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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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柳輕風再也沒有和謝來錢見過麵。
她那次給謝來錢的盒子,是個一層套一層的機關盒,構造精巧,製作精良。不過當解開所有機關,成功打開最裏麵的那個小盒子時,會發現裏麵隻有……一兩銀子。
這不是嘲諷謝來錢,隻是柳夫人管她很嚴,這是她省吃儉用摳下來的全部家產,很夠意思了。
其實,真正值錢的是她給謝來錢的那個盒子,她想知道這個人識不識貨,有能不能找到門路把它賣出去。
謝來錢沒有讓她失望。
後來,她在路上碰見眼熟的小乞丐,時不時會把隨身的那些她當不掉也不敢賣的小玩意扔進他們的碗裏。書棋會嘟囔幾句夫人要是知道就糟了,但不敢去告狀。
謝來錢對於這些紮嘴的錢來者不拒,他幾乎不與她有任何聯係,兩人間形成一種詭異的默契。
她順走東西,他銷贓。
謝來錢唯一一次找人給她帶話,內容是告訴她狗剩在幫他做事。上次他特意將狗剩支開,但是下次事情可能沒有這麽好辦,讓她不要隨便找他。
他留著狗剩做什麽,給她添堵?
這人,過河拆橋玩得這麽順手,果然討厭。
不過,看在這窮鬼敢收留那麽多孩子的份上,她就捏鼻子認了。
萬一,他要是壞事……“就放你去咬他。”她摸了摸懷裏的耳鼠,耳鼠“汪汪”叫,扭頭想咬她,結果被她手上的鱄魚牙給頂回來,頓時嗚咽一聲,十分泄氣地趴下。經過三年的正常飼喂,它身上積存的毒性完全消失,於是越來越慫。她就很不能理解這毒性已失、妖力漸弱的小小魚牙有什麽好讓耳鼠怕的?
正在爐邊觀察火焰顏色的少年,聽見聲音便回過頭來,他大概見過許多小妖寵,第一次見耳鼠便認了出來,毫不驚奇。他看柳輕風和耳鼠講話,雖然不知道她想讓這倒黴的小東西去咬誰,隻是看她欺負耳鼠的樣子,忍不住就想笑。
“好用麽?”他指的是柳輕風手上鑲嵌著鱄魚牙的小指環。
“雲風兄幫了我大忙。”她真心誠意地道謝。讓一個未來的鑄劍師親自動手給她打兩個小指環,目的是為了逗這隻不聽話的小東西玩,簡直是暴殄天物。
然而徐雲風卻並不覺得這是一件殺雞用牛刀的事情,他喜歡打造這些精巧的小玩意,卻厭惡兵器。
“這是什麽動物的牙?”他問。
“鱄魚。”
鱄魚?長尖牙的魚嗎?徐雲風奇怪:“可是妖獸?從未聽過玄黃閣賣這種妖獸。”玄黃閣出售妖寵的數量與種類在大齊數一數二,他家若沒有,別家更不會有。
當然不會賣了,這是凶獸啊,走哪旱哪。柳輕風訕訕地笑,轉移話題:“雲風兄為何不喜鑄劍?”
“嗬,”徐雲風冷淡地說,“你眼中看到的是劍,在徐家人眼中,這是通天梯。”他不是朝廷的鑄劍師,但是徐家卻從小便教會他這方麵的能力,希冀他能帶領徐家超越帝都的辛秦二氏,成為禦用的鑄劍家族。
柳輕風不能理解這種執念,她從中看見的是鑄劍一行的變化。和爺爺說的那些故事不一樣,鑄劍師已經不是一個無比神聖且充滿榮光的特殊行當。從徐雲風就能看出,官府的管束越來越鬆,以後會有越來越多的鑄劍師私自把本領傳授給子孫,私自鑄造未經批準的各種鐵器,又私自把他們流通出去。到那個時候,遍地多如狗的鑄劍師就和打鐵匠一樣,會尊貴到哪裏去呢?
