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勿複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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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原在西南最遠的邊城為拓州,古有夷民部落在此興旺,後歸化中原,城內漢夷雜居已有百餘年,彼此親善,多有通婚,依然保持著邊鎮村寨的習俗,一旦逢市,遠近的鄉民都趕來買賣物件,街市格外熱鬧。
    拓州的長街兩側擺滿了各式的竹蔞,花腰裹身的女郎在挑選銀飾,精壯的小夥在翻揀鐵刀,阿婆阿公叫賣雞仔與鬆菌,雜聲喧嘩如浪。
    城北的一方宅院大門深閉,將所有吵鬧隔之於外。
    院內有一棵枝葉繁密的老樹,樹下置著黃竹躺椅,一個俊美的男子長眸半闔,慵懶似睡。
    一個年輕的侍從自院外快步走入,近前壓低了聲音,“公子,秦塵偶然見到一名男子從失驚的車馬下救人,武功絕非尋常高手能及,與之相伴的女子竟是琅琊郡主。幸而秦塵與對方並未照麵,隻私下打探,得知兩人來拓城已有一段時日,不過郡主一直寄居在庵堂,男子單獨離城南行,前日才回返。”
    竹椅上的男子突的睜開長眸,氣息微冷,“看來藥方有效,來得也真快,還算有幾分在意自己的徒弟。”
    侍從小心觀察主人的麵色,“公子,要不要避著些,萬一蘇姑娘知道——”
    男子停了一瞬,懶懶的一勾唇,“怕什麽,要她知道才好。”
    侍從怔住了,方要再問,一個絕色的胡姬美人已經冉冉走近,他立刻閉上了嘴。
    胡姬生得眉目深楚,濃發雪膚,睫下一顆小小的紅痣,手中端著一方托盤,不避人的直喚,“阿卿醒了?”
    男子漫散的坐起,神態親昵,“早被白陌吵醒了,阿落做了什麽?”
    侍從白陌無語的望天,識趣的避在一旁。
    托盤置著一碗冷麵,點綴著碧色的瓠瓜絲與紅椒,看著十分可口,胡姬道,“阿卿近日胃口不佳,我尋了一種調味漿試了試。”
    男子接過托盤交給白陌,話語溫柔,“阿落費心了,滋味一定極妙,我稍後品嚐,秦塵似在城裏見到了你師娘,她身邊還有一名厲害的高手相伴,應該就是你師父。”
    一言入耳,胡姬整個人都僵了,漂亮的瞳眸呆如木偶。
    她正是蘇璿的徒弟蘇雲落,當初為了取最後一味靈藥,她懷著死誌入了血翼神教,不想靖安侯府的大公子左卿辭情係於心,冒險入教相助,盡管成功盜出靈藥讓豢養的飛隼捎回,卻也因事發而身陷教中,九死一生才得以逃出,蘇雲落為此還受了毒傷,全仗左卿辭攜行。
    左卿辭是個不諳武功的貴公子,帶著她在西南密林千裏跋涉,其間的磨難可想而知,待終於與邊鎮留守的侍從會合,左卿辭已是身心俱竭,元氣大傷,白陌一見險些沒哭出來。一行轉來拓城養息了一陣,左卿辭才算恢複過來,蘇雲落萬分內疚,想著藥已經捎回去,師父定會痊愈,她捺下牽掛精心照料情郎,哪想師父此刻已來了拓城,她頓時傻住了。
    左卿辭顯得格外體恤,“他一定是為了尋你,阿落要不要和他相見?我讓秦塵去遞個話?”
    蘇雲落的心激跳起來,又慌又怯,“——我——師父——不——不——”
    左卿辭莞爾一笑,毫不意外,“阿落不想見師父?”
