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鳳凰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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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閣如墜混沌,找不到一絲清明,眼皮子仿若千鈞重,幾經掙紮,終於睜開些許,但見帳頂的月影紗,遮出一方暖黃色的天地,鼻尖縈繞著若有似無的熏香,莫名令她心安。
少頃,她往帳外挪眼,已然明白自己躺在椒房殿的東暖閣——不遠處的羅漢榻旁掛了幅《春風燕嬉圖》,此畫世間獨一無二,原是永綏皇帝的禦筆丹青,登基稱帝時賜與元後的禮物,傳聞繼後徐氏入主中宮後,曾猶豫是否要摘了去,到底是寓意好,樂意留之。
待永綏帝駕崩,太子承繼大統,她由儲妃晉為皇後,將畫兒視作姑母的遺物,舍不得取下來。
一朝天子一朝臣,現下她很是擔憂武安侯的狀況,旁的不敢奢求,隻願父親能平安脫罪,鳳印算什麽?即便要他們完顏家的兵符,甚至是丹書鐵券也在所不惜。
正想的出神,外間進來個穿淡綠色齊胸襦裙的宮女,四目相對,宮女歡悅地呼喊:“皇後娘娘。”
彩閣以為是在喚她,不禁闔上眼發出一聲喟歎。
她腦仁兒疼,太陽穴底下扯著筋脈突突直跳,往事全部糅雜在一起,好的壞的,理不通順,她尋思著應該是被人救出宣政殿,於昏迷時候做了場紅塵夢罷了。
如今看來乾坤已定,再無轉圜的餘地。皇後的位置,她守了不足三年,往後怕是無法繼續住於椒房殿,不知在那端嚴肅穆的長樂宮邸,哪一處會是她餘生的棲息之所,她才二十歲出頭,花兒一樣的年紀,卻早已從根底開始逐漸枯萎。
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彩閣假寐不願理會,直到一隻溫熱的手搭至額間,她不耐煩地睜眼,然而近在咫尺的臉龐,令她倒吸一口涼氣。
“總算是醒了。”徐皇後坐在床沿邊吩咐宮女,“去小廚房看看燕窩羹是否溫著,端來伺候翁主用了。”
宮女垂首道:“諾。”
翁主……很是久遠的稱呼,遠到她未曾與燕廷晟大婚時。
徐皇後用帕子擦拭她額頭的汗漬:“可是被褥太厚實,捂得慌?”
彩閣瞠目結舌,更覺骨寒毛豎,撐著身子往後躲。
徐皇後關切道:“身上哪處難受?當真不適就傳禦醫過來瞧瞧。”
她的心砰砰直跳,愣是沒憋出一句話來。
徐皇後討了個沒趣,權當她受驚過度:“你好生歇著,有事盡管吩咐宮人。”
彩閣這才木訥地點了點頭。
記憶如潮汐巨浪撲麵而來,怎麽都銜接不上,幾乎令她措手不及。彩閣慢慢調整呼吸,好一會兒,勉強平複心情後起身去趿鞋。
暖閣朝南的海棠窗欞支起寸餘縫隙,她伸手往外推出幾分,透過四指寬的窗縫,窺探到正殿門口的石燈籠邊,有兩個身著朝服的男子。
是端王燕廷譽和太子燕廷晟,所謂衣冠楚楚大抵如此,一個緋紅、一個淺黃,一人直身跪著,另一人肅立在旁。
她呼吸一窒,有瞬間的心神恍惚,夢境和現實相互交錯撞擊,留下匪夷所思的回憶,似幻覺蜃景,卻又仿佛親身經曆過,實在難以分辨。
“翁主,請用膳。”宮女捧著描金漆盤,將幾樣蒸食擺在羅漢塌中間的紫檀炕桌上,“若是不夠,奴婢再去小廚房盛些過來。”
原先沒在意,彩閣此刻倒覺得前胸貼後背,連饑餓時的心慌都別樣熟悉,仿若斷食就在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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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bsp;匆匆慰藉五髒廟,喝了兩口蜜糖雪梨水潤喉,她擱下青瓷杯說飽了,並向宮女打聽:“端王和太子是怎麽回事?”
