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洛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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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雲風本不想那麽快回去。但他在晉江城的茶樓露麵後,他的父親——徐家現任家主徐寧立即知道了兒子的行蹤,於是他每到一地歇腳,都會有徐家仆從送來家書,無一不是催他速速歸家。

    四五封書信的措辭一次比一次嚴厲,徐雲風長籲一口氣:“早點回去也好,讓我家大夫看看你的舊傷。”

    “那我能看你家的劍爐嗎?還有碧落星河劍!”

    徐雲風笑。看她兩隻眼睛亮晶晶的充滿期待,伸手想去摸摸她的腦袋,但是顧忌男女有別,隻好強行忍住。

    “看劍爐可以。至於碧落星河劍,它在聖上的藏兵閣。”

    洛水和晉江,是大齊境內貫通東西的最大兩條江河。洛水在北,晉江在南。洛水城在薊州、豫州、青州三州交界的地方,隸屬青州。洛水一路向東分出許多支流,從青州入海。洛水城的位置水網交錯,水運四通八達,上達湛京,下通大海,有從海上運來的高句麗、琉求、夷州等各色珍奇貨物,也有燕州和豫州的煤,薊州的糧食,揚州的絲綢,乃至更遠一點,涼州的寶馬,幽州的牛羊,烏州的鐵礦,濮州的茶葉……總之隻有你想不到,沒有洛水城沒有的。

    徐氏,紮根洛水城三百年,乃是此地數一數二的家族。這一點從馬車進入洛水城方圓二十裏的範圍後就顯示出來,越往洛水的方向走,路上的行人就越多,時不時便能看見十幾戶聚集而成的小村落,那種出了離火城走上七八十裏地也見不到一戶人家的現象在此徹底絕跡。而無論是路邊的小販,過路的農夫,還是行腳商人,看見馬車上的徐氏徽記和馬屁股上的烙印,都會紛紛讓路,格外恭敬地躬身行禮。

    一入洛水城,大街小巷滿是徐家三郎四郎,徐寅和徐狩這二人一劍封爵的議論。雖然不能世襲,但是也各得了食邑七百戶,一人為萊駒伯,一人為鄒陽伯,是徐家三百年以來,頭兩位因鑄劍封得爵位的人物。皇令下來,這兩人還在湛京未歸,但是徐家已經喜氣洋洋開始慶祝,順便與洛水城百姓同樂,在全城大擺三日流水席隨便吃什麽的,對財力雄厚的徐家來說都不叫事。

    “聽說辛家族長祭出上一任辛癸鑄造的寶劍,都沒能砍下蠱雕的一根毛!”

    “聽說秦家一連試了好幾把鑄劍師的劍,連家主的劍都被蠱雕一下子啄斷!”

    “這麽厲害?凶獸真可怕!”

    “嗨,凶獸算啥,早就死光光了!那蠱雕,天底下估計也就剩這麽一隻了吧,還被徐家一劍削去半邊翅膀,再也威風不起來囉!”

    柳輕風掀開車簾,好奇地打量著洛水城。自從她生病之後,徐雲風就再也不肯讓她騎馬,還在馬車內鋪了四層軟墊,防止她顛簸難受。不能在馬上觀察也沒關係,她的耳朵靈敏,即使車輪骨碌碌不停響,她也能聽清街邊茶攤的書生在興奮地議論徐家事,更準確地說,他們對徐家打了老牌鑄劍世家的臉這一點,更感興趣。

    “他們還不知道那把徐家劍是你鍛造的呢。”她回頭對徐雲風說。少年本來不喜歡那把喜鵲青,但是被她的目光注視,又莫名感到驕傲,於是抿著嘴,低調地點了一下頭:“你別告訴任何人!”

    柳輕風笑了一下,轉頭去看窗外的風景。洛水城的城牆又高又厚,城牆上寬得可以兩馬並排跑,而東西向的洛水大街,足足是晉江城的三倍,可容納八駕馬車並行,沿街的茶肆、酒樓、食肆、匠器鋪、藥鋪、貨棧、成衣鋪……看得人眼花繚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亂,目不暇接。瀛洲閣裏陳列著從海外販來的香料、象牙、琉璃、瑪瑙、琥珀、水晶、寶石、胡椒、沒藥等等,神兵閣裏滿是鑲嵌寶石、金銀、瑪瑙等飾物的華麗刀劍,養小妖寵的人也更多,一路走來,她看見了用各色籠子關著的耳鼠七隻,屏蓬五隻,猙兩隻,朱獳一隻……

    一家掛著玄黃閣洛水分閣招牌的店,足有三層樓高。店前一隻琉璃缸中遊著珠蟞魚,這種魚體內有寶珠,能防止疫病,價格昂貴。店的窗邊掛著的盆栽植物竟然是荀草、祝餘、植褚等有不同奇效的靈草。靈草一般需與妖獸伴生,因為如今妖族絕跡,隻有極少一部分沒有害處、缺乏攻擊力的小妖獸還存在,並被人作為寵物豢養,所以這些靈草也變得十分難尋。

    這家店居然能用它們隨隨便便做店外裝飾!

