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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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紅線又繞了一匝,垂眸,認真聽著旁邊婦人說話。
這婦人剛嫁過來沒幾年,性子開朗,跟誰都能聊上幾句,尤其對她,話總是說不完。
婦人說:“要我說也真的是神奇,消失了那麽多年的人突然就又回來了。不過,對你而言,也確確實實是件好事。”
婦人說:“我還沒見過他呢,但村裏人都說卿文長得俊,和你般配。”
婦人說:“怎麽,你不開心麽?”
她習慣性沉默不言。
那麽久了,也早就忘記了該怎麽說話。
手指撚起一根紅絲,她的眼睛認真凝視。
那種紅漸漸滲入眼中。
血色的記憶,紛至遝來。
總是在想,為什麽年輕時犯下的錯誤,她要用一生來償還。
想來那個人是她的劫數。
七情六欲孽根纏身,她沒能渡過,於是如今,身在深淵。
要是不曾遇見就好了。
禪隱穀前、石階之上,那個拿著簪子的少年,笑容靦腆,眼睛甚至不敢和她對視。楓林如火,她那日的衣裙也紅得欲燃。
經由凡夫俗子碰過的東西,她怎麽可能會要呢,她嫌髒。
身後是素女宗同門弟子的嗤笑,那個卑微的凡人少年愣在原地,呆呆地撓了撓頭,不知所措。
即便是隔著那麽久的時光,她還能記得他那時的模樣。
真的,傻氣十足,又可憐又可笑。
隻是到最後,可憐可笑的人,成了自己。
他憑什麽?
憑什麽讓她放棄所有——放棄宗門,放棄修為,放棄天道。
他又憑什麽,在她一無所有之後,拋棄她。
那一夜狐族入侵,他們連夜奔逃到了禪隱穀,落入枯井,誤打誤撞發現一條路。
隻是路的盡頭,等待他們的,卻是死亡。
那位性情乖張的狐族少主,血紅色的眼像淬了毒,他腳下的那條白蛇纏上了她的腰。旁邊有十多個狐族的人,等著看戲。
陰暗的密室,空寂的走道,她被勒的窒息,最狼狽的時刻裏,唯一能救她的,是那個呆子。
狐族少主笑吟吟:“你小子倒是豔福不淺,但是做人不能太貪心哦。”
“這樣吧,這兩個女人,你隻能救一個,你選擇救誰呢。”
你選擇救誰呢。
其實誰也救不了的。
她知道無論怎樣的結局都是死,但那時,眼睛卻還是望向了他。因為痛苦,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蛇身冰涼,死亡的恐懼控製了思想,她甚至頭一回,望向他的目光帶了哀求。
她狼狽又可憐,但他卻出奇地冷靜。
或許,那是他這一生中最冷靜也最冷漠的時刻。
這樣的一刻,給了她。
無雙跟隨他們,在跳下枯井時把腿摔折了,少女一直在用袖子抹眼淚,卻死也不肯發出聲。
王卿文最後看了她一眼,張嘴說了些什麽。
那時血色已經漫上了眼睛,她什麽也看不到,隻聽到輕微的聲響。
隨後狐族的人低聲嗤笑。
王卿文抱著無雙,往來時的那一條路跑了。
留下了她。
狐族少主微愣,聲帶笑意:“你們人類,還真是,有意思。”
“沒關係,我幫你報仇,他們都會死的。”
有意思。
毒蛇的蛇信子已經舔上了肌膚。
她的世界卻一片空白。
手抓入土地,指甲碎裂,指尖滲出血,痛感麻木。
剩下的,是滿心的不可置信和荒唐。
她最後還是被人救了,在巨蛇即將吞她入腹時,一位禪隱穀的小和尚帶著人來了,救了她。
此後的歲月,她尋遍山河,都沒能再見到王卿文和無雙。她將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女兒放於竹籃,送到了素女宗前,之後回到了村子裏。
找不到,那就等吧,王卿文可是孝子。
人的壽命那麽長,她終究是等得到他的。
隔著時間回憶往事,什麽都帶了些霧,顯得模糊。但有些東西卻又清醒,王卿文那時張嘴跟她說的三個字,大概,是對不起吧。
可是,我不原諒你。
......
一頂轎子搖搖晃晃穿過山路,跋山涉水,顛簸了幾千裏,終於回到了故鄉。
抬轎的車夫用袖子擦汗,明明累的汗流浹背,但是腳步踏入這林子時,整個人又覺得涼颼颼的。
那種涼,簡直滲入了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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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是這裏麽?”
