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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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舍難得安靜,屋裏隻有兩個人,青紅絲線編製成的竹簾將他們隔開,這竹簾編的細密,除了對方的隱約身形,想看清其他再也無法。

    但,即便隔著竹簾,白葳也能感受他的氣息,清寒冷峻,壓迫感那麽明顯,甚至能讓她想象出,一簾之隔的將軍身姿是多麽的筆挺,衣著是多麽的嚴謹整齊。

    白葳在記憶中搜尋過霍青棠,但並沒有印象,許是原主愧疚,深埋起來。她記得霍家人說過,五年前,霍青棠曾孤身一人騎馬去往齊國,隻為了從小就定下的未婚妻,如此膽大。

    這一切讓白葳無法開口,不是不知該說什麽,而是縱有千萬言語,此刻也吐不出一個字。

    這還是隔了竹簾的,若是除了遮擋,麵對麵於他,白葳真不知自己會是何等狼狽。

    明明昨晚她一夜未眠,準備了無數腹稿來應對他。

    寂靜無聲,而對麵的人似是極有耐心,並不開口催促,亦不主動出言。

    白葳的心砰砰直跳,以手輕拍胸口,安撫了自己,才道:“許久不見,霍公子。”

    那邊頓了一會兒,才有了回音。

    “是許久了,”他聲音清冷,不見情緒,“阿葳。”

    他的聲音很好聽,冷如寒玉,這一聲“阿葳”,讓白葳起了身雞皮疙瘩,也不知他是否刻意。

    她未避免擾亂心神,決定直入正題:“公子品質如玉,堅毅如山,對匈奴幾番作戰,名揚天下,如此威名前途可窺,而我自知形陋,生性膽怯,著實不敢再與公子婚配,還望公子成全。”

    他似乎笑了一下:“我非你說的那般好,你又怎知,你在我心中如何?”

    “臨淄一別,已然三年,聽到你要入京時我很歡喜,誰知卻是空歡喜。”

    “兩年相思未有忘懷,聽聞阿葳歸來,我便急急趕回,怎知、阿葳,你竟不要我?”

    他說的緩慢,語氣難辨。

    白葳啞然,這位將軍與她想象中的太不一樣了,怎麽這麽會說情話?顯得她無情無義,薄情寡幸。

    打好的腹稿全部打亂了,整理一下思緒,她道:“奴蠢笨不堪,得公子厚愛,實在慚愧,然奴經此一劫,與嚴君分別甚久,尤為想念,又跟隨方士山中度日,朝飲晨露暮采秋菊,大徹大悟,恕奴自私,隻願與嚴君朝夕相伴,盡享天倫。”

    竹簾後微默,似是輕歎:“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這是阿葳的願望?”

    白葳張口欲答,就聽他又說:

    “匈奴若定,我願與阿葳歸於田園之中。”

    白葳呆住,怎麽就談成這樣了?

    “不、不是的,”她急了,“我配不上你,真的!比珍珠還真!你與我和離才是絕佳選擇。”

    “阿葳為何拒我於千裏之外?”他語氣中極淡的溫情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我曾長相思,幸汝複來歸。聽到你歸來時,我如是想。”

    男人的情話真是最厲害的武器,他還不停。

    “自小我就知道我有一個遠在齊國的未婚妻,等長大了,我們二人就會成親。五年前齊地一行,我終於見到了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出皓兮,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佼人懰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這便是阿葳。”

    白葳招架不住了:“我配不上你,我善妒。”

    “得阿葳一人,何須再有他人?我可向你保證,絕不納妾。”

    他幾乎是見招拆招了,白葳從他的言辭中感到他的勢在必行,又氣又恐之下,起身繞過竹簾,對著端坐於席的人,張口欲痛訴卻戛然止住了聲音。

    那男子身著黑色直裾跪坐於席,腰背削瘦挺拔,容姿妍美,眉間透著冷肅,一雙眼眸也微帶寒峭。

    少年征戰,馳騁漠南,凜冽之氣隨著心性成長早已定型,仿佛接近他便會被他所傷。

    這就是大胤聲名遠揚的年輕將軍,她素未蒙麵的夫君,因參軍之時便是嫖姚校尉,故人稱霍驃姚。

    霍青棠沒有忽略她眼中的驚豔,她長高了不少,很清瘦,也很柔弱,與五年前的一見有些不同,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同。

    他見她怔住,便起身。

    他很高,身形幾乎籠罩了白葳,這麽強烈的壓迫感下,她終於回神,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身子貼在竹簾上,眼睛垂下,視線落在案上他未用過的、還盛著水的青色陶瓷杯上。

    “你——”她竟說不出話。

    霍青棠定住腳步,發現她纖細的手不自在的扣著竹簾的細縫,盡管麵上平靜。

    “阿葳。”他喚了一聲,往她靠近了一點。

    “別——”白葳方寸大亂,靠向身後的竹簾,卻忘了這竹簾雖密,但懸掛於梁,豈能承受重量?