    柳輕風目瞪口呆。徐雲風以為她沒見過這些異獸而害怕,於是馬車一路走,他一路解釋。

    然而柳輕風對它們的熟悉程度,好比生來就認識。作為一個窮鬼,她驚愕的是人家的有錢程度,想起晉江城的富家公子炫耀在玄黃閣拍下來的屏蓬價格,不由好奇地問徐雲風:“玄黃閣是做什麽的?”

    “他們養妖獸、種靈草,賣給客人。”

    “這些東西……很容易養嗎?”她更加好奇,要知道她在柳府剛剛開始喂耳鼠的時候,它都快死了,把妖獸關在籠子裏很違反它們的天性。

    “不容易。要越過天子防線,在犬戎、鬼方等曾經的妖族古地中尋找合適的水土和植物喂養它們,十隻能存一二已屬不易,所以玄黃閣的標價敢這麽高。”

    柳輕風撓了撓懷中耳鼠的頸上軟毛,它正呼嚕嚕睡得香,看起來十分好養活的樣子。

    “玄黃閣這麽厲害?”她說話間,耳鼠被她撓得舒服,趴在她腿上扭扭屁股。

    “他們身後有朝廷支持,軍器監提供兵器,又懂一些馭獸竅門,自然厲害。”徐雲風心不在焉地回答,的目光順著她的動作下移,不知怎的,他有些嫉妒這大搖大擺趴在她懷中享受的小東西,於是他酸酸地說:“已快到我家,把它找個地方栓上吧,抱著進府太重。”

    咦?柳輕風愕然:“我去你家住?合適嗎?”她明明請求他在洛水城幫忙相看一間小院安頓下來啊!

    “我不放心你一人,此地有什麽地方比我家更安全?”馬車停下,徐雲風卷了簾子,率先跳下車,朝馬車上的她伸出手來,微笑:“來吧,別怕。凡事有……”

    “咚!”什麽東西突然砸到車壁。

    柳輕風一愣,那一瞬間她看清,好像是個……香囊?

    “咚,咚,咚!”

    水果、香帕、荷包、香囊,甚至繡鞋……無數不知道從哪裏飛來的東西,爭前恐後被拋進車裏。

    “徐小郎君回來啦!”

    這一句話如同某個恐怖的訊號,隻聽見外麵人聲頓時鼎沸,車壁咚咚咚被砸得四處響,柳輕風隻能蜷縮在車廂最裏麵的一角以避開那些憑空出現的物件。下一秒,徐雲風單手撐住車框跳上來,放下車簾,飛快對侍從道:“快走!繞道側門!”

    “你,挺受歡迎……的哈。”麵對這一突如其來的“盛況”,她幹笑一聲,不知道是稱讚好,還是無視好。

    徐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雲風尷尬地偏過頭去,順手拂袖掃落車中香囊等物:“我從不理會。”也、也沒有心儀的女子。後半句他怎麽都說不出口,隻對著她臉紅。

    這隻是歸家前的小插曲,更大的風暴在徐家。

    “她!她是誰!你、你……”徐家的現任家主捂著胸口,幾近暈厥。徐寧的個性軟糯,妻子凶悍,常年夫綱不振,不敢納妾,好不容易老來得子,結果嫡子叛逆非常,幾次三番離家不說,這次回來,居然直接帶了一個來曆不明的女人!

    “成何體統!”

    “兒啊,此女是用了什麽狐媚之術迷惑住你,我的兒啊!為娘、是為娘考慮不周,這就給你準備幾個姿容甚美、品貌兼具的侍妾去!”

    果然是雞飛狗跳。徐雲風這個少主比他爹厲害,一回徐家立刻搞得本來喜氣洋洋的全家哭天搶地、雞犬不寧,而且他以一敵多,全無敗績。即便她再不招人喜歡,還是順利留了下來。

    “放心,無人會慢待你,我都會給你安排好,隻要你不嫌棄我的、我的遠方表親這一身份……”徐雲風的臉又莫名紅了。柳輕風當然不嫌棄,她隻是發愁,少年為她做的早已超過朋友的範疇,窮困潦倒如她,要如何才能還清?

    徐雲風把她領到離自己最近的一個院子安頓下來。院名瀾海閣,一聽名字就知道肯定有水,風景不錯,過路的人……應該也少。最重要的是,離徐雲風的書房很近,他說自己有很多幾近失傳的鍛造孤本!