“這林子霧氣也太重了,大人,你確定我們進去不會迷路麽。”
轎子裏傳出一名中年男子的聲音,醇厚溫柔:“嗯,就是這裏,往前走就是了。”
車夫們雖然很害怕,但都鼓起勇氣,往前踏出了一步。
霧氣下,月光顯得很透,樹影重重,頗為陰森嚇人。
寒鴉撲翅,橫掠而過,這樣輕微的動靜也把眾人嚇得不輕。這林子越是往前越是詭異,直到發現深處的樹上都掛著一些蠶絲後,車夫們更加震驚了。
微薄的月光裏,那些絲線都白得叫人頭皮發麻,一條一條垂下,勾勒成曼妙身軀,像騰空的女鬼。
“大大大大、大人,我我我怎麽感覺這林子不太對啊。”
轎子裏伸出一隻手,扶開車簾,裏麵的人探身往外看了一眼,皺眉:“我隔了那麽多年沒回來,這裏倒是變了很多。”
車夫們不敢往前:“大人我們還要往前走麽。”
他安慰道:“沒事的,繼續走吧。”
隻是他這話一說出來,突然一陣妖風刮過,隱隱約約血腥腐朽的氣息傳來。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然後,那些掉掛的銀絲,發了瘋一樣扭動起來。
“啊——!”
一位車夫甚至來不及尖叫,一根銀絲已經刺穿了他的喉嚨,整個人麵色發青往後仰,死不瞑目。
“死人了!”
另外三人都發出驚恐的大叫,也顧不上抬轎了,放下轎子就想跑。
隻是沒人能跑得掉,滿樹林的銀絲層層把他們裹住,形成三個巨大的繭,懸在空中。
咚。
轎子猛然落地,震得轎子裏的人一陣頭暈。他甚至還來不及反應到底發生了什麽,又感覺轎子被什麽東西悄悄抬起。許多根細長的東西穿過車簾到了他的腳下,像蛇一般。
“這、這是什麽。”
最開始的那陣妖風又起。
他隱隱約約聽到了衣裙翻飛的聲音。
月色下林間的迷霧,一點一點因為一個人的到來而散開,消融天地間。
長及腳踝的黑發拂過青草,她的衣裙紅如當年。將平日裏做偽裝的麵具撕下,露出那張不老的臉,漆黑的眼,殷紅的唇,膚色慘白,風華不減。
一步一步,帶著殺機。
她靠近那個轎子,臉上揚起近乎瘋狂的冰冷笑意。
驅動著這滿林子用她鮮血養成的銀絲,一根一根鑽入轎中。
她要穿過他的眼睛耳朵,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要穿過他的皮膚,刺爛他的血肉,在骨頭上鑿出一道道痕跡。
她要——
她猛地揭開車簾,想要看看他驚恐的臉。
在看清轎子裏的人時,臉上的笑容卻僵硬了。
不是記憶裏那個笑容幹淨的男子。
卻也是另一位故人。
故人曾經白嫩的皮膚如今幹枯到可怕,臉上溝溝壑壑,老穿著卻鮮豔,青色的長裙。
同最後一模一樣的裝扮。
王姨靜靜看著她,刹那刻骨的冰冷蔓延四肢。
身後突然響起了腳步聲,很多人在朝這裏靠近。
無雙坐在轎子裏,眼角的皺紋成堆,用一種半嘲不嘲的目光看著她,同情或者憐憫。
憐憫?
王姨後知後覺笑了起來。
她憑什麽要她的憐憫,這麽一個賤女人有什麽資格憐憫她。她的手指掐上她的脖子,一點一點收緊,無雙的眼睛自始至終不曾變過,嘲諷地、同情的。
王姨輕聲道:“不能殺死王卿文,殺了你也是可以的。你真以為,他們可以抓的住我麽。”
紅裙的女子眼角詭異地生出紋路來,蔓延了半邊臉。
無雙沒說一句話。
謝柯他們舉起火把慢慢靠近。
有人見狀急了。
“住手!”
“妖婦,今天你是逃不掉了。”
他們一個個揮劍上前,卻都被銀絲纏住,不得動彈。漫天的銀絲成了一個屏障,阻擋他們的步伐。在這裏,真如王姨所說,他們並不是那麽容易抓住她的。
弟子們紛紛絞盡腦汁想辦法,不知如何是好。
銀絲猖狂,很難對付。
眼看著無雙的臉一寸寸白了下去,每個人都急成熱鍋螞蟻。
謝柯卻不急,他偏頭看沈雲顧,沈雲顧也不急。
他們再等。
終於瓊初從黑暗中站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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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破開了霧。
紫裙的少女神情迷茫,輕輕開口:“娘?”