    身子落空,手指從清涼的竹簾上劃過,抓不住任何可以止住去勢的東西,白葳五官緊湊的閉上了眼。

    意料中的摔倒出醜都沒有來,她隻覺腰上一緊,便被撈進一個懷抱中,額頭頂上了堅硬的胸膛,獨屬於男子的清冽氣息包圍了她。

    白葳還有些懵,靠在他懷裏大口的呼吸著。

    霍青棠垂眸,看到她檀口微啟,麵上驚魂未定,眼角的那點淚痣使得她大睜著的雙眸似含淚水,如泣如訴,惹人憐惜。

    五年前見她,未曾注意她眼角下方有這一粒淚痣,如此別致。

    規律有力的心跳聲在耳邊響著,白葳回神,就聽他開口。

    “阿葳,與我偕老,可否?”他音調低緩,帶著期待與某種蠱惑。

    陰謀!陰謀!定是陰謀!

    然,白葳……完敗。

    臨走之際,他說:“你清瘦了許多,不如現在就隨我回家調養?”

    “不了……”

    “那我讓人每日送來補品,你安心調養,等待完禮的那日。”他說罷,跨出了門。

    在大廳裏的白氏夫婦見他出來,立馬站了起來,眼中隱含忐忑。

    “賢侄,如何說?”白益問。

    霍青棠向他長揖,道:“阿葳已然同意,還請外舅明日到府中,與嚴君商量迎接阿葳入府的事宜。”

    “……”白益往緊閉著的大門看了一眼,不確定的問:“真的?”

    霍青棠並未因外舅的質疑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而不悅,態度仍舊恭敬:“自是真的。”

    白益心裏複雜,僵硬的點了頭:“容我先與小女詳談。”

    徐氏則很高興,到屋裏去尋白葳,卻見她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要哭不哭、要笑不笑。

    徐氏大驚:“怎麽了?阿葳。”

    白葳死氣沉沉的搖頭:“無事。”

    徐氏百般不解:“你、你就這麽不想跟他?”

    依徐氏所想,霍青棠現在再強,也不會有鄭昇厲害,且女兒若嫁入霍家,白益肯定是要留京任職的,有鄭昇和父親做依靠,又怕什麽?

    白葳盯著霍青棠用過的那隻青色陶瓷杯,心歎,他段數太高,而她根本不是對手,一穿過來就結婚,要她怎麽接受?

    白益則對她說,客舍周遭有霍青棠的人,讓她千萬別再做出什麽丟人現眼的事,指的就是讓她別想著跑。

    但白葳決定跑,霍青棠此人,定有圖謀,她這樣的身份嫁過去,肯定會被虐待、被打!

    幸好白益告訴她這裏有霍青棠的人,她偷拿了徐氏的一些首飾,換上白益的衣服,扮作男子趁徐氏不注意,從後門溜走了。

    章台街一路到底便是長安城門,來來往往人流不斷,牛車、馬車“噠噠”而過,偶爾有幾個番邦來客說著聽不懂的語言,用僵硬的漢話與商販交流。

    白葳無心注意那些繁華,擔心撞到霍家人,低著頭快步走著,看著越來越近的城門,腳步加快,隻想飛過去。

    忽然不遠處傳來孩童的哭鬧聲和一個男子的訓斥聲,她望過去,一個四五歲左右的小男孩被一個中年男子拎著後領提在手中。

    那男子麵相醜陋,右臉上有一塊銅錢大小的胎記,此刻罵罵咧咧的,似乎是因為幼童弄髒了他的衣裳,過往人無數,卻沒一個去製止。

    很快幼童的父母趕來了,那幼童聽到父母的呼喚,在男子手裏掙紮的更厲害了,哭喊著:“阿翁!阿母!”