    師父病愈是蘇雲落長久以來的執念,她做夢都想師父再對自己笑,然而等人真正近在眼前,她又說不出的心慌,為了湊齊救師父的重金,她做了十來年飛賊,不知違了多少門規□□,而今一身汙名,犯案累累,更有緝賞在身,根本不敢想師父會怎樣責備。
    左卿辭外形翩翩優雅,實則工於心計,極不喜歡蘇雲落滿腦子全是師父,他費盡周折哄得佳人傾心,哪肯被意外打擾,拿準了蘇雲落情怯,循循善誘的勸道,“不見也無妨,反正他也不知你在何處,我們悄悄回中原就好。”
    蘇雲落的心亂極了,既是不舍又是惶恐,抓著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左卿辭知她心意,出言安撫道,“或者尋個機會讓你瞧一瞧,捎個消息讓他知道你已平安,不至過於擔憂,也好與你師娘安心相聚如何。你師父師娘情投意合卻分離多年,必定也想靜處一段時日,打擾了反為不美。”
    蘇雲落被他擁在懷裏細細勸哄,眼圈漸漸紅了,猶豫了許久,終於伏在他肩上點了點頭。
    蘇阮二人的形貌氣質難免引人注目,是以當酒樓的夥計薦了一處臨窗角位,阮靜妍望去,見清幽雅潔,清淨避人,確是正合心意。
    蘇璿久未言語,阮靜妍也不擾,在一旁安靜的飲茶。她的顏色還有些蒼白,路上趕得匆促,她又過於忍耐,來此不久小病了一場,好在蘇璿平安歸來,才算放下了心。
    蘇璿回過神,見妻子溫柔關切的眼神,主動解釋道,“我在想血翼神教的事,如果真如對方所言,阿落逃出來了,如今會在哪,助她的中原世子又是誰。”
    言語間他仿佛回到了西南密林,想起當時所見之景。
    黑暗而蠻荒的山野、無形蝕骨的瘴氣、無處不在的毒藤蛇蠍,一撥又一撥被征調入教的奴丁,有些寨子甚至空了一半,隻因神教傳諭前一時神靈震怒,降下天罰,引發了洶湧的獸潮,後續還有災厄,必須築起高大的神像才能平息。
    蘇璿隨著押送奴丁的隊伍綴行,在密林中遇見了一種詭異的行屍,這些行屍麵目潰爛,似死非死,似活非活,有些甚至五官不全,力量卻異常強大,聞出氣息就瘋狂的撲襲,斷去手腳也不知疼痛,唯有斬下頭顱方能製住,極是令人駭異。
    蘇璿不清楚這些怪物是什麽,隻知與血翼神教相關,他一路闖到一條腥氣撲鼻的黑河,徹底驚動了敵人,教衛如潮水般瘋狂撲來。
    蘇璿不願屠戮,隻將行屍斬了,對活人留了幾分,黑河畔的傷者滾了滿地,銅鈴與刹鼓長鳴,直至哨牆上現出一個戴銀麵具的黑衣人,一個手勢就控住了局麵。
    這人在神教地位極尊,居然能說一口中原官話,當詢完來意,黑衣人沉寂了一瞬,冷冷道,“你要找的胡姬盜走教中聖葉,已經逃離了神教追捕,是死是活,但看天意,本教也不知曉。”
    蘇璿辨不出對方所言真假,豈肯輕退,黑衣人指間的銅鈴一扣,黑河鑽出大片被水泡得腐白的行屍,比先前靈活數倍,威脅陡增。
    蘇璿警惕大起,折枝為劍,氣勁化形,淩空劈裂了一群行屍的頭顱,河邊的大樹枝椏斷落,聲勢驚人,教眾駭然變色,幾疑神魔。
    黑衣人終於再度開口,“中原人,你確實武技非凡,但既為尋人,不為仇釁與殺戮,就此停手吧。與胡姬一同逃走的還有一個中原世子,這對男女攪得神教大亂,教眾恨之入骨,如果能拿住,絕不會不認。而今確已離去,就算你闖入教內殺盡教眾,也不可能索出人來。”
    蘇璿見對方不似作偽,棄了樹枝一拱手,“多謝閣下相告,是在下無禮了,隻是以人為屍,操之為偶,太過偏邪陰毒,閣下行此術法,長久恐怕反受其噬。”
    黑衣人默然無聲,銅鈴一擺,教眾退去,餘下的行屍爬回河內,漆黑的水波淹沒了一張張腐爛的臉,隻留烏藤森森,遍地殘屍。
    一些陰詭的異象蘇璿不便說,他將黑衣人的話語述了一遍,阮靜妍想了想,“這樣聽來,竟像是靖安侯府的左公子,他與阿落素有情意,可他出身貴胄,並無武功,怎會助得了力?”