少年輕輕一笑,轉身出門。待他回來的時候,左手拿了一把徐田做的柴刀,又取了一把他自己鑄造的劍,兩刃相撞,叮的一聲,他幾乎沒使力,柴刀如豆腐一樣被劍刃破開,留下光滑完整的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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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差距,”徐雲風笑了笑,“鑄劍師就是鑄劍師,打鐵匠,隻能是打鐵匠。”
柳輕風向往道:“辛秦二氏,一定更加厲害。”
“傳說辛、秦、歐陽三家先祖鑄出的刀劍,可斬妖。”少年道,可是頓了一下,他又搖頭:“但是如今已經沒人相信了,畢竟誰也沒有親眼見過斬妖是怎麽一回事。”而禦前三家中的歐陽氏則早因為謀逆而被除名,徹底淹沒在曆史中。
“輕風兄為何想學鑄劍?”徐雲風道:“鑄劍師的考核比科舉更嚴,卻又比做官辛苦得多,實在不合算。”
不合算嗎?柳輕風道:“我為自己。”
少年怔了一下,低頭,從火爐中抽出燒得透紅的鐵條,對她說:“來吧。”
她的手裏握著錘子,熾熱的爐火周圍溫度很高,兩人穿著很輕薄的衣服,帶著防護的皮套皮裙,頭發和手腕腳腕都綁來起來,汗從柳輕風的額上緩緩滴下。每一次充滿力量的鍛打,都會激起火花四濺,亮閃閃的火星四處飛舞,美麗又灼人。
把塊煉鐵反複折疊鍛打成刀劍的形狀,再經淬火,回火,打磨,拋光,這是一個辛苦又漫長的活計,或許要曆時一個月,兩個月,甚至三個月。以柳輕風每日下學之後來學習鑄造的這種進度,這把劍或許要打上半年。
這是流傳最廣的百煉法,以反複折疊捶打來析出鐵中雜質,如此捶打出來的刀劍表麵會形成異常自然優美的花紋。這種方法的效率十分低下,任何一個普通人都知道它的原理,徐雲風沒有將更優良的冶煉和鑄造工藝教給她,因為那些是秘密。
但是柳輕風仍然很好奇,為什麽少年願意冒風險將百煉法的打鑄手法一點點教給她。
“因為我覺得很痛快。”少年站在她背後,用自己的手包住她的手,他看起來纖瘦,可是一雙手如鐵打的一般,極為有勁。他在手把手教她如何用鉗和錘的配合,把力量均勻地作用到紅得發亮的鐵塊上,一揮一落間,柳輕風感受到少年手臂上一鼓一鼓的肌肉,胸膛一起一伏的節奏,和綿長均勻的呼吸。
完全不像她這樣吃力,她羨慕地說:“我若有一日能做到雲風兄的地步該多好。”
“你當然能。這種事情本來就沒有什麽好驕傲的,普通人也能學會。”少年從不以此為傲,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語氣十分冷淡:“說不定你做出來的東西還更好一些。”
柳輕風覺得他大概是在抱怨和反抗。越是視若榮耀的傳承,他越是要去打破。
倒是便宜了她。
“你的手腕太細,沒有力氣,”少年在她的耳邊輕語,認真叮囑,“要多吃一點。”
“……哦。”這就是讓她近來倍感沮喪的地方了。女子的力氣天生比男子小,尤其是上肢力量。而鑄造是一門非常需要手上力氣的手藝,她近來給自己加強了許多練習,挑水桶挑得手臂酸痛抬不起來,廚房每天都會發現水缸莫名其妙地滿了,而柳夫人則心生警惕,對她下了禁令。於是她隻好改而早早去學堂挑水澆花,此舉獲得了先生的稱讚,然而練習效果一點也不顯著。
“不如我教你一套拳法?”少年沒有笑話她的手臂無力,反而努力替她想辦法:“我從小便被督促著練習以強身健體,應當是有用的。隻是初練會比較辛苦……”
她不怕苦!
柳輕風猛點頭:“多謝雲風兄!”
“不必,我要多謝你才是。你讓我覺得自己學的這些東西,總算還是有些用的。”
“雲風兄不喜鑄劍?”
“如今世道安定,刀槍入庫。徐家做的物件,一貫是拿來給貴人扮美,或是打獵玩玩而已。”
柳輕風“啊”了一聲:“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那禦前的兩家也是如此嗎?”
