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紙和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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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生把玩著手上的鉛筆,光從外表上看,它和後世的鉛筆沒有任何區別:六邊形的木條,中間鑲嵌著一根細圓柱的石磨體。用刀片削一削,能夠在紙張上畫出濃黑的筆跡。

    她原本以為要用柳條燒炭之類的方式來製作硬筆,卻不曾想中國人使用石墨的曆史遠比使用鬆煙墨的曆史還要早。無非硬筆一直沒能成為書寫的主流,石墨和水研磨也不過是一種劣等的墨水罷了。

    匠艾垂手站在她的幾案前,滿是風霜的臉上仿佛還帶有戶外秋風的肅殺。

    “太軟了。”阿生說,是一種平緩的沒帶多少感情的語氣,和匠艾這樣的技術宅交流不需要鼓勵。“你看,我不過是寫了十個字,就又需要削筆了。這樣一支筆能夠用多久?用的過程中又需要多少時間來削筆?而且——”她伸手一抹,白紙上的石墨粉就暈染開來,字跡立刻就模糊了。“你看!”

    石墨筆本來就有這樣那樣的弊端,不然也不會處於弱勢地位被軟筆壓得死死的了。匠艾所製作的石墨筆,跟同時代的產品比起來已經是上品了,至少他知道要蒸煮木材使其更容易被刀削砍,石墨也經過壓實處理。

    匠艾麵無表情,但眼神閃動了兩下。“小郎君心有溝壑,就別消遣在下。”

    “混合陶土。不一定是要上等的陶土,普通的黏土就可以試試。黏土和石墨不同的比例,可以做出不同的硬度,對應不同的用途。加水混合壓實入模再用高溫煆燒,質地會更加緊密。”

    男子表情瞬間就亮了,變得有神起來:“除了黏土,還需要試試別的嗎?比如香料、鐵粉、炭粉。”實驗之魂熊熊燃燒。

    “別……了吧。我跟你說過,控製變量法,貪多嚼不爛。”

    “哦。”突然失落。

    “且你要記住一條原則。”阿生將鉛筆往桌上一扔,“這種消耗品,工藝越簡單越好,材料越廉價越好。我是要給育嬰堂的孩子和別院下人讀書用的。往裏麵加鐵、加香料?嗬?是不是還要摻黃金?”

    她的冷嘲熱諷讓匠艾的臉繃得死緊。在工坊中滾打了二十年的大漢被個娃娃嘲笑,稍微有點自尊心的都麵上下不來。但偏偏她說的是對的,匠艾技術過關,但往往在一些方向性的問題上會走偏。

    “再有,別用鉚接法來鑲嵌木頭。小小的石墨筆外殼,也值得你炫技?找一種好點的粘合劑出來,半機械化生產早晚要用到。”

    粘合劑、機械化,這兩個詞也不是匠艾第一次聽到了。事實上阿生提供的金屬滾輪組壓紙的技藝早就讓他對“機械化”這個概念充滿了敬仰,這也是他在存夠了贖身的錢後反而跟曹生簽了死契的原因。

    他自詡天才,百工均有涉獵,無所不通。但自從到了這位曹家的小郎君名下,每天都在刷新他對自己專業的認知。她並不是一個專業的工匠,但所知所想,都帶有一種高屋建瓴的壓迫般的前瞻性。

    即便麵上再傲氣,他心中也是門清:跟隨此人,或許可以如蔡倫、魯班一般名垂青史。

    “冬天要到了,家裏若是缺什麽,就跟我說。工作雖多,但不要熬夜,身體最重。”阿生給工匠們的生活待遇非常優厚,對匠艾尤其優厚,是跟史氏、繒氏這樣的管事同樣的水準。

    “在下沒什麽缺的。”

    “家中的下人,我讓他們輪流去工坊中幫忙了。若有你看得上眼的,盡管跟我要人。”

    “嗬!都是庸才!”

    阿生輕笑一聲:“那行吧。”以後她讓經過初等教育的孤兒們去,總有能讓匠艾滿意的人。

    滿身肌肉的大漢退下後,阿生的笑容再也壓不住了。

    “主人很開心?”洛遲問,“在他麵前倒是裝得嚴肅。”

    阿生撿起鉛筆翻來覆去地看,技術進步還在其次,光是這個外形就讓她感受到親切。“其實他往裏頭摻了別的成分,不是黏土,大約是木粉或是膠之類的,純石墨要比這個脆得多。而這支已經接近12b了。”

    “12b”這個詞洛遲聽不懂,微笑裝乖巧。在小郎君身邊經常能夠聽到新詞,一次不懂沒關係,聽得多了也就懂了。

    阿生今日的興致很高。“你們有誰會畫畫嗎?”她一邊問一邊在工坊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製作的樣品紙中翻找,從中挑出一張最厚的,且纖維長不光滑的硬紙。

    這題超綱了。從小就賣身為奴的人怎麽可能會畫畫。這時畫畫至少要有筆墨紙,哪是底層人民能供應得起的。

    阿生被潑了一盆冷水,悶悶不樂地將鉛筆和硬紙都丟給身後侍奉的顏文。“算了,就當我沒問。幫我將外衣取來,今日還要回府念書。阿兄呢?又一大早去禍害趙翁的芸菜?”

