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降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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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朝臣或皇親國戚關押的地方,與地牢卻別無二致,大抵是天牢的守衛更加嚴密而已。
潮濕的牢房裏幾乎看不見一絲光芒,若不是通道上隔一段路程就會有一盞昏暗的燭光然起,葉枝怕是連腳下都看不清。若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長久待下去,雙眼說不定會再也見不得光了。
葉枝並不是第一次來天牢。好幾年之前,因為奉陰公主自作主張定下了婚事,被先皇一怒之下押入了天牢,奉陰公主是葉徐之同父同母的妹妹,而葉徐之對葉枝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都疼愛到骨頭裏,可想而知,奉陰於他的意義是什麽。
那時兩人瞞著父皇偷偷來看過奉陰公主,對於奉陰死不悔改的性子兩人也無可奈何。後來在奉陰冥頑不靈地堅持下,父皇最終還是饒了她的死罪,將她逐出了大宋,自此以後,生死未卜。她再未回過大宋,葉枝和葉徐之也再也未曾見過她。
緩慢地向前走去,前方驀然明朗起來。葉徐之領著隨從站在一個牢房內,回身瞥見葉枝尋來,朝她招了招手,又將手放到唇邊,示意葉枝別出聲。
見狀,葉枝唇角上挑起來,兩步上前,低聲道:“你身為大宋的皇帝,身金肉貴的,見一個犯人為何還要偷偷摸摸的?”
“難不成你以為我願意這樣?羅愛卿讓我暫且待在這裏,讓他和震野好好談一談,我再出去。”看樣子,葉徐之也有些不甘願,但由此可見,葉徐之是非常信任和信賴羅君無的。
“你便如此相信他?”葉枝故意問道,這話中的“他”是誰,不言而喻。
“哎。”葉徐之故作滄桑地歎息,看了眼葉枝,又瞥了眼身上的明黃的龍袍,道:“父皇說過,大宋皇帝,若用臣,必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讓他成為大宋的太尉,自然要毫無保留地相信他。”
葉枝旋即嗤之以鼻,“我料想你未曾聽過父皇的話,沒想到還是聽了不少。”
“你就別埋汰我了。”葉徐之頗為無奈地說。
這時相近的牢房中也傳來了談話之聲,葉枝凝神屏息起來。
“東流遣使者索要你。”羅君無不鹹不淡地說,似乎也並不在意眼前的男子是否會回答。他又道:“割賠十五座城池、無數的奇珍異品。”
桌前兀自品茶的男子罔若未聞,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他衣衫襤褸,卻氣質非凡,即便矮了羅君無半個身子卻未輸絲毫氣勢,他氣定神閑地喝著杯中茶,如枯草一般的頭發遮在臉上,將那雙目似劍光的眸子遮蓋住了,隻露出半張飽經風霜的下巴,意外的是,這個人,無論怎麽看,也不顯得蒼老。或者說,一手撐起東流、大名鼎鼎的震野將軍,是個正直壯年的男子。
“這區區十五座城池,大宋必然不放在眼裏。但對東流而言已是忍痛割愛,若擒你一次就能逼東流割賠十五座城池,你認為東流,能經得住幾次?”對於男子的視而不見,羅君無早已司空見慣。
他眸光清冽,卻沒有一絲輕視。
“震野將軍,君無以為,一次,便已是走投無路。”話說到此,羅君無逼視著他,也不再開口。
震野的動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頓了片刻,捏住茶碗的手青筋繃起,泛白的指尖似乎昭示著他胸中無法言喻的怒火。他抬起頭,眼若饑鷹地直視著羅君無,似乎想用目光將這個人萬箭穿心,隻可惜,比起從容不迫,羅君無絲毫不遜色於他。
瞬息之後,震野放下茶碗,突兀地笑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起來。笑聲之爽朗,饒是羅君無都不由訝異地看向他。
“羅大人的意思,是要這十五座城池,反而放我回去?”他的聲音很有中氣,似乎是個與羅君無年齡相差無幾的男子,另一側的牢房裏葉枝和葉徐之麵麵相覷,紛紛傻眼了,兩人都急不可耐地想跑到相近的牢房裏去一探究竟了。
本以為替東流打下一半江山、以一己之力護下東流的震野該是個半隻腳都踏進棺材裏的硬朗的老頭子,誰曾想竟是個如此年輕的男子!若是放任他繼續留在東流,那他的前程……不,乃至是東流的前程,都是不可估量的!
“倒也未嚐不可。”羅君無笑道。見震野未答話,他又道:“但將軍要記好,大宋擒得住你一次,必然也擒得住你第二次。在此之前,你可好好護著自己和東流的性命,莫讓他人在大宋擒住你之前捷足先登了。”
大概像羅君無這類足智多謀之人,說話總是要拐彎抹角的,若震野是個粗人,是絕對無法品味出他話中意思。
葉枝正要繼續聽下去,卻被葉徐之輕拍了一下肩頭。她蹙眉看向葉徐之,問道:“怎麽了?”
