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之州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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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上午,楊錚又跟月盈學了幾十句《千字文》。快到飯點,月盈便去生火做飯。燒上水出來擇菜時,見楊錚在細沙上劃來劃去,卻不是寫字,而是些橫豎線條,就問:“二哥,你在畫什麽?”

    楊錚衝她笑了笑,道:“我瞎琢磨點東西。”說完又低下頭一邊畫一邊沉思。

    月盈見他神情專注,料想並不是隨便畫著玩的,因而雖看不明白,卻不再發問打擾。可終不禁有些好奇,時不時看去一眼。就見楊錚畫了一會,把沙子推平了又繼續畫,然後又寫了許多樣式各異的符號,像是文字,卻筆畫極簡,一個都識不得。

    待月盈把菜燉在鍋裏出來,楊錚又把細沙推平了。這一回畫的,看上去比之前簡單了許多。月盈看了一會,忍不住問道:“二哥,這是個桶嗎?”

    楊錚笑道:“你倒聰明,沒錯,就是個桶。”

    月盈奇道:“二哥要做木桶嗎?”

    楊錚道:“不是木桶,是鐵桶。昨天去山上,我見家裏的地澆灌不便,就想有沒有簡便的法子,不必再一桶一桶的擔水那麽辛苦。”

    月盈見楊錚畫的那桶有些細長,與其說是鐵桶,不如說是鐵筒。如果做得大了,不免過於沉重,人力怕是難以背負。如果做小了,又能起多大作用呢?忍不住問道:“二哥準備用多少鐵,做多大的桶?”

    楊錚比劃著說道:“大約八寸粗細,兩尺來長,桶壁麽,有兩分厚應該就差不多了。大概要用三十七八斤鐵。”

    月盈不由想,這樣的一個鐵家夥,不裝水就有三十七八斤重,可能濟得什麽事?

    楊錚見她一臉好奇模樣,笑道:“這東西好用不好用,現下還說不上。等我身體再好些,咱們去秦州城裏找個手藝好的鐵匠,做出來試試才知道。”

    月盈提醒道:“怕是要花不少銀子呢。”

    楊錚笑道:“又是銀子。不過隻要當真能用,又不超過二兩銀子,應當還是劃算的。”

    月盈聽得越發迷糊了。二兩銀子可是不少錢了,用來做個桶,二哥居然還說劃算。但她有個好處,太過難以理解的東西,索性便不去想。於是不再追問,隻等到時見了再說。

    ……

    ……

    又過十來天,臨近七月底,楊錚的身體已基本康複。似他這樣大病一場,能在一個半月裏恢複如常,已大大超乎家人之期望,楊大力和張氏不勝欣喜。

    此時楊錚已將《千字文》學完,開始和月盈學《百家姓》。

    相較於《三字經》,《千字文》雖略短,卻無一字重複,且極具文采,堪稱絕妙文章,千年來被譽為蒙學第一文。很多蒙童初次感受到詩韻之美好,大多緣自此文。《三字經》雖也用韻腳,相較之下卻遜色多了。

    至於《百家姓》,雖連文章都算不上,卻還是要學的。否則人家說“趙錢孫李”,你不知下麵是“周吳鄭王”,在讀書人當中,是要被當作異類的。

    這一天楊百牛又來串門,說明日要到城裏,問他家有沒有農具要修補。秋收在即,隨後又要種麥,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時段之一,農人都要提前作好準備。

    楊大力家有把鋤頭崩了個口子,便請楊百牛帶去一同修補。

    楊錚盤算著自己要做的那個東西,秋種時正能發揮作用,眼下也該想辦法做出來了,便跟父母說,希望能一同去趟城裏看望大姐。這一次張氏沒有反對,隻是細細叮囑了一番,又讓月盈同行照顧好楊錚。

    次日一早,楊錚帶了月盈,與楊百牛等六七個村人前往秦州城。由於村中要修補的農具不少,不少人家還托他們采買些東西回來,眾人走時趕了一輛牛車。

    從楊家坪到秦州城,沿著赤峪水北行五裏,於赤峪水和藉水交匯之處折而向東,再行七裏便可到達。

    楊百牛說楊錚身子剛好,讓他坐在牛車上省些力氣。

    楊錚自忖以現在的身體情況,走十幾裏路確是有些吃力,便依言坐在車尾,背對前行方向。車行起來有些顛簸,卻還不至於教人難受。他拍了拍身旁的車板,對跟著車後的月盈說:“來,坐這裏。”

