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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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婢子失職,竟然鬧到了主人跟前。”丁針和育嬰堂管事一並跪在廊下請罪。北風呼嘯,她們卻隻穿著單衣,身體在灰暗的冬日背景下微微輕顫。
阿生捧著匠艾新做的小手爐。“哦。”
與丁針她們隔開幾步遠,跪著一個少年,同樣是單薄的衣衫,但他卻仿佛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溫度,一動不動仿佛頑石。阿生給育嬰堂兒童統一發的狗皮襖已經不見了。
“先喝熱水吧。喝完再說。”
顏文帶著小婢女,給每人端來一碗熱水,水汽溫暖了方寸土地。
“婢子有錯,婢子不敢。”
“喝吧。凍病了更加給我添麻煩。”
兩名婦女這才朝阿生拜了拜,捧起陶碗喝水。冬季的別院裏新起了高爐,裏頭實驗燒製的陶器比別家都要光滑細膩,還帶有天然形成的色彩和花紋。這種介於陶器和瓷器之間的不穩定半成品,在丁針和管事看來就是價格不菲的藝術品,捧著喝水都戰戰兢兢,與有榮焉。
顏文親自端了水碗給那個少年。
他抬頭,露出左眼底下的一道疤,還有掩飾不住的詫異神情。他大概是沒想到自己也能有熱水喝。
阿生用一種冷漠的神情觀察他。這個少年看上去沒有十歲也有八九歲了,一看就是在龍蛇混雜的街道上混了幾年的乞兒。這種人其實不好用,要說學習,稍微晚了一點,錯過了最佳的開蒙時間,除非特別刻苦或者特別有天分,不然是很難學成技術人員的。另一方麵,說好聽點是沾染了江湖義氣,說難聽點就是道德水準已經被艱難生活拉低了,偷砸搶殺混過來的,很難再受到約束。
“剛剛都是管事在說話,我不能隻聽一麵之詞,所以現在輪到你自己說。你的皮襖去哪裏了?”
少年抿唇,將熱水喝盡,將陶碗還給顏文。“我在城中有舊識,天冷了,他們沒衣服穿,所以我將皮襖給他們了。”說話倒是一點都不膽怯,也沒有諂媚的神色。
阿生點頭。“《新規》第四條,會背嗎?”
少年放在泥地上的手一下子攥緊了,把頭低了下來:“主家所供應的一切物資,包括衣食住行用,不得私自給予外人。若有遺失或不得已的贈予,需要主動向管事上報。反之,不得私自向外人索要任何財物,若有不得已的借用,同樣需要主動上報並待日後等價歸還。”
“背得不錯,《新規》第五條?”
“凡親朋有難,或為人所挾持,或犯法亂紀,或窮困破家,諸如種種,上報主家再行救助,不可擅作主張。以此為由叛主或違背其他家規者,罪加一等。”
阿生摸摸手爐上細膩的鏤空鴨子銅雕,匠艾又炫技了,大約是藝術之魂憋得難受。她其實有些心不在焉,孤兒違規和故交親人見麵或者私相授受,這半年裏發生得太多了,丁針她們都有了一套熟練的應對措施了。因此被育嬰堂趕出去的人也不在少數,但還是每個月都有新人再犯。
說到底是她和這個社會之間的理念衝突。
少年將皮襖贈給窮困中的朋友,道德上沒有任何問題,甚至,在此時是受人褒獎的,仁、孝、善。但站在阿生的立場上,他們這是在慷他人之慨,是在拿慈善當冤大頭成就自己的名聲。
如果她讚成少年的做法,又不能看他在這個冬天凍死,就得給他第二件皮襖。然後他又會將第二件皮襖送出去。再有第三件、第四件……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直到他所有的朋友都有冬衣穿。他那些朋友若是講義氣,還要再資助別的窮朋友,窮朋友再有窮朋友。如此,就是個無底洞。若是育嬰堂中人人效仿,她即便富可敵國都不夠他們講義氣的。
所以,隻能嚴懲。如果一開始不能殺雞儆猴,育嬰堂就會成為一個大窟窿,嘩啦啦地給東漢的人情網絡漏血。
這種事情可能短時間內禁絕不了,她能做的,就是將這種不願意遵守新規則、與外界牽扯過多的人淘汰在她的圈子之外。
“是你申請幫助朋友之後,管事沒有受理嗎?”
少年恨不得將頭埋到地裏去,咬著腮幫子不說話。
“你們每十日就能直接給我寫信求援,我沒有收到你或者你讓人代寫的信。是信件遺失了嗎?被扣押了嗎?”
“……”
“你新來不久,可能識字不多。那是大家都拒絕幫你寫信嗎?”
“……”
阿生眨眨眼:“你沒有寫信向我求助,也沒有向管事申請,對嗎?”
“……對。”
小女孩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輕描淡寫:“你是不是覺得不服氣呀?救人就救了,救人有錯嗎?為什麽還要有這麽麻煩的流程?為什麽僅僅是因為沒有上報就要遭受懲罰?”
