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六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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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蘇璿信馬遊疆的闖蕩不同,葉庭代師行走,協理門中事務,每去一地必有目的,處處都要謹慎,照顧蘇璿這段日子算是少有的閑暇,正好秋季野物豐足,重拾了整治食物的樂趣,一路隨走隨獵,待抵達少林之時,小胡姬的臉已經圓了三分,越發可愛。
僧院不可攜女童入內,蘇璿將阿落寄在山外一家客棧,自己與葉庭上了少室山。
葉庭仔細思酎過,洗髓經是少林至寶,倘若以正陽宮的名義相求,就成了兩派之事,牽連過大,少林拒與不拒都難為,師父北辰真人也不會準許。不如尋澄心大師私下道明,有九華山一役的交情,說不定能有幾分希望。
經過知客僧通傳,兩人順利見到了澄心大師。
澄心大師待兩名後輩十分和靄,聞說來意深思一陣,足有半柱香才開口,“蘇少俠對本派援手在先,此番又是為護中原聲威,力戰異族而受傷,本當相助,然而洗髓經是本派秘學,非比尋常,數百年從未有傳予別派之人的先例,老衲不敢擅作主張,須稟報方丈,再行定奪。”
葉庭的態度極是恭敬,“原是我們冒昧了,如果有其他的辦法,哪敢做此不情之請,就算被拒也絕無二話,勞煩澄心大師費心了。”
澄心大師合什喚過沙彌照應客人,自去見方丈澄海。
澄海方丈年已六旬,一雙壽眉極長,雙耳垂輪,聽完呈報後沉吟少許,道,“哪怕少林弟子,能習洗髓經者也廖廖可數,正陽宮兩名後輩來求,未持北辰真人之信,也知此事逾距。何況此子所中的炎毒僅遏其行功,並無性命之憂,無謂擅開特例,既是曾於少林有恩,多贈些丹藥就是。”
澄心來前已有計議,先應下來,而後道,“前日我得了一張殘譜,欲與方丈參討共研。”
澄海方丈房中本有棋盤,也不必使喚沙彌,澄心信手拈布,記憶驚人,將一局殘棋落得分毫不差。隻見黑子氣勢盛大,密密匝匝占了七成,洶然將白子壓在角落,澄心大師布完最後一子,出言道,“依方丈看來,此局當如何破勢?”
這明顯是要借弈局談江湖,澄海方丈瞧了一眼,不置可否。
澄心的灰袖一拂棋局,“黑子氣候已成,白子失了先局,退守一隅,如不反製,定然被黑子步步分割,侵吞蠶食。”
澄海方丈撫著念珠緩道,“黑子雖惡,為患一時,尚不足以動搖根本。”
澄心話語深長,娓娓道,“數年前誰會想到朝暮閣能從一隅壯大至斯?他們行事狠辣,野心勃勃,為得心經不惜與少林為敵,一旦順利取到前朝寶藏,來日必掀腥風血雨,武林從此多難,少林何獨能免。”
澄海方丈歎息一聲,“我知你失了無量心經一直耿耿於懷。惡賊窺之已久,百般算計,如何防得住,不必自責太甚。”
澄心沒有爭辯,話語平靜,“此事責任在我一人,今日卻是為少林將來計議,放任朝暮閣倒行逆施,終成江湖大患,與其坐視善消惡長,不如先行破局。”
澄海方丈似有所思,望向了棋局,“依你所看,破局在此子身上?”
澄心在棋盤上投下一枚子,棋局頓時有了微妙的變化,“此子天資過人,劍法精絕,弱冠之年已名動武林,如能習成洗髓經,兼得正陽宮與少林兩派絕學,就是朝暮閣天生的對頭。”
澄海方丈抬手取下七八粒被殺死的黑子,不予置評,“正陽宮向來謹慎。”
正陽宮實力深厚,然而曆代受天子賜賞,地位十分特殊,不算純粹的武林門派,一向避諱直接插手江湖紛爭,過度顯露鋒芒。
澄心大師睿智的一笑,“北辰真人一定也對朝暮閣有所警惕,何況正陽宮立於江湖和朝堂之間,自要平衡兩方,比少林更不希望武林出現動蕩。”
澄海方丈拈須不語,久久後始道,“此子心性如何?”