    月盈微笑搖了搖頭。她平日在家一直是青襖灰裙,今日出來則換了青衣小帽,頭上的雙鬟攏在六合一統帽內,看上去便是個俊俏的小後生。

    楊錚朝她伸出右手,在空中懸了一會,月盈終於伸手在他掌上一搭,縱身一躍,坐在他右側。牛車行進速度較為緩慢,兩人看著沿途風景,聊些閑話,頗為悠然自得。楊百牛等村人走在拉車的黃牛左右,說著家事農事,與二人各不相擾。

    北行二裏多,便到了呂家崖,這是一個五十餘戶人家的大村落,與楊家坪同屬赤峪裏。

    像江南那般人煙稠密之地,往往一村便是一個裏。而秦州這樣地廣人稀的地方,則常常數村才成一裏,有時同裏的幾個村還離得很遠。

    楊錚指著道旁一個大門緊閉的院落道:“那便是本裏社學,現在除了裏老、總甲、裏長們有時在那裏召集議事,平常隻有個看門人,根本沒有老師,就是想上學也無從談起。”

    月盈道:“二哥學習神速,用不了多久我便教不了你了。若要科舉,還是得正經請個相公做老師,除了讀書,還能得些科場經驗。”

    楊錚點頭道:“你說得在理。不過這個先不用急,總得先把該讀的書讀了。這回進城,咱們看看能不能買幾本合用的書。”

    月盈點了點頭,將這事記在心裏。

    再向前行一段路,從一個大木橋處過了黃瓜河,走不遠便到了天水湖之畔。

    當地故老相傳,古時候的某天夜裏,忽然間狂風呼嘯、雷電交加,倏忽又山崩地裂、紅光噴湧,旋即有河水自天而落,注入開裂的大地,當異象消失後,此處便多了一湖。

    這便是“天河注水”的傳說,湖即因此得名。漢武帝時,曾在湖邊設天水郡,故而秦州又名天水。

    湖中生著一片一片的睡蓮,此時仍有些紅的、粉的蓮花點綴其間。湖水在晴空掩映之下色作湛藍,山影倒映水光瀲灩,望之如畫一般。

    月盈望著湖中,不禁有些出神。楊錚知是勾起了她的心思,說道:“沒來之前,你大概想不到,在西北苦寒之地,尚有這般湖光山色。你若喜歡,等我們回來時,到湖邊去轉轉。此處離家不遠,日後天氣好時也可時時過來。”

    月盈輕輕點了下頭,隨即想起一事,道:“二哥,你是要去尋那劉半仙的晦氣嗎?”

    水神廟便在天水湖東岸,給楊錚算過卦的劉半仙自然也在那裏。

    楊錚笑道:“那家夥如果在,不妨去瞧瞧。”

    月盈聽了,不禁臉現憂色。劉半仙的名頭,她這些天也聽了不少,至少在這南鄉之地算是很響的,又豈會是好相與的。二哥貿然找上門去,別吃了虧才好。

    楊錚知她擔憂,道:“你放心,我不會亂來的。”

    牛車繞著天水湖轉了半個圈子,沿藉河南岸向東行去。

    楊錚正與月盈說著話,驀然間看到些東西,不由愣在當場。

    月盈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道旁的一塊莊稼地裏,長些一片像是高粱的東西,隻是葉子要寬大一些,株頂之穗為淡黃色,比之高粱要細小許多,在其杆葉間生著些形如小竹筍般的綠色物事,其端頭上還有紅白的須子。

    田地裏的各類莊稼,月盈所識有限,不明楊錚為何發愣,便問:“二哥,怎麽了?”

    楊錚指著那片地道:“你知道那是什麽嗎?”見月盈搖頭,便回頭問道:“百牛叔,那塊地裏長的是什麽?”

    楊百牛朝楊錚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那個啊,那是番麥,也有人叫苞穀。”

    楊錚聽楊百牛話語平淡,顯然這東西在秦州並非稀罕之物,便問:“這東西種的人多嗎?”

    楊百牛道:“應該不多吧。咱們這一帶,就天水湖附近有人種,別的地方倒不清楚。”

    楊錚點了點頭,見田間有個老農,道:“稍等我一下。”跳下車去,快步走到田間,向那老農拱手道:“老丈安好。”

    老農見他舉止有禮,笑道:“小後生,有啥事啊?”

    楊錚問道:“這片地可是老丈家的?”

