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鏡牢筆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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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不成這便是那畫中樹妖的奇異之處?竟能將所吸□□氣反哺回來,而且還較之以往更加精純,楚昱目光熾熱地上下打量了“重蒼”一番,直看得後者畏畏縮縮地化回一卷樹藤,才勾勾嘴角道:“算是沒讓你白采補。”
那是一個極淺淡的弧度,但在楚昱精致而冷厲的麵龐上,卻猶如曇花一現般叫人驚豔,讓梧桐樹不禁自根係起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欲望,比吸食多少精氣都要更讓它通體舒暢,甚至禁不住舒枝展葉,將自己挺拔的樹軀展現在這人眼前。
在它那懵懂的意識中,還不懂什麽叫做鬼迷心竅,它隻覺得,眼前這個人是它漫漫樹生中,所見過最好看的生靈。
它突然回想起這人化作原形落在它枝頭的情形,那尖利的腳爪攥緊他樹枝的觸感,直到現在似乎都能清晰地回想起來。樹是不會感覺到癢的,但那一刻,它卻覺得身上有某一個地方騷動得難以抑製,雖然朦朧中總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告訴它:梧桐樹幹,隻能折斷,不能彎曲。
那道縹緲的聲音就像看不見的紗網般,時時刻刻拘押著它的思想。
從前它覺得沒什麽,畢竟它隻是顆畫裏的樹罷了,而樹是不需要太多情緒的,但今日它卻突然莫名憎恨起這禁錮它思維的限製,因為它想要多親近他一些,最好是彎下腰,對這個人俯首作揖,能讓他輕易跳上自己的樹冠,在上麵棲息上整日整夜,甚至千年萬年,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
未開智妖怪的意圖,一向是不加掩飾的,梧桐樹含羞帶怯地將樹枝探到楚昱麵前,滿懷希冀的企圖讓楚昱再化成那隻胖胖的雛鳥,跳到它枝頭上。
然而楚昱卻不明所以,他隻是象征性地摩挲了那深青色的樹皮兩下,眸色低沉,仿佛陷入記憶的深湖中,難以自拔。
梧桐樹的夙願未能實現,頓時所有小扇子般的樹葉都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來,傷心地簡直快要發黃了。
得不到夢中情鳥的青睞,它要死了。
楚昱卻在這時回過神來,對剛才發生的一切渾然未覺,仰頭望著莫名發蔫的梧桐樹道:“你若沒有名字的話,我往後便叫你阿紫吧。”
沒想到他話音剛落,梧桐樹瞬間就好像再度煥發新生,滿樹枝葉都如淋甘露般迎風招展,興奮地就差拔根而起了。
楚昱頗覺好笑地摸摸它的樹幹,剛想開口詢問梧桐關於精氣反哺之事,就聽一道冷靜的聲音自上方傳來:
“沒有用的。”
穹頂的水波倒影忽然一陣蕩漾,頭生雙角,白底湛藍虎紋,形似小貓的神獸就從中破浪而出,落到地上,化成無跡的模樣,他憐憫地看了眼一半樹身橫在屏風外的梧桐:“你給它取了名也沒用,因為不過多久它就會重新退至啟蒙態,縮進屏風內,做回一顆畫中樹。所以你現在對它傾注再多情感,也隻不過是白費心思罷了,除非……你願意一直拿精氣喂養它,讓它能夠將妖形維持在開智態,不過這大概也就是它進階的極限了。”
“……什麽意思?”楚昱蹙眉道。
“你不知道嗎?”無跡神色訝異:“穹屠山上除了那株萬年梧桐,沒有草木可以成活。”
“因為穹屠山土壤中所有的養分,都被用以維持萬年梧桐的生長了,甚至不止是穹屠山,萬年梧桐的根係能綿延至方圓百裏,凡是它所經之處,全都寸草不生。”無跡說到此處,努了努嘴,引導楚昱望向窗外道:“看到那些白色的熒光了嗎?據說那些都是被萬年梧桐吸走精氣的草木死靈,隻要是為那萬年梧桐所吸幹的,其魂魄將永生永世都得不到解脫,每個月圓之夜它們都會從茫茫荒野中逐漸匯聚到山頂,繼續被梧桐樹所奴役,將魂魄所汲取到的日月精華都供給至梧桐樹……就這樣循環往複,直至徹底消亡。”
帶著寒意的尾音在空氣中緩緩消散,卻頓時給窗外朦朧的美景蒙上一層可怖的意味。
楚昱悚然一驚,他不無擔憂地看向自己剛為其取名的阿紫,隻見在那屏風中,梧桐紮根的土壤,已然有些許幹裂。楚昱恍然頓悟——怪不得阿紫自被重蒼喚出屏風後,就想方設法地瘋狂吸取他身上的精氣,想來怕是不這樣做的話,它也會落得和那些草木一般的下場,或者就如無跡所說,退回至啟蒙態,老老實實地做一顆畫中的假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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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然陷入沉默,楚昱眉心不自覺地發緊,這兩個後果都不是他所希望見到的,因為那就意味著,他往後便無法靠阿紫能將精氣提純再反哺回來的特性,來衝破重蒼在他身上所下的禁製了。
那樣的話,他豈不是這一生,都要被困在這穹屠山頂,逃脫無望了?
