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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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二十六年,秋意涼涼。京城裏下了半月餘的雨方停。正是金桂時節,那滿樹的桂花卻早已經被風吹雨打,落了一地,漚爛成了髒汙的秋泥。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對著連日裏的陰秋冷雨唉聲歎氣。
虞國公府裏卻是一片喜慶。虞國公二公子中了桂榜,得了解元。這在自古出武將的虞國公府倒是件稀罕事。
下人們為此歡天喜地,一大早,領了世子給的賞,還開了側門,連著施了三天的粥,為二公子祈福。
“知道的是我們二公子得了解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鄭亭淵。呸,做給誰看呢。”秋韻院裏,施姨娘穿了身粉紅褙子,一如既往地在院裏掐著腰叫囂。
惹得知事的奴仆們頻頻皺眉。暗歎這位施姨娘不懂事。好歹也是生了二公子的人,二公子得了急病,人還在榻上。不去照顧便罷了吧,還穿得那麽鮮亮在院子裏為著些風頭拈酸吃醋。
怨不得世子不待見她。這女人忒不識相了。
闔府上下早就看清楚了施姨娘的德行,雖反感,卻無可奈何。
左不過是主子們該頭疼的事,倒是頗為同情二公子。癱上了那麽個生了自己的姨娘。
居安院裏卻是冷清極了。大丫鬟雲竹恨不得讓下人們都是啞巴,好沒一點聲音以免擾了屋裏二公子的休息。饒是二公子中了解元,都沒人敢在臉上顯露半分喜色。
二公子前幾日染了病,如此臥床不起好幾日了。隻皺著眉說頭疼,聽不得一點別的聲音,清晨好不容易才睡下,哪裏能叫人再吵醒?
是也雲竹將丫鬟小廝們都遣了出去。自己去了前院,冷著臉,打發思危院裏來的大丫鬟秋葵。“世子的心意奴婢定然帶到,無需再屈尊來了。二公子病著,莫沾染了貴人病氣。”
“雲竹妹妹多慮了,奴婢隻是來告知一聲,做下人的,哪裏能做得了主子的主意?”秋葵冷哼一聲,絲毫不給玉竹麵子。最討厭來這居安院。無論是主人還是下人,一應的對他們陰陽怪氣,像是思危院欠了他們銀子似得。這虞國公府日後都是世子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欠了誰。
“你。”玉竹沒想到秋葵會如此跟她說話。一時間被嗆得臉色通紅。
“世子整日裏日理萬機,沒什麽空閑。今日出門應酬去了,申時過來到時候來二公子應該有空吧?畢竟二公子不似世子般整日裏風雨奔波,拿著月錢,當個貴公子就好了是不是?”秋葵假笑著,放下特意送來的藥材,不等玉竹說第二句話,轉身便走,絲毫不客氣。
世子今日出門前是吩咐她來相詢一聲。二公子生了重病,看可有方便的時候來看望。還特意讓她開了庫房,拿些禦賜的藥材給二公子。那些東西,連著世子病了都舍不得用。
可就是有人偏偏不領情。
如今剛進門雲竹就不給自己好臉,自己也懶得問了。左不過無論世子什麽時候過來了,還有人敢給主子吃閉門羹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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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p; 院子裏丫鬟們吵鬧倒是沒傳到靜謐的內室裏。
虞國公府的二公子,今年的解元,正皺著眉,蒼白著臉,眼裏困惑地看著眼前熟悉的一應陳設。
這屋子他認識,是自己的居安院。這兒竟然是自己的臥房。
正德二十年,虞國公夫人沒了,虞國公醉心修道煉丹,再沒人管他們。
他那時候十歲了,大哥十二歲,還住在內院裏。老虞國公聽聞這件事後勃然大怒,說內院是女子之所,怎能將養出好男兒?做父親自己沒出息還要貽害子孫。
老虞國公親自下令,讓人撥了前院的兩個院子給他們。
這兩個院子一名曰居安院,一名曰思危院。兩個院子緊緊挨著,除了名字,一應盡皆相同。祖父出生時是雙生子。那時候的虞國公也就是他的曾祖父,並不覺得雙生子晦氣,反而為他們修了同樣的院子。可惜,雙生子終究不容易生養,一個沒養多久就夭折了。曾祖父怕睹物思人,這院子也就棄了。
時隔那麽多年。鄭玉質還記得老虞國公的說辭。“虞國公府雖是烈國烹油的簪纓世家,卻需每一代勉力而為。這一代唯得你們二子,日後保不得你們要支應門庭。居安思危,你們當銘記於心。”
父親沉醉於道家仙法,多年不曾進內院了,祖父該是預見了虞國公府會唯剩他們兩個男丁。期望他們能像雙生子般,相互扶持。
說是那麽說,院子卻是大哥先選。
大哥當然是選了思危院。給他留了居安院。居安,思危,寓意不同,地位也不同。
從那時候開始,鄭玉質便以為,嫡就是嫡,庶終究就是庶。被嫡子壓下一頭的庶子終究是成不了大氣候的。
尤其是他的姨娘,施姨娘聽到後鬧到了祖父麵前。“那居安院裏晦氣,質兒本就先天不足。哪裏比得過大公子命硬?何不如讓他們換一換?”