“你說辛秦二家?他們……聽說他們的家族在鼎盛之時,兩家曾共掌大司馬之權,領天下軍務。如今……嗬……如今也不差,他們的刀劍比別家更鋒利,裝飾更華麗,名聲更響亮,自然風頭最大,”徐雲風語帶嘲諷,“傳說中能造斬妖刀的鑄劍家族,他們造出來的東西,大概斬你的小耳鼠特別有用吧。”
被象牙鏈牽扯著綁在鐵柱上的耳鼠一屁股坐在地上,兩粒黑豆似的小眼睛直勾勾盯著柳輕風手中的大鐵塊,持續發呆,假裝什麽也聽不見。
柳輕風正握住鼓風橐tuo的把手操作它,努力送風進爐,使得炭的燃燒更充分,火焰更大更猛。她專心致誌地觀察火焰的顏色以判斷溫度,試著去判定何時將成型的鐵塊再次放入爐中。她喜歡一塊普通的鐵在自己手中逐步脫胎換骨的過程,汗水從她的鬢角滑落,後背上還未長好的傷口被汗液刺激得又疼又癢,她不去分神理會。
“柳兄果然鍾愛此道,”徐雲風看她如此認真,歎了一聲,“實在可惜。”
可惜嗎?她覺得很幸運。
“我爺爺……是一名打鐵匠,我很小的時候,就整日聽著叮叮當當的聲音入夢。”鐵匠鋪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了,思及此,她的唇角忍不住微微勾起,轉而卻看見徐雲風疑惑的表情,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如今可是柳公子。
她輕咳一聲,嚴肅表示:“若有一日能入軍器監做一名真正的鑄劍師,我做夢都會笑醒啊。”雖然從未去過湛京,連軍器監長什麽樣都不知道,但是她卻常常做夢,夢見一眼望不到頂的高大鑄劍爐,呼哈呼哈喊號子拉鼓風箱的一排漢子,白得耀目的鋼水,叮當不絕的打鑄聲,無數閃著寒光的利器。
徐雲風搖頭:“那裏隻會埋沒輕風兄。”
她覺得這位朋友真的太看得起自己,光性別一項人家就根本不可能讓她進好嗎。
徐雲風看她表情不變,以為她不信,又說:“軍器監的兵器尋常使使還可,卻稱不上寒冰利器。”
“哪裏能鑄出真正厲害的兵器?”頓了頓,她又小心翼翼地探問:“用流星石造出的隕鐵劍如何?”
迎著柳輕風渴慕的目光,少年輕輕垂下眼睫:“何謂真正厲害的兵器?是削鐵如泥、吹毛斷刃,還是殺人如麻、渴飲獻血?大齊難道還需要我們鑄兵去保衛家國麽?刀劍上沾的血,都是我們自己的。“他欣賞柳輕風這種對冶鑄鍛造的純粹熱愛,卻不希望他真的走上這條路。
“兵者,凶器也。“他定定道。
柳輕風發現自己被他繞進一個十分複雜的論題中,而這也是少年一直不喜歡當鑄劍師的原因。他因為心善而消極。殊不知鬥爭的天性深埋在人的骨血,沒有刀劍,還有棍子,有石頭,有拳腳,有指甲和牙齒。
兵器,能殺人,也能保護人。它存在,便有它在的意義。
“我就是想學而已,沒想那麽複雜,“她不想花時間在這種永遠達不成一致的廢話上,於是表現出一副求知欲很強的樣子,“雲風兄若有時間,多同我說說鑄劍師的事情吧,無論什麽,我都很愛聽啊!“尤其是,如何用流星石與鎮魂釘鑄劍,什麽樣的人能了解這樣隱秘的禁法,當今又有什麽人……真正依照此法鑄成了兵器?
她唯有不斷深入鑄劍一行,才有機會找到那兩人,殺之。
徐雲風不知她的目的,隻以為她純粹出於對外界的好奇,便道:“改日待輕風兄下學,我同你講講帝都湛京如何?”他頓了頓,諷刺似的牽了牽嘴角:“但願你不會對所謂的鑄劍名門失望。”
柳輕風連忙歡喜地點頭,她確信自己終於走運一回,徐雲風一定出身名門,所以才會連湛京中的事情也十分清楚。隻是,他出身不凡,怎麽會帶著寥寥數人跑到離火這個小城來?