宮女微愣:“翁主是問太子殿下同——誰?”
她心頭悸動,四皇子燕霆譽十五歲得封郡王,太子即位改元後,才加封為親王,那麽現在的他還不是“端王”。
彩閣佯裝咳嗽兩聲:“方才端望窗外,太子爺和穎川王為何一直在殿前?”
宮女看了眼月門方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盡量壓低聲音說:“潁川王今早請安的時候說,是他不當心令翁主落了水,惹得皇後娘娘罰他的跪,太子爺隨後過來求情,但娘娘見翁主還未蘇醒,便沒有下令通融,任由兩位殿下在外頭。”
彩閣仔細回憶一番:永綏二十二年的仲秋時節,她是曾被人推落過太液池,因為剛進宮循規蹈矩的,加之身體沒有受傷,倒也未再深究。
假如回憶裏的一切皆為夢,那麽眼前所見未免太過真實。她換了身衣裳走出正殿,隻是腳下略為躊躇,思忖良久不知如何開口。
罰跪對於潁川王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他可以隨便跪上半日,起來後腿都不會打顫的。
見彩閣安然無恙,他先是一怔,隨後對身側的太子嬉皮笑臉:“我就說她定無大礙,又不是嬌生慣養的柔弱小姐,撈上來的時候還能喘氣兒呢,哪那麽容易駕鶴西歸?”
太子看到殿內蘇繡屏風後隱約透著人影,遂去踢潁川王的靴底,盼他少說兩句:“畢竟是你連累彩閣嗆了水,快些與她賠個不是。”
沒征得徐皇後的許可,潁川王依舊跪著說話:“雖是我無心之失,但好歹也是我跳進池子裏救的她,虧得我略識些水性,如若不然,我早去地府報到,陪閻王爺吃茶了。”
徐皇後正準備去紫宸殿麵聖,聽到潁川王的狡辯,言語裏滿是責備:“生了事端還不懂得收斂,非得告到你父皇跟前賞你板子才好?”
太子向徐皇後作揖:“兒臣參見母後。”
潁川王耷拉著腦袋,不敢再放肆:“母後說得極是,兒臣知錯。”
徐皇後對彩閣還算和顏悅色:“遭了罪應當多休息才是,外頭風大,仔細別吹出毛病來。”說話間目光輕瞟,似有言外之意,“倘若老四再奚落你,你不要同他置氣,往後有的是時間叫他知曉厲害。”
彩閣屈膝欠身:“謝娘娘關心,臣女明白了。”
徐皇後緩緩邁下殿前階陛,連個正眼都不願丟給潁川王,更別提叫起了。
他回頭見儀仗慢慢消失在丹鳳朝陽影壁旁,跟手就撩動蔽膝拍了拍大腿站起來,絳紗長袍隨著他的起身,灑下星星點點的桂花碎瓣,應是跪了許久。
世人對於某些場景,總會有故地重遊的錯覺,盡管從未涉足過的地方,偶然間遊曆,也能浮現出一種似曾相識的假象。
彩閣沉聲靜氣地望著他倆,無論是清逸溫然的太子,還是俊朗不羈的潁川王,都感覺分外熟悉,好似與故友久別重逢,她忍不住鼻子發酸,眼眸裏堆積著不應屬於十五歲時的感傷。
潁川王心虛,嘴上不饒人:“老大不小了都,哪有女孩子這樣盯著爺們看的,也不知害臊?”
彩閣回過神來,居高臨下盯著他:“我到底哪裏得罪了王爺,您非得推我下水?”
