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上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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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的上巳節是一個好天氣,借用兩百年後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的話說,叫作“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這是一種清爽的溫暖,帶著水邊蘭草的香氣。

    按照舊俗,雒陽的士民,紛紛前往雒水進行祓禊的儀式。在東漢末年的都城,巫女已經絕跡了。所謂“祓禊”,也已經從一種原始宗教活動變成了民俗活動。大部分人就是用蘭草沾水點在身上,許願祛除邪祟;也有稍微講究古禮的,身著單衣取水洗浴。

    貴族們的活動則更加文雅:踏春、酒會、吟詩作賦。

    正好太學就坐落在雒水邊,占據了風景最秀麗的黃金地段。就連三公九卿這樣的高官,都免不了向太學借高台擺宴。而太學生中出身名門望族的,也好聽些,宣揚自己的名聲。

    如今的三公,分別是司徒韓縯,司空孫朗和太尉黃瓊。

    韓縯和孫朗是梁黨,黃瓊是反梁派。但無論政治立場如何,在上巳節這般的場麵上,他們是不得不坐在一起宴飲的。底下的九卿和尚書令、司隸校尉、雒陽令等高官,乃至於尚未踏入官場的太學生們,也各有各的陣營,席上便一直維持著暗潮洶湧的局麵。

    幾輪罰酒和詩賦過後,韓縯將筷子一扔。象牙玉箸襯托在方形黑陶盤子和薄如蟬翼的生魚片上,分外好看,卻無法吸引韓縯的目光。他倚靠扶欄,偏頭向下眺望。太學今日放假,學生們不是在席上就是去了水邊踏青,再就是去集市上消遣了,因而學堂和宿舍都空空蕩蕩。

    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名成人牽著個幼兒,帶著兩名仆從,主仆一行四人從偏門進入教學區,就顯得格外醒目了。

    雖說最前麵的幾座建築是節假日開放區域,但能有膽氣進來,也是非富即貴的人家。

    韓縯起了興趣,端著酒杯往下看。遠遠的,他看不清人麵,但從動作上看,似乎是那小兒想要入內觀看,在前方拉著長輩的手。光憑想象腦海中就能浮現出幼童撒嬌的模樣。

    “伯南在觀望何物?”同為梁黨的孫朗湊過來問。

    “你看那小兒,甚是有趣。”

    孫朗也看到了朝太學建築恭敬行禮的主仆四人,他眼神更好些,能夠看出牽著幼童教授禮儀的是位老人。他倨傲地笑道:“禮節還算有些模樣,大約是哪個落魄的寒門,子孫進不了太學隻能瞻仰一番。京畿之地學風鼎盛,向學之人不在少數,又有什麽稀奇的?”

    黃瓊輕咳一聲:“垂髫而知禮,稚齡而向學,是有德行的先兆,這樣的人家不會永遠居於下流的。”這是和孫朗杠上了。

    三公起了爭執,自然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韓縯連忙擺手轉移話題:“我說那小兒有趣。是他僅對董聖像行揖禮,卻朝學堂和藏書閣大禮叩拜。”

    “喔。”

    當下席間就有幾人撚住胡須沉思。

    孫朗出身北海孫氏,放在全國也是排得上號的名門,而且行事一貫高調。他不耐煩猜測,直接派了一名仆從:“去,問問那小兒,為何不拜聖人拜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空堂。”

    孫家的仆人匆匆下了高台,跑去與那一老一少交談兩句,就快速折返。“小兒說:‘聖人之德,在學識不在人麵。’”

    尚書令種暠第一個擊掌讚道:“好一個‘在學識不在人麵’,我知道那是誰家的小郎君了!”

    黃瓊好奇地問孫家的仆人:“那是誰家的小郎君?”

    孫家的仆人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小人再去問。”說完就再度往高台下跑。孫朗麵上明顯露出了不悅的神色,這個下人不給力啊。

    那邊中層官員則是紛紛向種暠打聽。

    種暠賣了個關子,說話聲卻清楚得很:“三歲知禮待客,言談舉止皆如成人,且常有不凡之言。這樣的神童,雒陽雖大,也不多見了。”

    有種暠起來帶節奏,神童的說法,連帶“不拜聖人拜空堂”、“聖人之德,在學識不在人麵”都在席上傳開了。時人追捧神童,孔融讓梨、黃香溫席,都是這個時代的故事。那小兒的言行對不對暫且不論,小小年紀有這般見識就是不俗的。

    今日的宴會沒有冒出什麽出眾的才子,大家正是有些無聊。神童之事剛好可以當做今年的談資。別怪東漢士人八卦,在文化娛樂匱乏的年代,也就清談可以讓人開心的了。

    現在,就等著孫家的仆人來曝光神童的家庭背景了。

    那男仆回來了,臉色卻滿是尷尬:“是……是費亭侯與其孫曹二郎。”

    “哄!”