施姨娘被暴怒的祖父差點逐出了門去。說她口無遮攔,沒得見識。
從此,鄭玉質便知道了,原來自己的屋子是給祖父的那個“短壽鬼”兄弟住的,原來長幼有序的意思,就是他做弟弟的要處處不如他鄭亭淵。不能跟他搶風頭,不能肖想和他一樣的待遇。畢竟他們還嫡庶有別。
鄭玉質從此再沒叫過鄭亭淵大哥。
可就是那個他以為處處比他優渥,他們之間本該相看兩厭的鄭亭淵,卻在臨死前,用全部軍功和整個虞國公府換了他一命。
前世裏,安平王利用他進了盛都,殺了老皇帝,準備擒了還是太子的陳清,與中將軍裏應外合,想要直搗黃龍。
是大哥那晚冒死潛入東宮帶太子逃走。隨後與太子肅內清外,平了亂,立了功。
一時間虞國公府風頭無倆,盛極一時。沒人會故意提起鄭亭淵會有個謀逆叛國的弟弟。
他被安平王薑正言欺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騙,親自將他帶進了城。害了城中百姓,也將自己陷入不忠不義的境地裏。他在牢裏磋磨的幾個月,正是鄭亭淵大放異彩,幫助太子陳清力挽狂瀾的時候。
恍恍惚惚幾個月,他度日如年。本以為自己難逃一死,卻在自己被處斬前夕被已然成了盛熙帝的陳清放了。
“亭淵於朕有恩。他臨死前交代,要用軍功和虞國公府的爵位贖你的性命。隻望你以後好好活著。朕既然答應了他,即便斯人已逝,無力回天,朕也不會食言。”陳清一張清冷卓絕的臉,泠泠看著他,像一個死人般。
明黃色的衣袍來了去。隻給他留下了一番讓他振聾發聵的話來。
他一生自傲,明明才華絕豔,卻遇人不淑。
一片真心隻給了一人,那人卻利用他做了弑君謀反,大逆不道的事情。連帶著他也不得善終。
反倒是自己從小就嫉妒埋怨的兄長,眨眼間就與他陰陽兩隔,死前還掛念自己。
人生啊人生,尋尋覓覓幾十載,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這一生本能安穩,他才華卓絕,他還有個寬厚的兄長扶持照顧,又何以自怨自艾,被怨恨汙了眼睛,髒了心?
回去的那一日,虞國公府一片白練素裹,兄長的侍妾看到他聲嘶力竭。哭著喊著說老天沒眼。“鄭玉質,一切都是因著你,若不是你讓安平王進了城,爺怎麽會征戰受傷?可憐他從小到大疼你護你,憑什麽他走了,你還好端端的。”
那侍妾本是他兄長身旁的大丫鬟。兄長隨著太子征戰沙場,未娶正妻,隻有這麽一個苦熬著等他的侍妾。
日後他虞國公府沒了爵位,他的侄兒沒了父親,他們鄭家興旺百載,卻落得個人丁凋零的下場。
這全都是他害的。
是他害了別人。害了自己。害死了他的兄長。
兄長是領兵平亂,中了流矢,不治而亡的。他平的就是那安平王亂。
倒還真是,為了自己。
是呀,從小寵他護他,卻受他埋怨嫉妒的兄長走了,憑什麽他還活著?
最該死的就是自己。動了那不該有的心思,反誤了卿卿性命。
鄭玉質失魂落魄,跪在靈堂前認認真真給兄長磕了三個響頭。
若有來世,莫要再與我做兄弟,我隻會害了你。
若有來世,我一定不再妒你恨你,惟願當牛做馬償你恩情。
若有來世,我一定眼明心亮,不叫人騙了心,丟了人。
若有來世,罷,再無來世,又做何癡心妄想?
鄭玉質帶著一腔悔恨,一頭撞死在靈堂外。他隻剩了一條命,那便用他的命來贖。
贖他歲月流光不思悔,贖他貪嗔癡怨禍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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