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長龍伏地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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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俊的長篇大論滔滔不絕,高戰雲的臉色卻越發凝重,重得猶如一口枯井忽然被人填了塊大石頭,隻是撚著花白的胡須沉吟。
最後雷俊一歎:“叛軍人數雖多,朱雀軍更多,但和祁雲山脈比起來就跟一個大簸箕裏的幾隻螞蟻,任何人一旦藏軍入山,就是神仙也難圍剿。”
而現在龔允這隻螞蟻拚了命要躲到大簸箕裏去,氣勢洶洶而來。
這位蘭州軍的靈魂人物目光向四處一撒,終於道:“雷俊說的在理,不瞞諸位,我們兄弟仨確實亦有和雷俊相同推斷,是以才收緊城防。至於沒對三司的校尉們說出實情,是為了你們好。”
又是“為了你好才不告訴你”,同樣的話從華承煊和高戰雲嘴裏先後說出來,雷俊眉頭皺得比祁雲山還高了。
高戰雲放眼巡去,突然低聲對羅致說了什麽,後者點了兩下頭,看嘴型一咬一合,好像是說了個“好”字,接著就看他目光一掃,以洪亮的聲音道:“既然大家都已經知道蘭州即將到來的危機,不如都說說破敵之策。”
原來這個話題高戰雲和南宮淼、羅致二人已經討論過多次,卻還是苦於沒有保全蘭州的辦法。
如何對敵本就事關重大機密,不欲使人知曉,可一個小小的新進司文,竟能在未參加任何行軍活動的情況下,單憑幾道調動令,和對隴右地形、朱雀軍的了解,就一語道破這個危機,高戰雲愕然發覺後生可畏,幹脆把話攤開了說。
蘭州將領都是常年和龔允叛軍周旋的,打熟了,也打疲了,所以連行軍打仗也有個“燈下黑”的說法,引申為越是熟悉的敵人,因為陷入慣性思路,自己反而毫無察覺。
院中眾人不禁發起怔來,沒有一人敢輕易作答。
連剛才表現得敢說敢言的雷俊也一個頭兩個大,半晌後才帶著試探的口氣小聲道:“龔允想藏兵入山,我們可以從中做文章。”
羅致以命令的口吻:“說說看。”
雷俊:“我們先他一步進山裏,龔允來蘭州就撲空。祁雲山綿延數千裏,我們可引兵從祁雲山脈西側悄然而上,進入山係之後再轉向南,從緩坡而下,我們要麽奇襲他的中部截斷其入山主線,要麽截其尾巴斷他糧草。我們這算是出其不意,一定能一擊製敵。”
他一口氣提了兩個方案,也是不容易。
羅致輕描淡寫:“這兩個方案從戰法上來說,的確可以一擊製敵,都沒什麽問題。”
雷俊聽他肯定,麵露喜色。
羅致目光炯炯,瞪了他半晌,卻忽然變臉:“問題是你小子全忒麽紙上談兵!”
雷俊瞪圓了眼,未及說話。
羅致沉聲道:“你說的好像這隴右隻有我們和龔允兩支人馬對仗。問題是別忘了,還有一支朱雀軍在閬江那邊。別這邊我們和叛軍在貓捉老鼠,回頭朱雀軍來個螳螂捕蟬把龔允和我們一鍋燴了。說實在的老子可不想和叛軍死一塊兒。”
朱雀啊朱雀,簡直就像是籠罩在隴右頭頂的隱形保護者,叫叛軍不敢亂來,可又像個緊箍咒,叫隴右各方都喘不過氣來。
雷俊頓了一下,不服輸:“那就不管叛軍了,我們學龔允,幹脆也藏兵於祁雲山不出算了。山脈那麽大,叛軍和我們可以各占山頭,互不侵犯。”
這第三個方案最保險安全,誰都不招惹,總可以吧。
羅致猛地一拳捶在桌麵之上,酒水灑了一地,把院中的眾人嚇了一跳:“幼稚!蘭州是我們糧倉所在,三個多月後又是秋收,藏你個頭的軍,蘭州這塊地不要,我們糧食都不要了嗎!就算糧食不要,百姓也拋棄不管了嗎?你把蘭州軍當什麽,當作龔允那樣的王八蛋嗎?”