“你說世間怎會有羅君無這類冰雪聰明的人?”葉徐之長歎一聲。葉枝卻不知所雲地看著他,不明白葉徐之為何會如此煞有其事地感歎。
見她麵上存疑,葉徐之遺憾地搖了搖頭,道:“婪兒,你莫不是越長越回去了。你可聽見他話中說的都是大宋,擒住震野的是大宋,別讓他人捷足先登的也是大宋。”
“聽見了。”葉枝點點頭。
“可你我都知道,大宋之所以能擒住他,是因為羅君無。他在此時將一切都推到大宋身上,不僅讓震野知道,他已經完全效忠於大宋,並且——”葉徐之話鋒停頓下來,他看了一眼葉枝,大抵是希望葉枝可以自行領會他未說出口的話,然而葉枝一臉不以為意地看著他,似乎並不能領會。
“並且也在我這裏討了好處。”葉徐之道。
葉徐之所言,葉枝從前世便知道了,所以並不會像他這般反應。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葉徐之,奚落道:“你有什麽好處可給他的?”說罷,不待葉徐之回應便回過了頭,繼續“偷聽”。
對於葉枝的不相為謀,葉徐之十分遺憾,搖了搖頭之後,也聚精會神地聽了起來。
牢房裏長久寂靜之後,震野僵硬地勾了勾嘴角,道:“東流是我的家。”
羅君無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目光深重地凝視著他。
“我不能讓自己家破人亡。”震野聲音低沉了些許,整個人的神態已不複方才的銳氣。
“可我無能為力。我隻是個人,我做不到一手遮天,皇上他不甘願落於人後,可我……我是個廢物。我守不住東流,守不住東流的百姓。”他仰頭喝了一口涼透的茶,讓幹澀的喉嚨好受一些。
“被顧將軍逼到深山,被你、被大宋所擒,我技不如人,無話可說。”
羅君無察覺到他話中異常,眉頭猛地皺起,啟唇正要開口,就被震野接下來驚得目瞪口呆。
料想震野該也是個很驕傲的人。
但他跪下了。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羅君無敢斷言,震野的膝下何止有黃金,那是世間彌足珍貴的東西,他的膝下更是有羅君無望塵莫及的東西。為了家國山河,這個人已經付出了很多。
“羅大人,宣懿帝聽得見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我們談話吧?”無須羅君無回答,他兀自又道:“震野不降,震野不怕死。可東流的百姓、東流的皇帝,他們都是無辜的,沒有震野,我不敢想象他們的下場。都說大宋是最值得信賴的國家,他們不會視人命如草芥、不會濫殺無辜,所以,震野的請求他們應當不會拒絕吧。”
不知不覺間,羅君無看向他的眼神中,帶上了些敬佩。
“震野但求一死,隻求大宋護東流人一個周全。東流對大宋已經沒了威脅,也沒了用處,是否是諸侯國也不再重要,可否請您把東流人當做尋常的老百姓看待?”
聽到不遠處的腳步聲,羅君無眼含笑意地退到一側去了。他相信葉徐之可以處理得很好。
葉徐之滿臉肅穆地朝牢房裏走來,身後跟著同樣嚴肅的葉枝。
“站起來。”葉徐之冷聲道。
震野不為所動,這是他唯一能為東流做的事情,他不能放棄,哪怕舍棄一切,都不能放棄。
“你以為犧牲自己,朕就會答應你保下一個不願意臣服於朕的國家?”葉徐之神情異常地冷漠。
“你會。”震野篤定地說。
“朕不會。”葉徐之毫不遲疑地反駁道。
“你會!”震野低吼道。
“朕不會。”
“你會!”
葉枝幾乎從他聲音中聽出了些許顫抖和哽咽之意。
“朕,不會。”
“你會……。”
若是拋卻身份和眼下的局勢,葉枝更傾向於這是兩個幼稚的小鬼正在鬥嘴。
“你太小看東流皇帝了。”葉徐之歎息道,他上前扶住震野的雙肩,“你是有情有義之人,他亦不是無情無義之輩。你甘願為他下跪求朕,他怎會不願為你放下身段、臣服於大宋?你愛戴他,他又如何不愛戴你呢?”
“什麽意思?”震野驀地抬起頭來,隱約露出來的雙眸已然遍布血絲,也讓葉枝看見了他的真容。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張略顯稚嫩的臉……
莫不是未及弱冠吧?不過震野這名號早就遍布天下了,可能……他隻是長得比較年輕吧。
“東流此次派來的使者是鍾世長,你應該比我更能明白這代表著什麽。”葉徐之拍了拍他的肩頭,從容地一笑。
話音一落,震野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半生不曾落淚的他,忽而便一發不可收拾了。
這個鐵骨錚錚的男兒,定是愛極了東流、忠極了東流皇帝,由此人為大宋效力,最合適不過了。
世間如震野這等忠義之士,莫不是全都聚集在了大宋?那大宋是受了上天的庇佑吧,以此下去,大宋怕是想亡,也亡不了吧。
“皇上,為臣,值得嗎?”
值得啊,如何不值得。你可是東流的守護神,沒有你,東流如何長存下去?——東流皇帝一定會這麽回答他的。
“明日我讓鍾世長來見你一麵,你再決定是否要歸降於我大宋。”輕輕道完這句話,葉徐之已領著羅君無和葉枝離開了牢房。半途中,葉枝忽然回頭看了一眼,震野靜跪著,朝幾人的方向磕了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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