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前世番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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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
一個極普通的夜晚。
章脩頤醒來時並不覺得不妥,隻淡聲喚了侍從進裏間服侍。那侍從倒顯得有些眼生了,進來時倒是熟門熟路的樣子。他曉得章脩頤不愛多話,更不愛旁人多話,便沉默著做事,又麻利把幾盞燈都點上。
燈光驟然明亮起來,內室裏古樸簡雅的擺設映入眼裏。
淮南王府。
章脩頤沉默一下,心下存了疑,且按下不提,隻淡聲問道:“夫人呢?在做甚麽?”
那侍從的動作倒是一滯,忙吐出一口氣道:“夫人……夫人現下大約是睡下了,您曉得的,她念完經,撿完佛豆大約便睡了。”這夫人約莫說的便是王妃罷?
章脩頤倒不曉得意姐兒有這樣的愛好,她那些話本子都是瞧不完的,佛經哪裏會沾。他心下疑惑更重,周遭的一切雖然熟悉,於他卻是全然陌生的。
但長久以來身為上位者的沉肅穩重,都不允許他向這個陌生的侍從提出疑惑。
那侍從看主子一語不發,便屏住了呼吸,低了頭不敢說話。
過了片刻,章脩頤才道:“我去夫人那頭瞧她。”不管如何,隻要意姐兒一切如常便好。
侍從連忙躬身應了,又吩咐兩個手下向夫人那頭知會一聲。
內院裏頭,寧氏輕輕嗬氣,揚了揚下頷,使小丫頭把幾柱大燈熄了。她心裏歎氣,沉默著示意祥雲更衣。桌上的佛經親手拿玉如意壓了,寧氏才放心躺了在床上。
沒過半柱香,便有小丫頭來報,隻說王爺來了。
寧氏有些奇怪,隻仍舊披了衣裳叫丫頭扶著出去。她曉得的,章脩頤一月也不會來她這頭多少趟,怎地這晚了,倒想起瞧她。
寧氏見到了那個男人,她的丈夫此刻卻仿佛一點也不愉悅。
平日裏他愉悅或並不,寧氏向來是捉摸不出的,他向來是一副風淡雲輕極其溫和的樣子,她做錯了甚麽或是她罰了哪個受寵的妾室,他都一笑而過:“你既是主母,又是本王的王妃,何必問我。”男人望著她微微含笑,眼神柔和的像春日的湖水。
此刻寧氏卻真切感受到,她的丈夫周身驟然降低的溫度。現在的他冷漠的駭人,望著她的眼神隱隱透著不耐和陌生。
寧氏想了想,難不成是偏院的安娘?她最近的確是很受寵,也難得是丈夫親眼瞧上的小姑娘,個子嬌小一對狐狸眼又水又柔。不過她太不聰明了,叫對門的那個人精子捉到了把柄,哪裏還肯放過的。安娘本就風頭正勁,旁人麵上且和善著,心裏頭一早唾了她一臉,這才把事體鬧到她跟前來。
寧氏罰這些妾室通房向來是下手很重的。從前她總是怕下手重了章脩頤會不喜歡,因為母親總是教她,身為女子總該是柔和似水的。
後來她才發覺,章脩頤根本看不到這些,或是根本懶得看到這些。
不過那個安娘嘛……若是夫君喜歡,她少不得要圓回去了。
寧氏心裏醞釀著,麵上帶出賢惠的笑來,隻柔柔道:“王爺怎麽來啦?妾身本是打算歇息了……隻怕有甚麽事體呢。”
章脩頤心裏隱約有了個模糊又荒謬的猜測,他少有的感到一陣空洞。
他看著寧氏毫無意義的笑了笑:“你說,今年是哪一年?”
寧氏不明所以,仍舊端著笑答了。
章脩頤合上眼,眉頭鎖的更深了,這年……
……到底是怎麽回事?