    那對年輕夫妻緊張的看著孩子,對男子彎腰低聲下氣道:“小兒不懂事,衝撞了張郎,我在這裏給您賠禮了,求張郎饒過小兒。”

    “呸,我今日新穿的衣裳被你兒弄髒,說幾句話就想了事?”名喚張郎的男子惡狠狠的吐了口唾沫,將那哭啼的幼童上下掂了下,嚇得眾人驚呼。

    “啊!”那對夫妻驚叫,看到孩子哭的更甚,連連求饒,幼童父親急道:“別別、別傷害小兒,張郎說要如何?”

    張郎冷瞥著他們,目中閃過狡詐貪婪:“需賠我十兩金。”

    “十兩金!”那對夫妻嚇了一跳。

    大胤的老百姓,平均一年收入最少大概也有兩千五百錢,大約四兩金,但這不包括開支,而這張郎一張口要的可能是一戶人家近五年的存錢。

    再者,看這對夫妻的衣著與年齡,並不像是能拿出十兩金的樣子。

    “這、這實在太多了,張郎可否寬容一些?”幼童父親滿臉苦色道。

    張郎不耐煩:“說十兩金就是十兩金,沒的話,這小郎就歸我了!”

    說著雙手舉著孩童,又將幼童往上拋了拋。

    年輕夫妻驚恐的跪下,幼童母親已然哭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出來:“求張郎放過我兒,是我們不對,您寬容一些,我們實在沒有那麽多錢呐!”

    “滾滾滾!”張郎踢了少婦一腳。

    少婦顧不得疼,和丈夫一塊伏在地上哀求:“求您了,求您了!繞過我們吧!”

    然而無論他倆怎麽求、怎麽跪拜,張郎都無動於衷,戲玩著幼童,幼童的嗓子早已哭啞。

    白葳看著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夫妻,心裏抽痛,她看了一圈周遭人的反應,均是敢怒不敢言,隻憐憫的看著那對夫妻。

    看來這個張郎不是頭一次,且在這一塊早有惡名。

    “這個夠嗎?”她終是看不下去。

    張郎正在戲玩著幼童,聽到清冷的女聲問他,定眼一看,他愣了一下,看她遞來的物件是一支鑲金玉簪時,二話不說一把奪過,仔細看著玉簪。

    白葳趁著他驗玉簪時,連忙拉過滑坐在地抽涕的幼童,交給那對夫妻,年輕夫妻抱過孩子輕聲安慰。

    那張郎確定是真貨後,才狐疑著問:“你是誰?”

    “與你何幹?”白葳蹙眉道,“既然收了玉簪,此事就算了了。”

    那張郎本欲還想說什麽,在白葳臉上兜了一圈,忽的笑了一下,眼中閃過猥瑣,道:“算他們走運。”

    說完,他把玉簪揣進懷裏,往旁邊的巷裏走去。

    “多謝恩人。”幼童父親走過來,滿臉感激。

    “不必,我隻是舉手之勞。”白葳有些尷尬,“恩人”二字她受不起,她要是沒錢的話,估計也管不了。

    男子慚愧道:“是我無能,才讓我兒受欺辱,讓女郎破費了,”說到這裏,他顯得局促,“我、我並無那麽多錢,不知該如何感謝恩人。”

    “不用,小郎平安無事便好。”白葳笑道。

    白葳看到那受驚過度的幼童已經在母親的懷中睡著,便是睡著了,小身子還一抽一抽的,她道,“你們趕快帶著孩子回家吧!他今日受了不少驚嚇。”

    “這——”男子猶豫,就這麽走了,實在羞愧。

    白葳隻得道:“我還有事,要先走了,你們也盡快回去吧!”

    說完就要走,卻聽溫婉的女聲道:“此等大恩,我夫妻二人無以為報,這裏有一些奴自己做的肉脯,還望恩人收下。”

    白葳自不肯收,但礙不過他們,隻得收了,又一陣道謝後,他們方才走了。

    留下白葳在原地,手裏拿著一包肉脯,她盯著這包肉脯,眼中糾結萬分。

    可憐天下父母心。

    瞥了眼近在眼前不足百丈的城門,白葳長歎一聲,把肉脯收進包袱裏,轉身往客舍走去。

    然而剛轉入一條巷子,就有一男子攔住了她,正是先前離去的張郎。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男主改名了:霍青棠。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出自屈原《離騷》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出皓兮,佼人懰(liu)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出自《詩經·陳風·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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