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薄蒸餅(已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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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家人也不曾想到章脩頤會來,雖則幾年前他曾出手救治過陶老太太的病,也不過見麵點頭之交,到底身份擺在這裏,也不曾期待他紆尊降貴。
陶家雖說是書香之家,也已經許多年不出舉子,更不必說是有品的官員,同陶老太爺在朝時的盛況相去甚遠,更是不能同章氏這樣的異姓王和百年書香世家相提並論的。陶家如今掌事的陶二老爺也識趣的很,套不上關係,恭敬還在,兒子侄子成婚宴請也少不了送上一帖,不過章大人皆沒來便是了。
章脩頤上了香,上前同意姐兒交代一番,讓她在這裏不要亂跑,找人說會子話也成,有不適意便叫丫頭進去叫他。
意姐兒托腮悶聲道:“我能照顧好自家的。”
章大人涼涼掃她一眼,不置可否。
意姐兒皺著鼻子催道:“你進去罷,他們還要請你上座呢。”
章大人走了,意姐兒身邊便圍來幾個媳婦,本是要同知州夫人多說幾句話的,隻金珠看意姐兒有些倦了,便好言好語把她們送走了。
意姐兒眯著眼睛瞧見一個小團子給奶娘抱著皺著一張小臉在哭,軟軟的頭毛隨著哭聲一擺一擺,白生生的圓團臉生生皺成了個小老頭。意姐兒抿了抿嘴,隻覺有趣,她現下懷了身孕便覺小娃娃都是可親的。
金珠看她喜歡便招了那奶媽媽來點點頭道:“咱們夫人覺著你家小少爺嫩生生像個小金童,想瞧兩眼解解眼饞。”
奶媽媽猶豫一下,不敢拒絕,抱著孩子上前道:“夫人可小心著些,這小老虎可沉。”
意姐兒推拒了笑道:“不必,我隻瞧瞧,這孩子長得實在喜人。”又伸了潤白的小指頭點點小娃娃的圓團子臉逗他笑,滿心的喜愛快要溢出來。
章脩頤沒留多久,到了時候,帶著意姐兒也拜了老太太,便同意姐兒一道走了,隻說不能多留。意姐兒本是想等到晚上再走,見章大人似笑非笑的樣子便幹巴巴住了口。
回了府裏,意姐兒才知是隔得遠的兩個縣城裏發了洪澇。
不似歸定縣和豐縣是青州較為繁華的縣城,雖說也有群山環繞,可縣裏人大多不靠農活為生,許多都是販賣幫工的,便是家裏有農田的也少也給洪澇波及的。離的較遠天西邊的,建昌、鍾昌二縣有大片大片的農田環繞,依山傍山,青州大部分流通的米糧皆是這兩個縣以及齡昌縣產出。
此番春日一來,冬天的積雪融化開,春雨又格外充沛,便起了洪澇。好在章脩頤於洪澇上一向盯得很緊,堤壩和疏導年年都記得加固完善,故而倒是沒出什麽大事,不過淹掉的田地卻補救不回了,常言道一年之計在於春,出了這樣的事章脩頤這個做知州的定然不能懈怠。
意姐兒聽了也有些擔憂,她自己在石安自然是風和日麗,偶爾下下天街小雨的日子卻是很滋潤。可她曉得,還有更多的人靠老天爺吃飯,生活之艱苦是她不能了解的。
意姐兒想了想便開了妝奩,把自己的小金豬和金銀錁子一道裝在匣子裏頭,又把織煙閣的掌櫃叫來,叫他們多作些大尺寸的衣裳,縫的稍厚一些。春雪化開仍舊是冰冷刺骨的,若有人沒有衣裳穿好歹能幫一個是一個。
衣裳還須得幾日做功,金銀錁子便一早叫人拿去融了分成碎銀子使。她攢了多年的銀子雖不夠布施給兩個縣的災民,好歹能緩一時之渴。
章脩頤知道了也隻撫撫她白潤的臉頰,憐惜更甚。他從來隻想把她當作蚌殼裏的珍珠便是嗬護一輩子也好,願她什麽也不愁,外頭再多大旱洪澇都不願惹她操心。可她那麽懂事,那麽善良,倒叫他一顆心變得很軟很軟。
章大人等不及,一日之內便要啟程的。意姐兒還不能閑著,隻好挺了肚子繼續給他準備每日要用的,洗漱用的、要花銷的,甚至害怕他到那頭吃的不好,叫李家賀家的烙了好些薄蒸餅,用罐裝填了,再配上山藥醬、梅醬、蟹醬各色醬料。
章大人哭笑不得:“縣裏皆有備著,總短不了的。”
意姐兒白潤的手指點著唇,偏頭衝他笑出一對梨渦來:“章公子,敢問你真個用的慣那些啊?”