思及此處,楚昱沉沉地道:“梧桐花開,妖主現世,承托著妖界眾生所有美好和希望的預言,其本體竟然是一株會帶來死亡和絕望的樹?”
“正因如此,你難道不覺得,能讓這樣一株象征著死亡的梧桐,開出寓意美好的花朵來——擁有如此能耐的妖主,才是真正的天命所歸嗎?”無跡反問道。
“我看你們都被重蒼鬼迷心竅了吧?”楚昱冷冷道:“十二府的妖怪各個都是在妖界雄踞一方的人物,早就邁入大徹態許久,距終焉態也不過是一步之遙。哪怕不對重蒼卑躬屈膝,也一樣能活得逍遙自在,我若是你們,就算是此生隻能偏居一隅,也絕不會拜倒在重蒼麾下!”
“從大徹到終焉,說得容易……可這一步之遙,就堪比登天。”無跡神色黯淡,喃喃道:“況且就算境界再高,妖力再強大又有什麽用,擺脫不了生老病死,你就永遠有求而不得的東西。”
“重蒼不也是一樣?終焉態也不是開天辟地的始祖,哪怕是漫天神佛,該神銷魂滅的時候不是也一樣無能為力嗎?”楚昱淡淡一曬道。
“不,妖主的話,就有可能尋到傳說中的生魂井,徹底超越生死,擺脫天命桎梏,到時候點死水為活泉,化混沌為萬物,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事。”無跡稚嫩的臉上浮現出超乎尋常的堅定,甚至隱隱有一絲破釜沉舟的決意在,他湛藍的眸光閃動,道:“我就是為此才會追隨妖主,梧桐開花這一刻我已經等了上千年了,你……是不會懂地。”
“擺脫天命……”楚昱輕嗤一聲,語氣帶著微微諷刺道:“他重蒼還不是被天命所選召的妖主?”
話音剛落,楚昱心中某處就倏然一動,仿佛在無盡的疑惑中抓住了關鍵,可那一絲靈光卻在轉眼間消逝殆盡,任憑楚昱再怎麽努力回想,也尋不到頭緒。
“天命所歸嗎?”無跡的藍眸像蒙上一層薄霧,帶著些捉摸不定地情緒,他摸了摸下巴,突然意味深長地道:“聽說六千年前的穹屠山,還是生機勃勃,萬物生靈此消彼長,山頂的梧桐也跟現在完全不同,雖然樹軀也是一樣龐大無匹,但其根係卻未伸出穹屠山外,隻是在這山中盤根錯節,也沒有靠吸食別的生靈的精氣,來補足自身給養。”
楚昱抬起眼,眉梢輕微挑動了一下,輪廓鮮明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他不動聲色地道:“所以……你跟我說這些有什麽意義?我不過是重蒼的一個階下囚罷了,萬年梧桐怎麽樣都與我無關。”
無跡臉色揶揄,帶著隱蔽地提醒道:“如果我曾被預言為妖主,哪怕成了階下囚,不親眼去見見山頂的梧桐,恐怕滿腔野心也是不會就這麽善罷甘休的。”
這句話堪比及時雨,正中楚昱的下懷,他眼中風雲變幻,猶疑了半晌,最後還是化作濃濃的不信任,眯起眼道:“你會敢違背重蒼的命令,將我帶出這個大殿?”
“就算我帶你出去,你恐怕也到不了山頂。”無跡苦笑著搖搖頭道:“自從萬年梧桐變成吸食生靈精氣的魔樹後,就再沒人能靠近其周身,就連大徹態的妖怪也不行,穹屠山頂峰現在儼然就是妖界的死亡禁地,恐怕也隻有邁入終焉態才能踏入其中而安然無恙吧。”
楚昱的臉色冷了下來,他麵無表情道:“你在耍我?”
“何必如此著急?”無跡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其上緩緩氤氳起朦朧的水汽,他神秘一笑道:“回輪夢轉,虛虛實實,眾生心中都有一個牢籠,由我本命精魂所化的這件鏡牢筆洗,裏麵就存在著所有被棄如敝履的過去,喜怒哀樂,貪嗔癡恨,凡是眾生想要鎖在過往塵埃中的回憶,都在其中,甚至包括六千年前的萬年梧桐……”
古樸而厚重的氣勢猶如看不見的漩渦,在無跡掌心緩緩匯聚,仿佛滄海桑田,日新月異,全都承載在這小小的一盞筆洗之中。楚昱凝神看去,隻覺自己全部心神都被那靜靜蕩起漣漪的水波吸引,周圍的一切都好似化作黑暗的海溝,而他就在其中浮浮沉沉,隨波逐流直到不可知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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