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長龍伏地 一

字數:5185   加入書籤

A+A-


    時間是一條河。

    乾升二十六年。

    月圓,夜深。大寧帝都開平。

    皇宮像一隻巨獸,靜靜地匍匐在開平寧靜的黑夜裏。圓月高掛,也是靜靜的,似乎在冷漠嘲諷著人間的別離。

    忽然間,一聲淒厲的悲啼劃破皇宮的寧靜。

    皇長孫華天域哭著從夢中驚醒把被子踹了一地。他做了個十分可怕的夢:硝煙彌漫的戰場,大寧的軍隊全軍覆沒,滿地屍骸中他最親最愛的三王叔滿身是血地朝他走來,可最終還是撐不住倒地不起。

    不管華天域怎麽哭喊,他的三王叔,恵王華承煊再也沒有站起來。

    夢的本身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個夢是真實的。

    半個月前,隴右的戰報八百裏加急送入皇宮:恵王率百騎親兵深入隴右閬江上遊探查地形,遭遇叛賊埋伏,恵王身死。

    寥寥數字,恵王身死,正在聽諸臣議事的老皇帝,一盞茶全潑到龍袍上,昏厥了過去。

    太子華承炎忍著失去同胞弟弟的劇痛,以儲君身份妥當處置宮裏宮外的一切,每每忙完回東宮都已接近深夜。

    華天域醒了,可哭聲不止,哭得聲音嘶啞渾身大汗。東宮登時炸開了鍋忙作一團。

    這讓老宮娥和內侍監想起他四五歲時也生過夢魘,說是在夢裏遇鬼,黑衣黑麵,還騎著一隻金色的老鷹,這鷹竟還是隻瞎眼的鷹。

    皇長孫真是想象力豐富自己嚇自己。

    自此皇長孫夜夜啼哭,兼又身子骨虛弱染上風寒,覺睡不著,藥也吃不下,任太子和太子妃怎麽哄都沒有辦法。後來還是太子的同胞弟弟恵王拿主意,把這孩子抱到自己王府裏,安撫了幾日才算罷休。從此皇長孫就黏上了這個比他年長十三歲的叔叔,硬是賴在恵王府休養了半年才肯回東宮。按照禮製,皇長孫不得出皇宮過夜,可太子對恵王這個親弟弟簡直比對自己兒子還要親,恵王的任何請求他都能閉著眼睛一口答應,連老皇帝也沒說什麽。

    皇城內流傳著這兄弟叔侄三人的佳話。

    十年過去了,這位尊貴的皇長孫還是如小時候那樣膽小愛哭,兼之他又像他母親,身子羸弱,十幾歲的孩子還能眼睛水汪汪的惹人憐愛。

    可如今恵王不在了,有誰能哄得了這個愛哭鼻子的皇長孫呢。

    小祖宗哭喊著他最親愛的三王叔,宮娥內侍監跪了一地,任誰哄都沒用,個個心裏也是連連叫苦。

    隨著一陣穩定的腳步聲,地上的眾人十分熟練地從門外到門內讓開一條路。走來的貴婦衣著素雅,宮服上白線勾勒著大團的素描牡丹,彰顯她富貴不凡的地位。她腳步匆忙而不慌亂,略微蒼白的臉上滿是憐惜關切的神情,匍一到床邊就把嬌弱的華天域緊緊攬在懷裏。

    被母親抱著,華天域的哭聲小了下去。

    &nbs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p; 太子妃史氏輕輕拍著她寶貝兒子瘦弱的背,低聲哄著:“兒啊,夠了夠了,別哭了,你三王叔在天上也不願看你這般傷心。”

    或許是母親的安慰起了作用,或許是華天域自己哭累了,他把頭深深埋進母親溫柔的懷抱裏,轉為嗚咽抽泣,又聽母親輕聲道:“今晚哭過便罷了,往後可不許再為了你三王叔鬧得東宮這般雞犬不寧了。”

    皇長孫華天域十分聽母親的話,乖巧地點頭答應。

    太子妃史雋蘭把惠王華承煊視如自己的親弟弟,此時被兒子的哭聲喚起傷心的情緒,隻好閉上眼睛掩飾自己要掉出來的淚水。可她一閉眼,浮現的全是太子這幾日複雜的神情:焦慮、哀傷,還有愧疚。

    哄了一會兒,華天域終於在母親懷裏安靜下來。

    母親低頭慈祥地為兒子拭去淚花,她的聲音越發細微,好像是在和睡著的兒子說悄悄話,又好像是在提醒自己,輕歎了一聲:“兒啊,你再念著你三王叔的話,你父王會不高興的。”

    “為什麽?”華天域半睡未睡,好像在夢裏說話,迷迷糊糊的聲音仍帶著孩童奶味。

    太子妃不知如何解釋,隻好說:“你該長大了,你是嫡皇孫,是未來的東宮之主。你該堅強,將來你的父王還要依賴你呢!”