羅致罵罵咧咧用詞不雅,但話糙理不糙。
龔允不是善主,用兵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他要的是天下大亂坐收漁利,不會去考慮什麽陷民於水火,恨不得把所到之處搜刮得光禿禿以充軍餉,雷俊家就是最現實的例子。
高戰雲亦沉聲道:“蘭州軍不能這樣學龔允,百姓可是我們揭竿起義的根源。自老夫來蘭州後考慮最多的就是與民休息春耕秋收。老話說得好,人要走得遠,就不能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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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bsp; 雷俊羞愧,感到自己紙上得來終覺淺,隻知道搬兵書是不行的,一時左支右絀,伸手輕輕扯了扯一個人的衣角:“恵兄,江湖救急——”
可“恵兄”正靠在椅背上思索其他事。反倒是和他並坐的程剛腦中靈光一閃,快速地輕聲問詢道:“原來殿下來蘭州——是想勸降蘭州軍?不戰而屈人。”
華承煊終於睜眼。
尚未想好是否搭話,首位的羅致已經看過來道:“李惠啊——現在談論的是大局,不知你對此有何高見呢?”這口氣好像不是要問詢什麽意見,果然又聽他譏諷道,“可惜惠兄弟雖是讀過幾本兵書,卻未必上過戰場,你看,像雷俊那樣,雖說滿腹經綸熟讀兵書,但紙上談兵可會誤事!”
這下全部人都聽出他在暗損華承煊,說他除了空談治軍之道外,其他一無所知。而軍人真正的榮譽,應是沙場上拚殺出來的,所以故意說他隻會處理內務。
華承煊卻不生氣,提起茶壺給身旁的講得口幹舌燥的雷俊添茶,頭也不抬地緩緩道:“龔允來攻城,我們左右是個敗,還能怎麽辦。”
羅致的本意是當眾給他下馬威,誰知他不接這個茬,冷笑道:“真是書生之見。事在人為,古往今來哪一場戰爭有未戰必敗的道理!”
他這一說,在場諸將紛紛附和。
“羅將軍說得正是。”
“我們蘭州軍揭竿起義經曆多少波折死難,朝廷尚且不能打敗我們,龔賊更休想。”
“別以為叛軍人多,再多人也是客軍,我們是主軍。”
“隻要排兵布陣得當,我們以逸待勞,就要叫他有來無回!”
“對,叫龔賊有來無回!”
悍將們一番鼓噪激勵下,全場頓時豪情大生。這便是高戰雲的過人之處,追隨他起義的軍士都十分願意為他效命。
隻有江大海,不知怎地,他有信心華承煊必可說出發人深省的話。與他有同樣想法的還有尤念和雷俊,均是豎起耳朵像兩隻兔子。
斟水時發出細微的瀝瀝聲,似華承煊喉嚨間浮出的那絲淡淡的歎息。
一開始朝廷就對蘭州軍發出過三道赦免令,可既往不咎赦免蘭州全軍叛逆罪。但這位起義軍統領固執不受。
人不是鐵打的,固執的老將也不是沒有鬆動過,唯一一次是他默許了兒子高天帶走三萬起義軍去接受時為朝廷平隴大將軍龔允的招降。那時蘭州軍內部兩個有完全相反的意見,接受招降或不接受。平隴大將軍龔允的一道假招降書幾乎要把起義軍分裂了:
他開出了十分優渥的條件,校尉以上將領可繼續擔任隴右武官,還能分到田地、宅院、仆役,士兵可以得到二十到一百兩不等的遣散費,如果是隴右有田地的還能減免賦稅。
為了權力、金銀和安逸,曾經的起義誓言已被許多人拋到九霄雲外,蘭州軍內部形成了以高戰雲為首的堅持抵抗派和以他兒子高天為首的自願投降派。
誰也說服不了誰,甚至因此打起來,親生父子都要刀戟相向。
高戰雲無奈,隻有和他唯一的兒子割袍斷絕父子關係,壓下南宮淼和羅致的異議,默許高天領著三萬追隨者去靈州接受“朝廷詔安”。
結果,高天和他的三萬起義軍放下武器,奔向的卻是地獄——這是一場騙局:龔允統領的“朝廷軍”把來投降的全部人都坑殺了。
騙降事件,使龔允失了信譽,朝廷失了顏麵,蘭州軍則失去了過半同袍的性命。
乾升帝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他根本沒有授意龔允這樣做。所以騙降事件後,乾升帝斥責龔允並令他回京,想陣前換帥。但那時龔允已擁兵自重,不久後便宣布反叛。
從那以後,蘭州軍餘部就像祁雲山脈下被激怒的黃蜂群,不顧一切地玉石俱焚地攻擊侵犯領地的敵人——所有來試探的朝廷小股軍隊都被滅了。而一直好脾氣的乾升帝也開始對“黃蜂群”失去耐心,他要求華承煊,若高戰雲還頑固地不肯接受招安,為大局計務必清掃蘭州。
事情到了這一步,華承煊無法改變乾升帝和朝廷的意願——眼前這些鮮活的生命,很快會成為他的劍下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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