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若有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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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生哭了很久。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她和丁氏沒有那麽深厚的情感,而丁氏無論性格還是知識麵都沒有什麽值得稱道的地方。

    阿生側躺在空間的水麵上,靈魂體感受不到鵝卵石膈人的疼痛,隻把水光的美麗投射進她的腦海裏。阿生睡了好久,她夢見了手術台,各種各樣的手術台,各種各樣的傷患,輕傷的、重病的,甚至還有上來就沒了心跳的。

    她也不是每次都能夠成功。

    總有些人,是在她的手邊咽氣的。

    但沒有一個,讓她感覺到像丁氏留給她那樣的遺憾。

    “我還沒有告訴她,她如果生在另一個世界,就能活下來。

    “我還沒有告訴她,她如果生在另一個世界,憑著一手插花的技術,就能被稱作藝術家。

    “她不需要拚命生兒子,不需要跟別的女人爭寵,不需要長袖善舞知人善用,不需要依靠男人。她會有經紀人幫她安排好一切,她隻要醉心創作就可以養活自己、收獲尊重。

    “我還沒有告訴她。

    “不是她做得不夠好,是這個世界對生存太苛刻了。”

    水流聲在耳朵底下“嘩嘩”地響,從緩慢的溪流變成湍急的浪潮。阿生坐起,她隱約記得一年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所有的空間水在她麵前三米的地方聚集,形成一根直衝天際的水柱,在虛幻的天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輝。

    阿生眯起了眼,和一年前不一樣,這次,水柱頂端有什麽東西在發光。她坐在原地,冷漠地等待事情的進展。說實話,阿生沒有對空間有什麽期待,就算她突然能夠日天日地也挽回不了丁氏和曹彬的生命。

    那件物品順著水柱緩緩下落,從高不可辨的一個光點,變成肉眼可見的白色箱子。它像是帶有灼熱的高溫,不停地將水柱蒸發成白色的霧氣。等到箱子落地,水柱直徑已經削減了一半。

    阿生將白色箱子拖出來。其實,當她看到這個大箱子的時候就有了預感。果然,裏麵是一整套的外科手術工具。各種型號的刀片、組織剪、止血鉗、直角鉗、鑷子、縫針……整整齊齊地排列其中,甚至連不同直徑不同材質的縫線都給了充足的量。除了通用的手術器械,還有幾件小型的婦科、骨科、心外科專用工具,盡可能在有限的空間中擴展了這套工具的應用範圍。

    工業社會製造的合金是如此光滑完美,閃爍著沒有感情的嘲諷的光芒。

    阿生笑著笑著就哭了。

    垃圾空間,就給我放這種毫無意義的馬後炮。

    她的情緒讓空間水構成的水柱不安起來。伴隨著突然加大的水聲,第二個光點順著水柱從天而降,一打不同型號的針管注射器。

    阿生:……

    然後是第三個,一大包塑料袋輸液針。

    阿生:……

    醫用紗布、棉花、膠帶,一個接一個落下來,直到將剩餘的水柱全部消耗殆盡。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一次性用品掉得再多,也改變不了你坑爹的本質好嗎?”阿生站在已經完全幹燥的透明卵石上,對著連通後世的天空豎中指。這些東西是夠她用上好幾年了,但是,要說開門授課,推廣現代醫學,連杯水車薪都談不上。

    最討厭的是,空間所給的物品都對點亮科技樹沒有幫助。如果說空間能夠傳輸的物品有數量限製,比起醫用棉花阿生更想要棉花種子,比起膠帶橡膠樹苗更有價值。

    阿生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腦子裏最後一個念頭是要不要把空間中的棉花拿來做一床被子。某種超自然的力量將她投送到古代,卻吝嗇於給她任何有關命運的啟示,以至於除了本能地重現後世的便利生活外,她找不到任何為之努力的方向。丁氏死了,宅鬥也就沒了意義,阿生心中充滿了破罐子破摔的暴戾。

    “小郎君醒了。”繒氏欣喜的表情讓阿生懷疑自己已經睡了三天三夜。

    事實也沒有差多少。丁氏和死嬰已經完成了初步的清潔和裝殮,一並停靈在偏院的冰塊堆裏。本來,沒出生就夭折的曹彬是沒有資格停靈的,算是沾了母親的光。東漢流行厚葬,丁氏的葬禮是阿生見過最複雜的葬禮。她前世是在現代化大都市中長大的,所經曆的葬禮不過就是火化、花圈和默哀,而傳統葬儀的繁瑣鋪張,遠遠超過她的想象。

    好在阿生不需要自己去操持這個。

    她隻是被人套上粗麻布做成的喪服,擺放到母親的棺槨前麵罷了。繒氏心疼她,偷偷在粗麻布裏麵墊上了一層細麻布製成的內衣。

    隨葬品被一件件地理出來:吃的有鹽糖肉糧,用的是青銅漆器陶塑,穿的絲綢錦繡金玉交纏,更不要提跟屍體放置在一起的珠寶首飾,這要是全戴在活人身上簡直比暴發戶還要暴發戶。

