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硬筆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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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操從護院的訓練場上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昏沉。他踢踏兩下蹬掉了木鞋,就跑進房裏,馬上就有曹新曹舊上來接過他的玩具小弓和箭囊,以及防護用的皮革護具。

    曹操自己跑進屏風後麵,換掉汗濕的衣服,用熱水簡單擦洗一下,就換上一件幹淨的白色中衣出來。“阿生今天來借你,是有什麽事情?”他一邊擦臉,一邊問正在收拾弓箭的曹新。

    曹新笑嘻嘻,給主人講剛剛發生在西南城郊的事:“一個六歲的女娃,四個男娃,其中一個叫杜密的凍傷了腿,小二郎君看了說,要是再晚上一會兒,就得截肢了。不過我看如今這個樣子,也夠嗆,大約得跛。”

    曹操將擦完臉的布巾交給乳母,坐在榻上烤火。“阿生還是心腸軟,我看她巴不得能養盡天下孤兒。”

    這話曹新接不下去,以他的立場不能對曹生評頭論足,隻能等曹操一個人將這個話題叨叨完:“如果是我,這些不守規矩的,沒有攆出去就算對他們好了,哪還管他陳情不陳情。”

    “阿兄又在背後說我啥呢?”阿生的聲音從隔壁書房響起。

    曹操咧嘴一笑,從榻上蹦下來。果然,沒過幾秒鍾,阿生就領著顏文洛遲和一個成年的男仆進到臥室。

    “阿生!”小哥哥討好地給她塞柿子。

    阿生一點都不領情:“阿兄剛剛說我什麽呢?”

    “……”

    “曹舊,你說。”

    曹舊老實人,臉憋得通紅。“主人沒允許……”

    “行了行了,你別欺負曹舊實誠。”曹操給妹妹順背,“我說你對那個什麽廿七太好了一些。”

    “好麽?我都按照規則來的,沒優待他。”她指向守在門口的男仆,“曹三已經報備給了祖父。新來的那幾個背景都在查,查幹淨了才能登記進育嬰堂的名冊,也是按照規定來,不曾優待。”

    曹操笑笑,他最近學了百千萬億的概念,阿生又喜歡拿別院的賬簿和集市物價作為教材,因而他能夠很自信地說:“阿生想養他們就養吧。每天兩碗小米粥加一個雞蛋我們還養得起。”

    阿生讓乳母繒氏給自己搗柿子泥。“我不曾優待他。該罰的沒少,然隻要他還沒被趕出育嬰堂,我就得按照正常標準受理他的請求。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傻,但我以為人治社會最大的弊端就是上位者根據喜好作決策。”

    “這又是什麽說法?”

    “舉個簡單的例子:盜竊的人再可惡,也隻能按照的盜竊的罪名來量刑。不能因為你討厭他,就趁機殺了他。刑罰超過規定,與刑罰過輕一樣,都是對律法的踐踏。因為一旦開了這樣的先例,將來就會有更多的人因為小錯而受重罰,下位者因此不再相信規則,而上位者則會在不知不覺中滑入□□的深淵。”

    小哥哥秒懂,他是真的在這方麵非常有天賦:“阿生的意思是,盜取冬衣的懲罰中不包括取消申訴之利。如果因為廿七曾盜取冬衣而不幫助他,相當於懲罰超出了規定的範圍,屬於刑過於罪,是不可取的。”

    “阿兄得之矣!”阿生開心極了,她衣食無憂,最大的困擾是與時代理念的種種衝突。越來越多的身邊人能夠理解她,哪怕隻是極少的一兩個點,也讓她感到溫暖。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曹操從妹妹的碗裏挖了一大勺柿子泥,他心裏還在消化剛剛聽到的理念。曹操其實是一個天生的法家,他天性中是喜愛用重典和雷霆手段的,因此阿生的現代法思想並不能完全說服他。既然知道此人不好,又因為他沒有犯大罪而隻能留下他,那不是有養虎為患之嫌嗎?這是要冒風險的,阿生不會不知道這一點,但她還能選擇公正,本身就是仁慈了。

    他從軟墊上站起來,揉阿生的腦袋:“《論語》曰仁,我一直不明其意。今日看來,阿生這樣的,大概就是仁了吧。”

    阿生護住自己的腦門:“不能不能,會長不高。”

    曹操於是不揉腦袋了,改而上手捏臉頰。“就你多怪。”

    “阿兄嗚嗚嗚,我剛剛還發現了一件好事。”

    “什麽好事?”

    “嘿嘿。”阿生獻寶一般翻出一張黃白色的硬紙。

    “不就是……紙麽?”曹操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搓揉紙張,“又厚又硬,關鍵是粗糙得很。不算上品。”

    “不是啦,是畫!你看,畫!”

    “哦?”曹操拿過紙,借著室內十多根蠟燭的光亮,可以清楚地看到紙張上畫著鉛筆畫。畫的是室內一景,有桌案,還有軟塌,桌案上還有煙霧嫋嫋的粥碗,筆觸稚嫩,但構圖和比例都非常準確,因而畫什麽像什麽。“還不錯吧。石墨筆畫的嗎?這個倒是新奇。”琴棋書畫中,雙胞胎才剛剛開始學書法,因而曹操也說不出畫的好壞來。

    “對吧!這是顏文畫的。她是不是很有天賦?”阿生看上去比過年收禮物的時候還開心,“我不過是隨手將硬筆和硬紙賞給了顏文,她就自學畫畫了!”