    人群中炸開了鍋,剛剛還誇得起勁呢,沒想到是宦官之後!士人向來瞧不起宦官,不論是梁黨的士人,還是反梁派的士人,都瞧不起宦官。

    “哈哈!”孫朗得意地看了黃瓊一眼,他還記得黃瓊給那小兒站台呢,這下麵子掉了吧。

    韓縯滿臉通紅,他是第一個注意到曹騰一行四人的,應該說今天這風波就是因他而起。韓縯出身沒有孫朗那麽高,平日裏最喜歡敵視宦官刷聲望,今天這打臉打的,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說話。

    孫朗心滿意足地吩咐自家仆人:“你再去,你就跟那小兒說:‘閹宦之後,亦敢言德乎?’”

    種暠當即變了臉色:“堂堂三公,何故為難稚子?”你這做得太難看了吧,曹騰和孫家同屬於梁黨,這般踩同黨,我這個對立陣營都看不下去了。

    孫朗大笑:“曹嵩不敢與我等同席,何況曹嵩之子?”

    孫司空太過倨傲,很多人不喜歡他,但他們也不會在這種場合替宦官說話,不是人人都像種暠這麽耿直的。隻有地位和名聲都崇高的黃瓊能夠歎口氣,搖搖頭,表達了自己的情緒:“可惜了。”

    孫家的仆人第三次回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跟打翻了染缸似的。

    “那小子如何說?”

    “他……他說……”

    “說了什麽?即便是罵我,也說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宦官之家的醜態。”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那可憐的仆人差點把頭鑲進地板裏。

    “我命你說,一個字都不許改!”

    “他……他說:‘前有太史公,後有蔡龍亭。不能言德,身有殘疾者乎?心……心有殘疾者乎?’”

    太史公指的是寫《史記》的司馬遷,蔡龍亭則是改進造紙術的蔡倫,這兩位都挨過那一刀,但誰又敢說他們沒有德呢?後麵兩句更是直接反問,沒有資格談論道德的,到底是身體上的閹人,還是心理上的閹人?

    罵得……真狠。就差直說孫朗是心理上的閹人了。

    然而罵得也足夠精彩!在孫朗無故羞辱幼童的前提下,讓人有酣暢淋漓之感。有人再也忍不住,主動給種暠敬酒:“此兒真神童也!”第一個人開口了,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可以想見,不用到明天,孫朗自取其辱的事跡就會在京城圈子裏傳開了。一方是三公之一的老爺爺,一方是宦官之後的小娃娃,話題絕對勁爆。

    孫朗再也待不下去了,臉漲得通紅,摔了一個銅杯:“巧言令色,不虧閹宦之後!”

    種暠回他兩個字:“哈哈。”

    孫朗憤而離席。

    種暠不理他,轉頭看反梁派的領頭人黃瓊。

    黃瓊看了眼沉默不語的韓縯,慢悠悠地說:“費亭侯,本朝良宦也。善待士人,未嚐有過。”這個定論,好到即便是曹騰自己都會欣喜若狂。

    同樣坐在宴席上,有朝廷不倒翁之稱的太常胡廣,聞言目光閃了閃,握著酒杯的手半天沒有放下來。他回去後,在書房裏將曹騰的拜帖讀了又讀,終於跟仆人說:“你送我的名帖去曹府,就說,請費亭侯過府敘話。”

    他們要議的是曹嵩的婚事。

    曹騰選擇了胡廣的原因不難理解。胡老頭出身世家,以圓滑中庸著稱,是朝中罕見的中立派。十年前他就當上三公了,多年來起起落落,就在三公九卿的位子上輪流轉,愣是沒轉出災禍來。人緣好到可怕,不管是梁黨還是反梁派都說他是個老好人。

    曹騰想要慢慢疏遠梁黨,自然不能選梁黨中的家族聯姻,但若是選激進的反梁派,那就做得太過了,會被梁冀清理門戶。胡廣這樣的中立派才是最理想的人選。而一旦曹家提親,以胡廣不輕易得罪人的性格,基本上拒絕的可能性很小,再不濟也要推個遠房庶女出來。

    曹騰站隊一直比較穩,在胡廣看來也不算豬隊友,唯一的問題就是門第的問題。但門第,恰恰是政治鬥爭中最不重要的問題。

    結果果然不出曹騰所料。

    夏季四月,曹嵩續弦的人選定下了,南郡華容胡氏的庶支女。就等著六月初丁氏的周年結束,就開始議婚的流程。與這件即將改變曹家的大事相比,曹府給孫府送的謝罪禮被砸了個稀巴爛就根本不算什麽了。

    北海孫氏,在山東可以作威作福,但在雒陽,他們還做不到一手遮天。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開始改為中午左右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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