    “哦——”華天域發出類似氣音的聲音,也不知道聽懂沒聽懂。

    皇宮的夜很深,月很圓。

    不同於京城的安寧,千裏之外的隴右山野,有一個不起眼的村落正刀光劍影、火光衝天。

    小山坡下,齊家村的村民們淒厲的喊聲就在耳邊響著,一把把晃眼的屠刀卻毫不留情。

    低伏在山坡後麵的青年男子緊緊握著拳頭,用力地咬著牙關,英俊的臉龐在火光映照下戾氣深重。

    身邊的虯髯大漢絲毫不擔心他會衝動行事,因為他們本就是見慣生死的人,無論多麽血腥慘烈的殺戮他們都經曆過。

    空氣中飄來濃烈的血腥味,轉瞬之間又被風吹散,就像山坡下那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

    從大地中萌芽,繼而被拔起,最後隨風飄散,仿佛未來過人世。

    青年男子不忍再看,轉身靠在山坡後的青石上:“這是薑投走的第幾天了?”

    提到薑投,他的聲音如千年冰山陡峭寒冷。

    大漢紅著眼睛,火光投映下更加猙獰:“薑投走了十天了!哼,他如果騎的是快馬,恐怕已經到主子跟前領賞了!”

    青年男子隻是點了點頭,陷入深沉的思緒中。

    大漢:“我讓薑投回去搬援兵,是因為他是個生麵孔,又是一個人,方便隱匿。可援兵沒來,卻招來了叛軍!薑投這個叛徒!”

    大漢回憶:“當時探查地形撞到叛軍,我就覺得有貓膩。這裏是閬江上遊,叛軍的人怎麽可能摸到這裏來!我們的百騎親衛都死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於毒箭,隻有薑投跟著我們逃了出來。薑投武功平平,我還當他是運氣好而已。我原本還想,在齊家村暫時落腳,一邊給殿下養傷一邊等援軍。原來,這一切,都是這叛徒設的局!”

    大漢恨地一拳打在青石上:“一百多個兄弟的命啊,都是我害死的,如今又賠上了齊家村一百多條無辜百姓的命。”

    他們是一個月前渡的江。

    想起百騎親衛廝殺慘烈,大漢不斷自責:“薑投編在親衛營的,也算是我的人,我身為親衛營統領,身邊有這樣的叛徒竟渾然不覺!”

    青年男子聽完並未馬上說話,眼神又寒了三分:“薑投可不是你的人,也不是本王的人。別說你渾然不覺,十年前他主子把他送到我身邊時,我又怎想得到他要置我於死地!”

    青年男子雙眼通紅,情緒激動:“大哥!太子殿下!我是你親弟弟,你何以對我如此!”他哀痛長嘯。

    大漢聽得渾身一震,瞪著眼直直地,嘴唇抖了抖,沒能應出話來。

    齊家村的火勢漸漸小下去。青年男子拍了拍大漢的肩膀:“眼下不說這些了,該想想我們何去何從。”

    他終於回歸鎮定。

    大漢手上左右一指,謹慎地道:“目下隻有兩條路,一是取原路回到我們來的渡口,再渡江回營,這是最快的路,也是最危險的路。因為想殺我們的人一定在沿路都設下埋伏。二是繞遠路,去蘭州,蘭州也有渡口,在閬江更上遊,我們可以從那裏先渡江,過了閬江一切好辦。”

    青年男子:“聽起來,明顯是第二條路更安全。”

    大漢:“可蘭州這條路也有風險,那是高戰雲的地盤,他是最早的叛軍,劃地為匪多年不肯歸降朝廷,如今雖說也與龔允為敵,算是和我們有共同的敵人。但這老將對朝廷也沒有好臉色。”

    青年男子:“如今我們走投無路,隻能兩害相較。”

    蒼穹之下,一邊是無盡無窮的黑暗,一邊是吞噬生命的火光。

    青年男子兩頭一望,薄薄的嘴唇抿成鋼鐵般堅硬的線條,神色愈發冷冽起來,由對遇難者的同情變作對施害者的仇恨,英俊的臉上是長年累月的堅強和殺伐。

    他目中寒光閃爍,沉默地看著天空,良久方道:“去蘭州吧!”

    山坡下的喊殺聲已經漸漸息隱,但大火的熱氣仍炙烤著大漢的臉頰,把臉上的胡須都烤彎曲了,因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吧!”

    村中的慘叫聲已漸漸小了,山坡後借夜色遁走的二人正是天下人都為他死去噩耗而扼腕的惠王華承煊和他的親衛營統領程剛。

    華承煊絕對沒料到,今晚正是他驚濤駭浪隴右之行的開端。

    隴右的夜更深,月更圓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會介紹本文背景,不喜歡看的可直接跳到第三章。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