她的聲音輕如飛雪,怕驚醒這個夢,這個星夜下的重逢。
霎那間天地無聲,弟子們都愣住了。
紅衣的女子的也愣住了,她渾身僵硬,掐著脖子的手卻再也沒下一分力氣。
瓊初整個人陷入了魔怔中,從人群中一步一步往前走。
“你為什麽不轉過頭來,不想看我麽。”
她像是哭,又像是笑。
“早就懷疑那是你,次次去找你,卻被你拒之門外。非要我用這樣的方法逼你出來麽?”
“你轉過頭來啊!看看我!”
她突然大聲吼,眼睛泛紅。
隻是她的所有問話,沒有回答。
瓊初咬牙,用袖子擦去了眼中的淚。
“王姨?真好笑,你居然改姓為王,為了那樣一個薄情寡意的男人?瓊素衣,你說你賤不賤啊。他喜歡的根本就不是你,他根本誰也不喜歡,他喜歡的自始至終隻有他自己。你居然為了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男人活成這樣。”
“憑什麽啊,憑什麽我一出生就要承擔你們犯下的錯。”
她說著,泣不成聲。
一直明豔如花,一直嬉笑人間,終於今夜,她崩塌了所有的麵目。在一個隻留給她背影的陌生人麵前,蹲下身,掩麵嚎啕大哭。
憑什麽,憑什麽一出生就那麽不公平。
永遠最累的活,最苦的事,最肮的飯,被人欺淩,被人侮辱。
憑什麽,她到底做錯了什麽,最後或稱這麽一個肮髒的自己都厭惡的自己。
五指一點一點鬆開。
她閉上眼,遮住了所有情緒。
撿回一條命的無雙似笑非笑看著她。
紅衣的女子轉身,長發如瀑,她身上有一種暗香,魅惑而冰冷。
瓊初聽到了腳步聲,哭得紅腫的眼看到了一角紅色衣裙。
頭頂傳來一聲歎息。
她呆呆地抬頭,想看清這個她自幼尋找的人,隻是淚水模糊視線,她隻看到她半臉妖媚的花紋。
滿林銀絲根本不敢靠近半步,規規矩矩縮在一旁。
瓊初抽著鼻子,哽咽到說不出話來。
紅衣女子伸手想要觸上少女的長發,隻是最後,沉默地收了回去。她也半蹲下身體,黑發曳地,紅裙如綻放的花。
瓊初呆呆看著她。
她為她抹去眼角的淚,似是喟歎,道:“你呀,小小年紀,心思怎麽那麽壞呢。”
瓊初的眼淚甚至還來不及收回去。
徹徹底底的愣住了。
紅衣女子笑起來,容顏若霜雪,眸中卻恍惚間有溫柔神色:“不要為了氣我而糟蹋自己好不好?”她用手握住瓊初的手,看著袖子滑落,那些刻意留下的的吻痕,神色哀戚:“那些男人都沒資格占有你,你值得被很多人寵愛。”
瓊初還愣著。
紅衣女子目光一轉,看著少女手裏握著的刀。
刀鋒銳利,映著月色寒光。
她失笑:“太明顯了。滿林的銀絲都可以是我的眼,你一出來,我就看到了這把刀。”
“這麽大意,你怎麽可能殺得了我呢。”
瓊初抿唇。
紅衣女子眼睛認真描摹她的容顏,似乎要深深記入心中。
“你從出生開始,我就沒有好好看過你。”
“我真的不是個合格的娘。”
她握住她的手,那把刀子朝上,笑意散漫:“早就覺得不對勁,隻是還是願意出來,因為想賭一把,如果真的是那個負心漢,那麽今夜就與他同歸於盡。如果不是,能算計成這樣,大概也隻有你了,出來見你一麵,也是好的。”
她把刀子對上了自己的胸口:“欠了你那麽多,娘總該為你做一些事的。”
“你想殺了我麽。”
她笑彎了眼。
“好呀,我的姑娘。”
瓊初的臉色慘白,刀子一寸一寸進入了胸膛,滲出的血,將本就是紅色的衣衫染黑。
瓊素衣,她多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呢。當初自斷修為時就斬斷了一切。
現在唯一記得她的名字的,大概,隻有她的女兒了。
到頭了,真的到頭了。
她慢慢閉上眼,隨著她生命的逝去,滿林的銀絲也都一點一點消散,化成星灰。
鮮血流到了手上,星灰落了滿身。
“......不。”
瓊初怔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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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想要的結局,但是卻沒有她想象中的那種解氣。
瓊初沉默地推開眼前的屍體,站起身來,自言自語:“你這是在幹什麽,覺得我會很感動麽,笑死人了,你自己送上門來,不用我親自動手,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她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血:“你知道王卿文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麽,他最後誰也沒救,他嫌他的表妹礙事,把她丟在了那個拐角的地方,一個人跑了。”
“你看你掏心掏肺給的是什麽人。”
“真的笑死人了。”
赤陽宮的一名弟子愣愣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一時離不清思緒,最後呆呆問道:“她這是哭了麽。”
這話隨著風傳到了瓊初耳邊,瓊初整個人失了魂一樣,隨口說了一句:“瞎說。”
弟子撓頭:.......可是,你真的哭了啊。
素女宗的瓊晏也臉色不對,看著那死去的紅衣女子,心中海浪滔天。剛剛沒人敢說話,現在幾個素女宗的弟子回過神來。
“剛剛那個人,是瓊初的娘?”
