。是巫——”
話語戛然而止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沙西耶重重垂下頭,一動不動。
他死了。
****
安摩爾努力讓自己往床腳縮得更深些。
造物主在上,她從未見識過如此恐怖的場麵。
一個又一個往生者出現在金色法陣,召喚師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召喚出六七十個往生者。她一個個摸過去,將它們製成哈夏,胡亂分配各自的領域。
兩個小時過去,哈夏占據了這間本還算寬敞的寢室的每一寸地板,並向室外蔓延。
桌子上灑滿各色水晶。
隻有十分之一的召喚石亮著象征受操控的藍紫色光芒。它們聽從召喚師的指令,把那些較為陳舊的(這當然是避免引起生理反應的委婉形容)哈夏搬去室外。
有仆人發現異常,匆忙去皇宮稟告大公和夫人。在梅爾瓦夫人先行到來時,召喚師召喚出的哈夏已達到一百一十二之數。
見此盛況,梅爾瓦夫人嚇得說不出話來,緊緊依偎在隨後趕來的大公懷裏。
岡索大公卻掩不住喜色,指揮仆人開辟空地,用以存放哈夏。
沙西耶的死訊終止了大公的意外驚喜,他默哀了十秒鍾,再望著源源不斷從寢室輸送出的哈夏,一個早該下定的決心終於塵埃落定。
“是時候正麵開戰了。”
他對書記官葉西尼說。
裏裏外外上百個哈夏組成圍牆,將召喚師擋在房間深處。
聽到室外傳來人聲,安摩爾平複下心情,扶著床腳的立柱站直身體。
法陣仍像熟過頭的小麥穗,吐出一隻又一隻或幹癟或飽滿的哈夏。
可召喚師終究不是神明,起碼這個安摩爾已經確定二十年前隻是個小嬰兒的召喚師不是。
她滿頭大汗,死死咬著嘴唇,伸向往生者的手不住顫抖。可她堅持要為它賜予能夠維持活動的生命力,等它們步出法陣後,解除控製權,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摔倒,滿臉不甘。
那一聲“torem”始終徘徊在唇間,失去召喚師控製,哈夏好像連一個單詞的時間都堅持不了。
安摩爾邊往床邊挪,邊找尋落腳之地。
不怎麽容易,不過她還是找到了。
感謝她那多年營養不良的幹瘦身體,她得以順利地擠到法陣旁,與召喚師隔陣相對。
召喚師剛目送另一隻她寄予很大希望的哈夏被送出室外。
法陣光芒黯淡,召喚師木然回頭,發抖的雙手覆於法陣上方,準備召喚新的哈夏。
但就像安摩爾感受到的,召喚師的力量趨近枯竭,法陣所散發出的金色光芒閃爍不定。
安摩爾歎了口氣,輕輕地喚了聲:“斐蘭。”
法陣的光芒徹底熄滅,安摩爾趁機用鞋尖蹭掉法陣一角,然後踩著它過去。
召喚師歪了歪腦袋,既是疑惑卻又帶著隱隱期待。
“聽好了,小鬼頭。”安摩爾伸出手,“我可能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你的torem,但我會陪著你。盡可能陪你找到她。”
“torem.”
安摩爾發誓,她絕對看到召喚師藍眼睛裏一閃而過的沮喪。小鬼頭肯定聽懂了她在說什麽,但馬上用一廂情願的判斷覆蓋了真相。
斐蘭-林德以一個近乎蠻橫的姿勢抓住她,“torem,別再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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