潁川王臉皮厚的跟城牆似得:“並非是我存心,不過想嚇唬你一下,怎知你膽子麻雀般大,沒站穩,失足跌進水裏怨我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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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才發生不久的事,可她實在記不起細枝末節:“王爺說的好生輕巧,如果我……”
潁川王早已饑腸轆轆,直接打斷她的話:“得了,是我不對,我在這裏給你賠不是。”他向她作揖,“還請青唐翁主高抬貴手,原諒我這一回。”不等彩閣接受或拒絕,又同太子說,“三哥,我先回去了。”話畢,長腿一邁,大步流星地離開。
彩閣唯有對著他的背影跺腳的份兒。
太子踱步行至彩閣身邊,開口溫言撫慰,終歸向著自家兄弟多些:“不知你落水後境況如何,四弟下了朝便過來椒房殿請罪,母後懲罰他,少說在這兒跪了三個時辰,他向來乖張,望表妹不要放在心上。”
就衝潁川王那副態度,彩閣怎能輕易咽下這口氣:“非得踹他進太液池一次,方能平怨。”
太子見她中氣十足,唇角浮笑道:“待到臘月裏再尋仇也不晚,屆時必定更為解恨。”興許那個時候,她已經忘記此事,“聽聞涼州的冬日寒冰十尺厚,往後你在長安過年,應當能受得住。”
彩閣聞言緘默了,她同太子的關係,撇開年幼進宮給完顏太後賀大壽時的不算,擺在眼前的,是她來長安頂多一旬光景,兩人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但心裏總覺得他們曾經相處六年之久,甚至還做成了夫妻,天底下最尊貴的那種,且又是相敬如賓的那種。
這樣一想,難免覺得有些局促不安,沉默蔓延,倍覺難堪,她垂眸盯著鞋尖,隨口尋了個理由:“我想去給姑祖母請安。”
太子抬手欲拂去她肩頭的一片落葉,她見狀下意識地退後一步避開,他不甚在意地收回手,吩咐候立在旁的太監:“傳步輦,去長樂宮。”
她沒有推辭,橫豎出了皇宮正門,長樂宮往左,東宮朝右,算是分道揚鑣。
等待的間隙亦讓彩閣感到窘迫,索性問椒房殿的宮女要了件氅衣,鋪在院裏的桂花樹底下。
“翁主……”宮女大抵猜到她的意圖,連忙出言阻止——徐皇後宮裏的花,向來是花開花落自有時,輕易折不得。
太子沉聲道:“由她去吧。”
彩閣攏了下裙裾,抬腳踢向樹幹,沒使很大力氣,也惹得落花簌簌,想著將花瓣洗淨晾幹,做些桂花釀,才不枉辜負了這滿樹的馥鬱金桂。
太子若有所思駐足觀望,並不多言。
不多時,抬著步輦的內監們徐徐來之,左右有序各擺一邊。
彩閣用胳膊肘抵著右側扶手,將手裏的穿花蝴蝶團扇搭在眉間,遮擋未正時分略為灼熱的日光,那廂太子恬靜,隻管閉目養神。兩乘肩輿相距不過半丈遠,他們卻沒有任何言語交流。
出了崇明門,順著東牆夾道一路往前,依次再過含耀門和昭訓門,便能到殿前廣場,舉目遠望,可以看見皇宮巍峨寬闊的護城牆。朱牆中央矗立著三道宮門,經由哪扇皆能進出宮闈,其中規矩卻是非常講究。
有乘華蓋絳帷軟轎,沿第二道宮牆打西麵抬過來,剛巧與他們在含耀門旁碰到。
既然遇見了,便沒理由不落轎、不同太子行禮的。
隨行的婢女掀開轎簾,自裏出來個花容月貌的可人兒,一雙纖纖玉手交疊於臍上,屈膝對太子盈盈一拜,連聲音都宛若鶯啼般動聽:“臣女參見太子殿下,見過青唐翁主。”
作者有話要說: 皇宮主體參照長安大明宮,個別宮殿名有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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