章大人在愛幹淨上的講究一丁點也不比她差,愛講究方麵比意姐兒更甚,平日裏管用的桌子椅子茶幾書案不是有來曆的,便是名貴的很的。可叫他用些粗糙的,意姐兒覺著他定然一句不說坦然受之,可她能給他準備著,便不想他將就。
到底章脩頤也沒帶走旁的無關緊要的,隻拿了點洗漱的和薄餅,他隻抱著她哄,車上塞不下那麽些。意姐兒也不堅持了,她也曉得處在他這樣的位置上,根本不好有丁點偏差的。
意姐兒心裏頭擔心章大人,她自家沒見過真的洪澇,可幾本遊記、史書裏寫的都很可怖,她一顆心都懸地砰砰直跳,不敢落下,隻能強打精神,端著笑把他送走,同他說自己和孩子都吃得好睡得好,叫他不要擔憂。
章大人不說話了,沉默一下,露出點疲憊的笑意來叫她快回宅子裏去,外頭風大。
意姐兒轉過頭,才紅了眼眶,他這麽累還要想著哄她開心,她隻心裏暗道,往後再不能對他任性使氣,叫他皺了眉不悅了。
章大人一走,意姐兒總覺著宅子裏頭少了些什麽,本來到了春日她又懷了身孕,心頭火總是燥地很,可章大人一走她心裏也不熱了,隻每日盼著他寫信回來給她瞧瞧。
沒等來章大人的信,倒是等來一位故人。
阿蘊比從前黑了許多,烏溜溜粗黑的長發麻溜地擼了個發髻,拿抹額和鎏金簪子固定了,懷裏還抱著個小娃娃,也不怕生人,轉了黑漆漆的眼珠子,像是有什麽可樂的,衝著意姐兒咯咯直笑,張了藕節似的小臂要抱。
阿蘊就按按她的小手,哄道:“姨姨有了身孕了,不好抱妞妞。”
小娃娃還聽不懂話,娘親按她手,她就樂地咯咯直笑,胖臉往阿蘊懷裏鑽。阿蘊伸出手對著她圓滾滾的屁股就是一下,臉上喜滋滋的,一腔柔情怎麽也止不住。
等坐定了,小娃娃半睜著眼有些困倦,意姐兒便叫銀寶拿細葛布裹成隻小蠟燭,放在床上使小丫鬟看著。她自己在外間同阿蘊說話。
阿蘊端了茶,也不外道,隻擺擺手:“若不是怕把妞妞留在莊子上他們不好生照顧,我又何苦大老遠地把她帶這兒來?幸好跟她爹一個樣,身子壯實著,趕了這麽久路程也不見有事兒。”
意姐兒抿嘴笑道:“我瞧這小娃娃也是個好的,肉肉的敦實著呢,愛笑還不哭的,長大了定是個有福的。”
阿蘊哼一聲,歎息道:“你是不曾見她鬧騰,整宿整宿的不睡,扯著嗓子哭,那般嫩生的小臉哭地起皮了,嚎地我心也要碎了。後頭沒法子給她喂了奶,才止了哭,日日喂個六七次奶還不足,小貪心的!”