“啊,是扶風長老。”
之後就是漫長的沉默。
隨後,不知道是誰開口,說了一句:“我記得,很多年前,扶風長老也曾盛名一時呢。”
沈雲顧半蹲下身,手指撚起一抹星灰,淺色的眸中沒任何情感:“她果然,以血養蠶。”
謝柯道:“那十人為什麽會死呢?她不是一直再等王卿文麽。”
沈雲顧稍作思索,道:“或許是因為那日你燒了這裏吧。”
謝柯:......什麽鬼。
這件事情像是夢一樣的解決了。
他最後得到的任務,是送無雙回去。
瓊初不知道去了哪裏。
老人的腿確實有傷,平日裏掃地看不出來,但走路很明顯,一巔一跛的。
謝柯被安排的任務就是送她回去,他試著上前幫忙,但老人家不領情。
謝柯也隨意,他現在隻想趕緊回禪隱穀,順著那條密道,去北山,借點佛火。
老人上台階的時候顯得格外小心,她的眼睛看著旁邊的楓林,渾濁的眼若有所思。
謝柯稍微留神她一眼,猛地一愣,老人的額間一股黑氣彌漫,明顯是死期將至。
無雙的年紀並不大,近四十,卻已經蒼老至此。
她和謝柯回了那個院子。
老人家或許是感覺到自己要死了,拚命拉著謝柯的袖子不讓他走,謝柯不得已,隻能在她那簡陋的房間裏呆著。
老人顫顫巍巍坐到了椅子上,然後道:“我就快要死了。”
謝柯:“嗯。”
老人的臉上突然詭異地露出了一個笑容來,有點得意,皺紋堆疊,反而顯得有點恐怖。
她悄悄招手,眼睛也看不清東西了,隻能見到模糊的一團:“你過來一點,我跟你說個秘密。”
謝柯走過去。
無雙輕輕哼笑:“我就要死了,這事不說出來總覺得憋著。”
“她怕是這輩子都等不到卿文哥哥的。”
“因為呀,卿文哥哥,早就死了,死在那條密道裏。被蛇,嗷嗚,吃了。”
她的笑容慢慢消失,憤恨,嫉妒,悲哀,各種情緒糾結在臉上,最後化為一聲嗚咽。
一聲的癡纏到最後說與一個陌生人聽。
“我跟那個女娃說,卿文哥哥在那個拐角的地方拋下我一個人走了。”
“他是真的一個人走了,卻不是往出口走。”
無雙的眼角有液體慢慢滲出,老了記憶會退化,她卻怎麽也忘不了那一幕。
她被他抱在懷裏,又是歡喜又是得意,隻是那種感情,終結在那個拐角口。
他放下她,眼神認真而堅定:“無雙,等下你順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出去的。”
她愣住了,“你呢?卿文哥哥你呢。”
記憶裏那個少年笑容溫暖,揉了揉她的頭發,沒再說話,卻是站起身體,往原路跑了回去。
那個時候所有的喜悅被一盆冷水澆滅,她呆呆地伸出手,抓住的隻有風。
其實,他沒想過和她一起活著出去。
他想的,是和她死在那裏。
終於快要死了。
那個女人也死了。
謝柯微愣,認真聽她說完最後一句話。
“他往回走啊,他竟然往回走!”
撕心裂肺,這一生的不甘和絕望,化為一聲悲泣。
作者有話要說: ok啦,明天修這一章。emmm 大概要入v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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