    很好很好,柳輕風十分滿意。

    “徐家的聲音,我會一一壓下來,絕不會敗壞你的名聲,”少年認真承諾,“徐家是最安全的地方,需要什麽,盡管和我說,我將你帶進來,就會對你負責。”說完這話,他又覺得似乎有歧義,連忙解釋:“你不要想歪,我隻是……隻是……”

    “隻是不放心我,”少女笑語盈盈接上話,“我知道。因為這天底下,再也沒有比你對我更好的人了啊。”

    她說的是真心話。

    少年卻驀地臊紅一張臉。她的眼睛又大,又亮,不那麽凶狠看人的時候,顯得格外清澈有神。這一刻,她眼中的倒影全是自己,隻有自己,這讓他、讓他……竊喜。

    柳輕風就這樣住了下來。不過寄人籬下的日子當然過得不可能十分順心,徐大夫人——徐雲風的親娘,找了兩個教養嬤嬤來給她上課,主要是禮儀,順帶還有女德、女戒什麽的,她們對她的行走坐臥百般挑剔,冷嘲熱諷。柳輕風表示可以理解,畢竟她這幾年基本都是當男孩養大的。

    徐雲風給她順利辦好了新戶籍,請來最好的大夫為她配置藥膏,開調養身體的補方,也給她準備了侍女以及女孩子必須的衣裳首飾、胭脂水粉。他把她當成真正的表妹甚至是更親的人,給他能給到的最好的一切,府中那些難聽的聲音在他極為任性的威脅之下,也漸漸少了。

    其實她不需要他這麽努力,寄人籬下嘛,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受點氣很正常。

    隻是沒有看到劍爐,失望。

    夏去秋來,她讀完了徐雲風書房中所有和冶鑄鍛造的書籍,甚至可背誦其中許多重要篇幅,連帶將一些有關的傳奇野史也悉數讀完。她隻找到一部野史中提及了辛癸,那是辛家第十三位辛癸。此人是個女子,也是有記載以來唯一一位女鑄劍師,辛家似乎十分神秘,這位辛十三娘是因為性別特殊,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才會有野史流傳。但是關於她的建樹完全沒有任何記錄,隻說她招婿後生了一個孩子,然後難產而死,死時年僅十五。

    隻比她大兩歲。

    柳輕風望了一眼雕花窗外的天空,耳鼠蹲在窗前,它被養得胖了兩圈,飛起來都困難。

    她沒有看到劍爐,沒有看到碧落星河劍,也沒有看到徐雲風的兩個叔叔。據說七年前,徐雲風的叔叔們在遙遠的烏州尋找好材料,根本不會出現在吳州的棠瀨村。

    但是她覺得如果能見到他的兩個叔叔,她總能問出些關於那個叫“叔邑”的人的訊息吧。

    可是她無能為力,她被關在一個名為瀾海閣的囚籠裏,四四方方的天空,就像當年柳府的潤細院。

    她難受,就是不說。

    徐雲風懂她的難受。

    某日,日落西沉,即將入夜,他卻悄悄叩響她的房門,做出噓的手勢,一臉神秘,給她戴上帷帽,隔著衣服拉著她的手腕,將她帶出去。這次的路程有些遠,他們出了城。

    快要宵禁了也沒有關係嗎?她問。少年難得笑得這樣肆意,他說,到了地方,你一定不願意回去!

    他偷偷帶她來到徐家的城郊劍爐。

    說是劍爐,其實是很大的一塊地,整整齊齊建了長得望不到邊的七排房子,能看見高高的煙直衝雲霄,這裏的冶鐵爐夜以繼日,終日不斷。徐家的喜鵲青,萬眾挑一的精鋼,工藝非凡,那可不是離火城小小的鐵爐子能夠造出來的。

    “碧落星河劍一劍揚名後,聖上下旨將此地納入軍器監,授我父親和兩位叔叔官職,才有了這般大規模的鑄劍堂,”少年輕輕拉著她的袖子,“你跟著我,別走丟了。”

    最重要的是,有些地方,她不能去。

    柳輕風明白。徐雲風帶她繞過的地方,很可能都是大齊兵器工藝最核心的機密所在。以她之渺小,或許終其一生,也無法窺見其一。

    好遺憾。

    但是,也挺開心。如果不是徐雲風,她連想也不敢想,更別說親眼目睹。

    當徐雲風替她望風的時候,她的手指拂過鑄成的劍器,仿佛能聽見它愉悅地輕吟,它在試圖和她說話,整個陳劍室的劍器似乎都有所感地輕輕振動著。而當她如當年那樣握起一把回火後尚待研磨的劍,手指輕輕擦過它的刃身時,細細的一絲血線和當年一樣被劍身愉悅地飛快吸收。

    這件事,要不要告訴他?

    她用袖子遮掩傷痕,掩蓋住細微的傷口,扭頭去看正在密切注意外頭來人的徐雲風,最終什麽也沒說。

    她不想被他當成怪物。

    “阿輕!”徐雲風突然跑過來拽住她的手:“快跑!跟緊我!”

    外麵有人鐺鐺鐺敲響銅鑼:“警戒!警戒!有外人闖入!”

    “是個小娘子!”

    “少主拉人家小手了!我沒眼花吧!”

    “愣著幹啥!快去稟告家主!”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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