    曹操也來了興趣,問顏文道:“你怎麽想到要學畫?”

    顏文低頭一禮,不亢不卑:“屋中無人會畫,主人因此不悅。婢子雖駑鈍,也想替主人分憂。”

    曹操就讓人賞給顏文一串銅錢:“你不錯,好好聽阿生的話。”他還是個豆丁,卻越來越有兄長和主人的架勢了。喪母是一件毀滅童年的事情,不是讓人變得頑劣,就是讓人變得成熟。

    至於阿生,已經被一張沒有光影效果的素描畫樂得找不到北了。顏文平日裏存在感很低,憑借著“少說、多做、不出錯”三條占據了阿生貼身侍女的位置。阿生原本是打算將顏文朝管事這個方向培養的,但是,現在,她改主意了。

    她想看看,顏文在繪畫這條路上能走多遠。

    第二天天一亮,阿生就迫不及待地將頭腦中僅有的那點西畫知識都傾倒了出來:光影、明暗、視平線,畫人物要先畫骨架和比例,再就……沒有了。好吧,她自己就是個門外漢,隻能故作高深地說點模模糊糊的理論,然後參考達芬奇的典故讓顏文練習畫雞蛋。總的來說,還是要靠顏文自己摸索。

    永壽三年跨越到永壽四年的冬天,顏文消耗了所有黏土與石墨比例不恰當的鉛筆試驗品。她依舊是安靜的,除了端水的本職工作,就坐在自己的隔間裏畫素描。

    “她是個聰明人。”阿生評價她,“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春季來臨,草長鶯飛碧雲天。

    阿生拿著顏文最新的畫作回費亭侯府展示,當場就將曹嵩嚇了個半死。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阿……阿丁?阿丁……這這這……阿丁顯靈了?”

    雙胞胎連忙一邊一個扶住搖搖欲墜的父親:“畫!這是畫!父親!”

    曹嵩好不容易才把狂跳的心髒從喉嚨口推回胸口:“這……這是畫啊……簡直太像了!若不是沒有色彩,就跟活人一模一樣。”

    曹騰和吳氏一開始也被唬了一跳,然後就興致勃勃地查看起丁氏肖像畫的材質來。祖父畢竟眼光好:“硬筆不滲墨,反而容易刻畫紋理。世人以硬筆為賤,卻是一葉障目了——構圖、筆法皆新鮮,是如意幹的?”

    阿生微笑:“祖父這回說錯了。這是阿文的大作。”

    “阿文是……”

    “是我屋子裏端水的婢女。”

    吳氏對顏文還有印象:“我記得她。吉利和如意出生那年從人市上買來的婢女。直隸人士,據說原本家境殷實,但卻不幸遭災,長輩均死於饑荒,不得已才自賣自身。”

    “祖母好記性。”

    “哈哈。她還擅畫?看來原本也是耕讀之家了。”

    阿生有意抬舉顏文,就沒有糾正祖母的認知。“我也不甚清楚,但她有這樣的技藝,再為奴婢就不合適了。”她對畫畫這一行的不了解。但是三四個月就能畫到以假亂真的地步,顏文的記憶力和繪畫才華一定是頂尖的,說不定還是百年一遇的天才級別。

    曹騰聽懂了:“你想要以門客的禮節待她,問過她自己的意見沒有?”

    阿生一怔。

    曹騰已經派人將顏文叫了進來。“這是你畫的?”

    顏文低眉垂眼:“是。”

    “怎麽想到要畫逝去的主母?”

    “奴婢惶恐。是奴婢見主人思念母親,故而自作主張了。”

    “欸。先別請罪。你畫得好。如意的意思,是將你的奴籍消了,按照門客的待遇供你繪畫。你意下如何?”

    顏文的臉上第一次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她是豐滿的鵝蛋臉,這個時候全都被五官擠出扭曲的形狀。她以頭叩地,勉強才維持住儀態:“不!不……婢子……婢子不走!婢子定認真作畫,求主人留下我吧。”

    阿生不理解:“你就這麽喜歡端水?”

    顏文伏在地上不肯動,阿生不得不提醒她:“起來回話,我不喜歡看別人跪著。”

    顏文這才直起上身:“婢子留在主人身邊,偶爾能夠聽到主人論學、論《詩》、論史,論時政,皆獲益匪淺。若外放別院,就是堵上了眼睛耳朵,如摸黑夜行,一不留神就會迷失方向。婢子雖愚鈍,然有向學之心,望主人垂憐。”

    阿生驚了,一開始以為顏文是奴性重,沒想到是思想覺悟太好。

    曹騰大笑:“你還要堅持你的看法嗎?”

    感情她身邊的位置都是美差啊。阿生小手一揮:“行,你留下。”又補充道,“母親周年的時候,我要供奉她的畫像為祭。”

    這是在布置任務了。

    顏文領命:“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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