她離開的時候裝著滿肚子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疑問,走出門口的時候差點絆到門檻,扶住門框的時候微微側了一下頭,忽然被一道雪亮的光晃了眼睛。
那是……
“是之前害你受傷的那塊廢鐵,”徐雲風指了一下掛在鐵匠鋪牆上正中央位置的它,不帶任何感情地解釋,“它那天磕到試劍石,沒有損傷,倒把石頭劈開一小塊。田叔以為至寶,就掛起展示,不賣。”
喜鵲青鑄出的寶劍這麽厲害?柳輕風羨慕得快把眼珠子瞪出來,試劍石的堅硬度,可不比尋常石頭啊!在徐雲風眼裏這居然隻能算廢鐵?
“雲風兄真乃高人。”她真心誠意地稱讚。好的材料也需要好的鑄劍師才能真正發揮其作用,徐雲風才多少歲,卻已經能鑄造出如此削鐵如泥的兵器。隻要他不再想不開,日後肯定會成為一代大能!
麵對她的羨慕,少年本人沒有絲毫得色,反而連連搖頭:“是個意外。”他看起來並不開心,反倒皺眉:“大概是我做它的時候不小心,讓什麽東西混了進來,才會鋒利至斯。”他不僅不開心,也不願意去研究到底是什麽東西影響了劍的堅韌度,而是岔開話題,聊起了湛京風物。
大齊建都湛京七百年,不論其他名門,單論皇家,那便有皇城有九陽城、行宮浠南台和逐鹿苑,每一處地方都是氣勢恢宏、華麗無比。對於她感興趣的軍器監,徐雲風告訴她,軍器監的鑄劍師分為天地玄黃四個等級。最低一級的黃字級剛剛入門,玄字級可熟練鑄兵,地字級能因人而異改良兵器,至於天字級,則能鑄造出具有靈性的兵器,可與主人相互感應。
“我徐家的碧落星河劍,便是有靈之兵。”徐雲風說有靈性的劍,絕不會傷到主人,禦敵則無比凶猛。
“就好像有劍靈一般。”他道,於是又被柳輕風追問什麽是劍靈,是否是人的魂魄。徐雲風失笑,說這不過是一種比喻,劍是死物,不會有魂魄和人智。
他就這樣同她講了一路,在柳府前一個巷口才與她分別。
“輕風兄何日請我去貴府做客?”他淡淡笑了一下:“總說要行拜師禮的人,卻還從沒請師父吃過一次飯。”
柳輕風窘然。她沒錢,家也不是自己的,死纏爛打讓一個大家族的少主花時間親自教她鑄劍,滿口說要拜師,卻連一盤紅燒肉都沒請他吃過。
自己真是個黑心的大騙子!
徐雲風不知道她的羞慚。他不過是隨口調侃,沒想過富家少爺會沒錢。而且他早就拒絕了她的拜師,徐家人從不收外姓徒弟,況且他也沒有教她什麽十分有用的東西。隻是看柳輕風一臉嚴肅認真的表情,他就覺得十分有趣,忍不住想要同他開個玩笑,僅此而已。
徐雲風輕鬆地揮了揮衣袖,和柳輕風告別,自以為他的玩笑是很好的收尾,渾然不知囊中羞澀的柳少爺在敲開府門的那一刻,心情沉重,腳步如灌了鉛。
一大坨半紅半黑的東西冷不丁朝她迎麵飛來。
柳輕風一愣,本要閃避,卻在看清這東西是什麽的時候猛地張開雙臂,一把抱住,就地一滾。因為猛烈的衝擊,她的後背狠狠磕在台階上,才長好的傷口再次崩裂。蹲在一旁的耳鼠見狀,尾巴一翹,翅膀一甩,貼著牆根咻咻咻溜得飛快。
“少、少爺……”她懷裏的人掙紮著爬起來。
他抹一把臉上的血,又腫又青的眼睛努力睜大,在終於辨認出她是誰之後,書棋帶著哭腔喊道:“少爺!“
柳輕風的心猛地一沉。
“風兒,你可回來了。“一個輕柔的嗓音響起。
“……娘。”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跑去順德次好吃的去啦哈哈
明天不更,後天晚八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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