    阿生本來坐在靈前聽指揮哭。沒錯,哭靈還要聽指揮。一個地位比較高的大嗓門男仆擔當司儀的角色,他說:“哭。”就大家一起哭。他說:“停。”大家就停。停的時候還要上各種別的儀式。反正阿生被弄得頭昏腦漲。

    古人的情緒真的誇張。靈前的下人們各個像是死了親娘似的,而阿生這個真死了親娘的就尷尬了。她一開始還真傷心來著,看到那堆閃瞎人的隨葬品之後就隻剩下了肉疼。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跟著她娘去地下的這堆東西,至少能養活二十戶趙狗那樣的農民一輩子。

    哭吧,哭這個時代。

    阿生的情緒不對,馬上就被青伯注意到了。正好這時到了午餐的時間,就有人來通知繒氏將阿生抱到梅園去。

    梅園一切如舊。

    丁氏是兒媳,曹騰與吳氏不用服喪。所以一切用度還是和以前一樣。

    阿生不知怎的就鬆了一口氣。在壓抑的死亡氛圍中,梅園陽光明媚如同一個安穩的避風港。

    吉利已經先於她在這裏了,他哭得脖子臉都是紅的,這個時候正在李氏的幫助下喝水。

    阿生讓繒氏放自己下來,自己踏著穩定的步子走到桌案後麵坐下。午餐全是素的,白麵是不要想了,有小米粥喝就算是網開一麵了。

    “取牛乳來,牛乳不曾殺生。不加糖,不加熱,算我們給母親示哀。”沒有蛋白質不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行,她和哥哥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曹騰目光閃了閃,吩咐道:“照小二郎君說的辦。”

    阿生用紅腫的雙眼可憐巴巴地看祖父:“哭多了,需要補鹽。我也不求鹹鹽調味,直接喝淡鹽水就可以。”

    曹騰揮揮手,表示同意了,接著又歎:“如意還真不像阿丁的孩子。”

    “母親最大的心願就是我和阿兄平安長大,因為喪事損害自己的身體,才是本末倒置。”

    吳氏嘴角露出一個微笑:“她比世人看得都明白呢。”

    阿生把完全沒有味道的午餐吃完,然後將淡鹽水一飲而盡。“世人都是厚葬嗎?我看母親的隨葬比她生前奢靡數倍不止。”

    曹騰回答道:“事死如事生,隨葬豐厚,死者才能在地下安泰。”

    “又是本末倒置。”阿生冷笑,“活著的時候受盡苦難,死後享福?死都死了,人死如燈滅,有什麽福可享?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學《論語》都學到狗肚中去了。”

    她的尖酸刻薄讓曹騰都驚怒了:“慎言!你不怕傳出不孝的名聲嗎?”

    淚水從阿生的麵頰上滑落,她倔強地堅持己見:“鬼神之事,本就虛無縹緲。母親若有靈,現在就將我的杯盞倒置吧。若杯盞不能倒置,那所謂死後在地下享受華服美食,不過是活人編出來欺騙自己的故事。掘開墳墓一看,什麽美酒烤肉,什麽皮裘綢緞,都隻是跟著肉身一起腐爛罷了。”

    吳氏大笑:“這個孩子,如果不被打壓,就能名垂千古。”

    曹騰瞪了吳氏一眼。

    “祖父不會也要厚葬吧?厚葬成風,是亡國絕種的危害,勝過苛政。苛政至少有活人受益,而厚葬受益的隻有死人。”

    “你呀,真是什麽話都敢說。”曹騰走到阿生的座位上,抱起她慢慢順背,“世祖曾下詔,以厚葬為害,推行薄葬。但到如今,厚葬之風反而愈演愈烈。富者因之貧窮,窮者因之破家。”他歎氣:“你說得都對,是世人看不破,看破了也不願信。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阿生在祖父懷裏抽鼻子。

    吉利茫然地看他們。他是第一次接觸“死”這個概念,所以這次討論的話題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

    吳氏難得地參與進曹騰和阿生的談話,上來就是難題:“然而我家富貴,若讓你母親草席裹身,未免會有人非議你們兄弟不孝。要是讓你來安排,你當如何?”

    有錢人死了當然是設立基金會啊。

    “母親死於難產,我和阿兄推己及人,當憐憫天下母親的不易。用本該隨葬的財物延請婦醫,設丁氏醫學堂,廣教接生養胎之法,減少世間難產之事。或設立丁氏育嬰堂,收養母親難產而亡的孤兒。如此,既不讓銅錢在地下生鏽,又可以散播母親的美名。”

    吳氏“嗖”的一下站起來,右臂筆直地指向阿生,抖了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

    “這……這是聖人要出在我家啊。”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合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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