寧氏有些不明所以,想了想,瞧著章脩頤好看的側臉,一顆心仍舊撲通撲通跳個不住,她忍不住柔聲道:“夫君……你瞧都這般夜了,不若先歇下……還是身子要緊呢。”
章脩頤頓了頓,露出溫和的樣子來:“你先歇息罷,我回前院還有事。”
第二日清晨,寧氏一夜未眠,醒來連梳妝都不曾便有丫鬟進來通報。
“甚個?王爺快馬加鞭連夜回京城了?”寧氏嚇得臉都白了,“王爺可有留信兒?”
小丫鬟抖著嘴搖搖頭:“不曾。”
寧氏癱倒在繡榻上閉上了眼:“……罷了罷了。”
章脩頤趕了一個月的路才到了京城。
京城還是那個京城。
今兒個是忠信侯府世子妃下葬。這忠信侯府雖說早已經不是那極其有名望的人家了,便是子孫幾個在京城也少有嶄露頭角的,眼見便是要掉下三流,隻到底頭銜仍在,又是祖輩上傳下來的一套吃穿用度,怎麽也不肯舍,排場還是從前一般的大。
世子妃呂氏出身寒門呂家,父親呂仲之出身清貴翰林,年僅僅四十許便已有了要拜閣的勢頭,隻近來因著出身不顯,便一向有些不上不下。若說父家,這呂氏倒是無甚可圈可點的,大多高門夫人皆有顯貴母家。
隻這故去的世子妃的娘親和外家,卻是極貴。外祖母是當今聖人唯一的胞妹魏寧長公主,母親是長公主唯一的血脈敏陽郡主,隻可惜,這兩位皆去的很早。
現下連這世子妃都是二十許的年紀便去了,不由叫人感歎公主一脈皆是紅顏命薄。
章脩頤向來寡情,於父母向來從心以禮,敬之、護之,卻不曾有過太多深情考量。上一世章夫人常常抱怨他禮多而情少,事事皆做到完滿卻從來理智,恰似有情實則寡情。章脩頤明白母親的抱怨,從來不置可否,他生而仿佛便知這樣的道理,溫和仁厚,淡漠無情。意姐兒於他是什麽樣的,他也說不清。可是一切的人和事唯獨她是特例。
年少時候他一直認定李氏,溫柔賢惠,和善可親卻又堅強聰慧。這樣的女子出身又清貴,隻好說是他生來的絕配。他們二人若能在一起想必一輩子都是平淡又不乏溫馨的。
李氏死的突然,一場小風寒便帶走了她年少鮮麗的生命,把章脩頤的一輩子全部打亂。她死後,有時夜靜無聊,他也偶爾想起她,他並沒有感受多少男女情愛,想起她隻是懷念。李氏年少時的麵容一年一年被時光氤氳模糊。他總是寡"qing ren",從此以後隻拿她當個紅顏知心人懷念,別無他情。
幾年後他也終於遇見自己命裏的劫數。
他沒有遇到多少挫折便把她娶回家,小姑娘年幼,小他六歲有餘,他拿她作妹妹、"qing ren"和妻子來瞧,一顆心時時都要念她一下才放心。意姐兒不是完美的妻子,有時甚至仗著他的溺愛任性使氣,她是長公主教養出來的姑娘,脾氣也大得很,一時不開心了一張如花似玉的小臉,刹時就好變得烏雲密布,嘴上又倔的很。他隻覺不可理喻,自小到大也不曾見過比她還難養的。隻在旁人瞧了是茅坑裏的屎又臭又硬,不堪主母之任,在他瞧了確是鮮活可愛。他拿她無可奈何,又滿心柔情。
而今這一世卻是物是人非。他娶了別人作妻子,三妻四妾環肥燕瘦,過得未必開心。她在深宅大院苦苦掙紮,終究是早早逝去,躺在旁人懷裏,最後入葬他人墳塋,終於不曾再相見。
他掀開綢布簾子。
長長的送葬對於吹打著哀號,天上白紙如雪絮飄落,映襯著陰沉沉的天。那口紅木棺槨裏葬送的是他最愛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