少年猛地將頭抬起,目光炯炯地望著她。
阿生依舊俯視,從眼神到表情都沒有一絲波瀾:“我來告訴你,因為,即便你穿著我給的衣服,吃著我給的食物,被我的房子和我給予的溫暖所保護,你內心深處卻依舊不相信我會幫你。你依舊不相信這個集體會幫你。”
庭院裏靜的可怕,連鳥雀都仿佛被冬日嚇跑了。隻有阿生稚嫩的聲音帶著惆悵。“你一個人能幫什麽呢?一件冬衣?沒有冬衣的人家能有足夠的食物嗎?不會遭遇盤剝和搶掠嗎?你幫得了今年幫得了明年嗎?你明明知道,我能做的比你更多,集體能做的比個人更多,但是,”她輕笑一聲,“你們呀,就從來沒想過要通過遵守規則的方式去解決問題。那即便把規則背得滾瓜爛熟,又有什麽用呢?我費心定下種種製度來保障你們的權益,又有什麽用呢?”
少年猛地將頭磕到被凍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是我錯了……是我……辜負了小郎君的善心……”
他在哭。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哭過了,被毒打的時候沒有,挨餓受凍的時候沒有,小夥伴接連死在身邊的時候也沒有。本該稚嫩的心被一個又一個的寒冬凍成憤世嫉俗的堅冰,隻剩下羞愧能夠讓它流淚。
阿生問丁針:“按照規定,他這樣的要怎麽罰?”
“廿七是初犯,但按家規多罰一等。當通報全員,罰十日雞蛋,掃一月溷廁,再彌補丟失物品的雙倍損失。”
“丟失的是狗皮襖。”
“婢子等商定的結果,是讓他掃完溷廁後去狗舍打一年下手。但狗舍主管是曹九,這事還需要主人跟小大郎君商議。”
曹九是祖父補給吉利小哥哥的護院之一,不是阿生的下屬。因為他明年要開始學禦射,因而狗舍和馬廄現在就要開始安排。隨著雙胞胎漸漸長大,阿生和曹操開始瓜分東郊別院的產權和奴仆,車馬護院田地這些傳統的大多歸了曹操,育嬰堂婦醫堂養雞場和匠艾的實驗作坊,則被阿生拿走了。
雖然各自劃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地盤,但雙方還是有十分密切的人員往來的。讓廿七去狗舍做義工不算什麽,她也沒什麽想駁斥的念頭。
“史氏,你主管家規賞罰,丁針所言合適嗎?”
阿生已經很久沒叫史氏“史家阿母”了,她現在不在雙胞胎院子裏了,轉而擔任飯點時分考察家規的工作。這個人權利欲重、忠心有餘而機變不足,也就適合這個耀武揚威專門挑刺的崗位了。
史氏挑了半天沒挑出丁針的錯來,板著臉說:“還算合乎小郎君的規矩。”
阿生又問院子裏的人:“這個處罰,跟你們所了解的家規和新規可有不符?”
上到顏文洛遲,下到粗使婢女,都屈膝搖頭:“沒有不妥。”
阿生這才轉回到廿七身上:“丁針所言的處罰,你有不服嗎?”
廿七已經止住了眼淚,但還跪在地上:“願領罰,無不服。”
“嗯,那就這樣吧。”阿生揮揮手,示意大家散了散了。
“小郎君!”廿七突然大喊,“小郎君!我的朋友都是西南城郊的乞兒,每逢冬季就有人凍餓而死。三年前還有十多人,如今就剩下了五個。一件狗皮襖,就夠兩個最小的當被子蓋,求小郎君幫幫他們吧。”
阿生原本準備轉身進屋的,這個時候停住了。
“小郎君!我知道你隻收留東郊集市上的孤兒。但我本是西南城郊的,日前我染風寒病重,小弟小妹們以一袋麥糠為價求人送我到育嬰堂門口,我才得以活命。可他們還身處陋巷無從脫身,為遊俠惡霸所驅使,日日乞討缺衣少食,我又怎麽能安心以雞蛋為食,以皮襖裹身呢?小郎君若肯幫忙,我這條命就是小郎君的!我給小郎君做牛做馬!”
“口才不錯,但比起試圖用感情打動我,你可以試試用規則。”
廿七整個人都是懵的,他努力按照阿生的思路走,走了半天終於走通了。“我……我……《新規》第十八條,若需要檢舉,或遇到規則有不完善,或需要向主家求人情,可每十日一次寫信上訴,若不受理或信件遭扣押,可求助任一管事要求當麵上訴。對了!我需要求人情!我給小郎君寫信,我能寫信!”
阿生今天第一次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來:“你既然到了我的跟前,那就別寫信了。也沒這麽死板。洛遲,按照信件上訴的流程來,今日值外勤的護院我記得是曹三和曹十一吧。剛好曹三和四郊的遊俠都有相熟,那就讓他去吧。”
洛遲領命,從屋中取出一本由紙張裝訂的冊子,刷刷幾筆就寫好了記錄:
“申請人:廿七,育嬰堂孤兒,新入;
“時間:永壽三年十二月初三;
“申請內容:救助並收養西南郊相熟孤兒五人。
“執行人:審批負責——曹生,記錄——洛遲,查證——曹新、田牛、曹三,救援——曹三,支出——丁針,善後——曹三、丁針,收養——丁針。”
阿生看後簽了字,洛遲也簽了字,最後是讓廿七簽名。
接下來就有人去喊了護院曹三,以及小主人的小耳報神曹新和田牛。他們看了記錄二話不說,就帶著冬衣、幹糧和人馬朝西南麵疾馳而去。
不到兩個時辰,牛車就回來了。車上載著四個跟小凍老鼠似的小孩子,另外還有一個因為凍傷了腿已經送進醫堂搶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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