說到孩子阿蘊倒是來了勁,從有身孕到生產,嘰嘰呱呱說個沒停,她才將將生養心裏頭存著話沒處吐露,到了意姐兒這頭一股腦兒全說了。
“你是不曉得,初時我還道我自家身子健朗著,大約沒那麽疼,頂多便是一抽一抽的,過會子又平息了,還能坐在床頭吃碗子玉米麵……愈是到了後頭愈是疼,骨頭都給撐鬆了一圈還沒把這個小兔崽子生出來……那時我還道再不能活了。”
金珠在旁邊侍立著,忍不住插話道:“陳大奶奶啊,您莫要嚇唬我家姐兒了,她年紀小呢……”
阿蘊忙住了嘴,唬了一跳道:“你看我!實是嘴笨的很了!再不說了!在莊戶人家住個兩年倒把規矩忘了!”
意姐兒捂了嘴笑:“說得就似你從前便懂甚麽規矩一般,還不是見天的玩爛泥巴釣泥鰍?”
阿蘊扯扯嘴:“我嫁去才發覺,這莊戶人家規矩倒比咱們陶家還厲害。大約是覺著自己沒底氣,找場子呢,我現下倒明白了,極有規矩的人家要不是出身極好,要不就是出身泥腿子,有了銀子錢財便想要名望,把自己弄得四不像的……”
意姐兒聽出,阿蘊這是在說她婆家呢,想必陳家是規矩大了點,不由出聲安慰道:“都說媳婦熬成婆,你且忍一忍罷,順了他們的意自然好過許多,等年頭久了,便沒人再盯著你了。”
阿蘊點頭:“我也曉得這些道理,故而從不同她爭辯。她說我錯了那便是錯了,橫豎大郎向著我呢,不怕她瞎叨叨,繼婆婆一個!她挑我的刺頭,我是不肯幹休的,使了丫頭捅出去!現下莊子上哪個不說她刻薄繼子媳婦!哼!瞧瞧誰能熬得過誰!”
意姐兒隻覺得阿蘊這般做法有些欠妥當,這般做法看似是麵上有光了,實則婆婆還是婆婆,反倒積怨更深,濃的化不開了。不過人人自有個人活法,她若多幹涉了,旁人也不定領她好意。
意姐兒含笑道:“你倒是厲害了,想必你婆婆要給你氣個仰倒。”
阿蘊得意道:“自然啊!老虔……老婆子,一把年紀了還給我下絆子!不給她曉得我的厲害我不姓陶!”
意姐兒聽她所言不由心裏歎息一聲,也不多話,隻問道:“今兒個老太太的事體出了,你怎地不去瞧瞧?”
阿蘊沉默一下隻道:“我也想去瞧瞧,可我……爹的事體出來,老太太早說,陶家隻當沒有三房了。我也沒臉再去瞧她,現下來了石安,隻能在宅子外頭拜一拜她,也沒臉進去。”
意姐兒張張口,想問,可有咽了回去,到底是阿蘊心酸事,連信裏也不提,怎麽好當麵問。
阿蘊吐出一口濁氣,歎道:“還不是我爹賭博,堵得滿城皆知了,給人上門催債也罷了,老太太初初也不知的,等知道了氣急攻心,到底還是給他還了債。不想他一次兩次的……都犯這樣的錯,賭坊的人欺我陶家沒人為官了,生生欺上門前。老太太手頭也沒上萬兩銀子,隻好變賣嫁妝填窟窿,整個陶家都弄得人心惶惶的。事情結了,把我爹逐出家門去了,我娘不多久……也沒了性命。”阿蘊說的隻一角事體,還有的私密醃臢事兒實是羞於說出口了,便略過沒說,更大的由頭還在這裏頭藏著。
意姐兒聽她平緩淡然的語氣,不由有些說不出話來,隻好跟著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