    “血翼神教陰邪詭秘,世家公子未必有這般膽氣。”關於兩人的糾纏,蘇璿曾聽阮靜妍提及,一想又搖頭,“你道兩人有情,我怎麽覺得不妥,阿落性子太軟,真要與心氣高傲的王孫公子一起,隻怕要受不少夾磨。”
    阮靜妍微笑,“左公子是有些傲氣,可我瞧他對阿落非同一般,如果真是他來西南,如此險境都不退縮,也可見心意了。”
    蘇璿正要再說,忽的目光一凝,盯住了距酒肆數十丈外的一幢竹樓。
    竹樓半舊,欄外掛著一些風雞幹魚之類,兩扇密格花窗虛掩,看起來並無異樣。
    阮靜妍正待詢問,蘇璿已收回了目光,“沒什麽,仿佛有人在看,或許是我瞧錯了。”
    夥計送上了菜肴,兩人舉箸進食,不再留意其他。
    及至兩日後,有人將一封書柬送至客棧,蘇璿啟開一閱,才算解了此惑。
    蘇大俠台鑒:
    欣聞蘇大俠沉屙得愈,風采更勝從前,不勝欣喜。
    閣下顛倒多年,緣於威寧侯為一己私怨,將娑羅夢之毒混入犀明茶,令閣下飲而失調。而今既愈,本應當麵恭賀,然中原諸事告急,不得不先行歸返。
    雲落心如赤子,純摯可愛,深得我意,如今一切安好,攜與同歸,請蘇大俠無須掛念,惟願閣下與郡主萬事安康,兩情好合,琴瑟永結。
    書不盡意,相期有緣,來日五湖之上再會。
    左卿辭筆
    蘇璿一眼掃過,立刻將信收起來,然而已是遲了,阮靜妍神情陡空,身子一晃,險些跪跌下去,幸而被蘇璿一把扶住。
    阮靜妍的臉龐慘白如雪,雙眸怔澀,近乎窒息,“——是我——我——”
    蘇璿立時勸慰,“奴奴,旁人有心害我,自是無所不用其極,原是我大意了,與你無關。”
    “我一直好恨,究竟是誰害了你,原來——竟是我自己——”阮靜妍失魂落魄,碎不成聲,胸臆痛徹入骨。“——我害了你——我怎會這般愚蠢——我——”
    蘇璿沒有讓她再說,低頭吻住了她。
    柔唇一片冰冷,阮靜妍雙睫一合,兩行淚簌簌而落,想到自己葬送了愛人一世英名,毀了十餘年光陰,還害得阿落顛沛奔勞,如萬箭穿心,幾乎恨不得自己立時死去。
    蘇璿早已看開,見她淒愴欲絕,撫慰道,“人心之惡難以度量,當年我已知此事,隻是陷身於不可挽回之境,無謂再增傷心,而今我仍能與你相偎,你依然心屬於我,何必還自責傷已,徒讓惡人快心。”
    不論他如何勸說,阮靜妍仍難抑痛哭,足足一個時辰之後才稍稍平靜,雙眼已紅腫不堪。
    蘇璿知她一時難釋,有意轉開話題,“難怪在酒樓我總覺得有人窺視,想必就是阿落。”
    阮靜妍更增傷感,哽聲道,“她迫不得已做了賊,一直為此自慚,一定是膽怯才不敢現身,怪我——”
    “無妨,今後總有相見之時,隻要她無恙就好。”蘇璿不讓她再自責下去,拾起箋紙複看了一遍,這一次品出了其間的微妙,多了一絲疑惑,“攜與同歸,無須掛念,來日五湖之上再會?這左公子怎麽像是將阿落拐走了,根本不打算讓我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