    老農道:“這是劉秀才家的地,我幫他種的。”見楊錚眼中有些迷糊,又道:“劉秀才就是劉半仙。他有功名,我幫他種地,他幫我家的地免些糧稅。”

    楊錚頓時恍然,心道:“這可巧了,竟然是他家的地。”又問:“這番麥隻他家種嗎?”

    老農道:“是啊,這東西雖然不難養活,可一畝地才出五鬥糧,約摸七十斤的樣子。除了劉秀才這種不愁吃穿的人家種了嚐個新鮮,尋常人家誰去種它?”

    楊錚又問:“老丈可知道這番麥是從哪傳來的?”

    老農道:“哎呀,這個就不清楚了。隻聽說二十多年前咱們這開始有人種這個東西。”

    楊錚默默記在心裏,躬身道:“受教了,多謝老丈。”

    老農擺手道:“這有什麽可謝我的。你是沒吃過這東西,有些新鮮吧?其實味道還行。”說著順手掰了幾個長熟的苞穀塞給楊錚,“拿回家煮了嚐嚐吧。”

    楊錚又道了謝,與老農告辭。從田裏出來,對楊百牛道:“百牛叔,咱們走吧。”

    楊百牛隻當楊錚是少年人好奇,沒當回事,看他坐上了車,會同眾人繼續趕路。

    楊錚把苞穀交給月盈,讓她放到包袱裏,手裏拿了一個仔細端詳。扒開外麵的幾層綠皮,露出裏麵黃澄澄的顆粒,倒也長得飽滿,隻是顆粒不算大,排布也不怎麽緊密。這一顆苞穀約有一握粗細,長不及成人之一拃。

    月盈在旁邊看著,說道:“這外麵包裹著的綠皮倒有些像粽葉,怪不得叫苞穀。它又叫番麥,應當是從番邦傳來的吧。”

    楊錚道:“是啊,應當是極遠的地方。”心想,月盈從未見過這東西,多半是從西域傳過來的。不過也難說,江南水稻高產,即便得了這東西,也未見得會有多少人種。將手中這一個給了月盈,道:“你覺得叫它玉米怎麽樣?”

    月盈接了過來,細看那些黃澄澄的顆粒,當真很像是晶瑩的黃玉,讚道:“這名起得好!”

    楊錚笑道:“你覺得好,那就是好。”生長於魚米之鄉的人,自然對米比麥感覺更親切。

    月盈笑了笑,將手中的玉米放進包袱,問道:“二哥,這東西要怎麽吃?”

    楊錚道:“可以煮了吃,也可以烤了吃。嗯,還有種獨特的吃法,把它爆開來吃。不過咱們先不忙吃。”

    月盈道:“二哥也想回去種一些嗎,那樣明年便可收許多了。”

    楊錚點頭道:“是要種一下看看。”

    秦州當地糧食以小麥為主,每年秋分播種,次年芒種時收割。因土地較為貧瘠,小麥產量並不高,一般畝產不到六鬥。就以楊家坪為例,靠近河邊上的那片田地已算是不錯了,近些年又風調雨順,可畝產仍隻有六鬥一升多,大約七十多斤。

    絕大多數人家光靠小麥的收成,連糊口都很困難,故而由芒種至秋分這段時間的耕種極為重要。大部分農戶都如楊錚家一樣,收麥之後多種高粱,再輔以黃豆、蓧麥、胡麻等。高梁雖不怎麽好吃,可即抗旱又耐澇,並且產量很大,一畝能產一石一鬥以上,差不多有一百四十斤。

    按那老農所說的產量,玉米雖然也能在這段時間裏下種收獲,但產量完全不能和高粱相比,自然沒多少人會去種了。

    農作物的優化育種,絕非一朝一夕之功。所以短期內要想讓這番麥產量大幅增長,進而在秦州大麵積種植,幾乎是不可能的。這個隻能慢慢來,或許十幾二十年下來,方能有一些成果。

    不過玉米能夠出現在秦州,卻可算是一個很好的預兆。想來它的那幾位老鄉,應當也離得不會太遠了。

    ……

    ……

    【注】如非特殊說明,本書正文所涉及的所有度量衡單位(畝、斤、兩、石、鬥、升等等)均為明製,與今製皆不同。明製一斤約為今製595克,差不多相當於現在的一斤二兩。

    另:“石”這個單位與糧食賦稅聯係起來時,是容積單位而非重量單位。由於不同的糧食容重不同,一石的重量自然也不相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