    芸菜,或者說胡菜,是祖父的朋友從西北送來的種子。阿生一開始還以為是什麽稀罕物,結果一看,好嘛,就是油菜!有了油菜就不用壓榨豆子了,明年有菜油吃呢,一想就美滋滋。

    如今秋風已經起了。農莊中大部分田地實行的是大豆和冬小麥套種。試驗田的田埂旁栽種同樣相對耐寒的油菜。阿生對於農業也不是專精,但她知道大豆有固氮作用,套種主糧有利於高產;而油菜是冬季比較常見的蔬菜之一。

    “說什麽禍害?”小哥哥吉利完美詮釋了什麽叫做“說曹操曹操就到”,應聲從外麵大步走進來,丟給阿生一個梨,“快吃,知道你喜歡這個。”

    好吧,沒有禍害油菜,是去禍害果樹了。

    趁著費亭侯府的車夫還沒到,阿生三兩口把熟透了的梨啃了,然後帶著伴讀們與哥哥一同坐車回城。

    馬車在此時是身份的象征,拉車的馬有幾匹、車用什麽傘蓋、裝飾是什麽材質,都有明確的規製。而曹家這樣以宦官起家的,給小孩子坐馬車就太過招搖了,因此,阿生和哥哥坐的是牛車。牛車寬敞,可以隨意改裝安牆壁,就是走得慢。

    回到費亭侯府已經是上午十點左右了。

    曹騰將雙胞胎上回的功課考察了一遍,再教了幾個常用的禮儀常識,便到了午飯時分。

    “如意的算術,簡直是生而知之了。”祖父感慨,“你讓人用紙寫的別院賬冊,比少府還清楚,理應奉交朝廷推廣的。然……”

    “然而賬冊寫得太清楚了,就不利於有些人損公肥私了。”接這話的卻不是曹騰料想中的曹生,而是曹操。

    “吉利在別院中也是越學越靈光了。”

    “我聽趙翁說,官員大都……那啥,雁過拔毛,最後窮的都是平民。”小哥哥還太年幼,天性中卻有一股剛直的勁頭。“宦官,外戚,最貪!”

    曹騰的表情僵硬了。

    阿生連忙說:“阿兄錯了,世家才是最貪的。誰家又是生來就富的呢?真正廉潔的官員往往不能傳家,後代窮困隻能靠耕種謀生,遇到天災人禍不是餓死就是淪為奴隸,連學習都被耽誤了,漸漸出人才的就會少。但凡現在富貴的,都躺在祖先積累的民脂民膏上。阿兄莫要看世家子弟宣稱高潔的多,那是他們祖先已經積累了財富土地名聲人脈,到了他們這一輩已經不需要再為這些發愁了。”

    資本的原始積累都滲透了血汗。而曹騰曹嵩還在原始積累這一步上呢。阿生常年在庫房淘寶,從裏麵物品的變化上就能推測曹嵩並不廉潔,曹騰大約也是默許的。曹家底蘊太薄,土地要積攢,奴仆家丁要培養,人情要往來,廉潔不起。隻要不是傷天害理的事情,灰色收入拿了也就拿了,畢竟東漢不比後世。

    如果這是鼎盛時期的王朝阿生或許還會對挖國家牆角的行為感到愧疚。但眼下這個東漢,正在朝著崩潰的方向滑落,思想上腐儒抬頭、政治上被宦官外戚搞得一團亂、底層上升渠道被世家壟斷、老百姓成群結隊地死於天災人禍卻等不到朝廷的救援。這個破房子要修補,不如推倒重建。而且,她哥是曹操啊!

    曹騰一砸桌子,將阿生飄遠的思路拉回來。“夠了!你們……你們兩個……這話可不能在外麵說!”

    祖父生氣了,雙胞胎連忙心照不宣地趴地上。“我們錯了,不敢在外麵說,隻和祖父說。”

    曹騰還在喘粗氣。“過了年才四歲,就這般不省心,長大了還了得?!吉利太剛直,如意……眼光也太毒辣。”

    阿生無辜地眨眨眼,她說的雖然偏激了點,但也有一定道理吧。“我懂、我懂。阿兄,我們是既得利益集團啊。”

    曹操低頭沉思,思考著“既得利益集團”這句話。

    曹騰放棄了,將竹簡一扔:“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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