澄心一頓,眼尾的皺紋舒開了。
葉庭本打算碰碰運氣,不想少林竟然破例同意蘇璿借閱洗髓經,簡直驚喜之至。澄心大師第二日就領著兩人來到了少林深處的一方僧院前。
門前有四名鐵塔般的守院羅漢,對澄心大師合什行禮,打開了沉厚的院門。
少林守衛最嚴的禁地徐徐呈現,平正光滑的黑石鋪地,每一方有數步之闊,氣氛沉謐而肅穆,院中植著數棵蒼老的古木,西風吹過細葉紛落,一名駝背老僧在樹下安然掃地,人來了恍若未見。
澄心大師對其稽了一禮,也不打擾,帶著兩人繼續向前行去,一邊道,“藏經閣名為閣,其實是一方僧院,原為法堂,數十年前改做藏經之所。前有五楹大殿,後有**經塔,貯有曆代經書共計十八萬卷。”
天光晦暗,朦朦薄雨飄落,雄渾莊嚴的大殿鬥拱森森,飛角重簷,殿門深閉;殿後數十丈外,一座巍峨的高塔平地而起,簷上承映穹光,八角懸垂鐵鈴,氣勢雍容大度。
澄心大師望著高塔,悠悠道,“五楹殿典藏佛門經卷,**塔收存武學秘籍,塔身共分九層,每三層有一名守塔僧,俱是少林資曆深厚的長老,入內者必經檢驗,少林弟子概莫能外。方丈許了蘇少俠上塔,至於能不能登上塔頂閱得經書,就看自身的修為了。”
縱然師長點頭,閱看秘籍也要憑實力過關,這份嚴苛完全不讓於天都峰。葉庭一想自能明白,畢竟是少林至寶,假使隻消方丈點頭即可,豈不是人人來求。
不料澄心法師接著道,“**塔藏書眾多,七成是孤本珍籍,不得有傷,入內者皆不可攜兵刃。”
葉庭聽得心頭一咯噔,蘇璿精修劍技,這次卻不許攜入,必須赤手空拳對抗少林頂尖高手,勝機頓時減了一半,他不由望了一眼身側的師弟。
蘇璿卻絲毫不見怯退,雙眸光芒閃動,竟是躍然欲試。
葉庭莞爾,胸臆隨之一寬。
也罷,守閣的少林耆老絕足江湖,尋常哪有機會得見,更不提與之切磋過招,此次機遇可謂絕無僅有,縱然敗了師弟也必是獲益良多,大不了再去方外穀尋醫。
年輕人心似拿雲,昂然無懼,澄心大師亦是一笑,“時間以天暮為限,蘇少俠但請入內,至於葉俠士,請隨老衲至禪房品茶。”
蒼青色的**塔在細雨中巍峨靜立,石痕淡古,兩扇塔門虛閉,蘇璿一推就開了。
塔內意外的敞闊,層間高遠,光影幽暗,匝地方磚平滑如鑒。一樓別無藏物,邊角一座旋折的木階。攀上去便見二層同樣高敞,六扇塔洞引入外界天光,照見沿壁高大的書櫃,敝舊的櫃門闔藏著無數書冊。
畢竟是別派珍藏,不宜擅自翻看,蘇璿掠了一眼繼續上行,忽然間一股陌生的氣息罩下來,五感都有些異常,仿佛有人在無形的窺看。
蘇璿停了一停繼續舉步,上至第三層塔室,塔心的蒲團上盤坐著一個耷眉喪臉的僧人,看起來孤苦愁困,見到蘇璿也不驚詫,有氣無力道,“來者何人。”
這人天生一副窮厄之相,江湖中越是貌不驚人的,往往越難惹,蘇璿不敢大意,在階畔施了一禮,“晚輩蘇璿,正陽宮北辰真人之徒,蒙方丈許可,入塔求洗髓經一閱,還望長老寬行。”
“怎麽連別派的毛頭小子也能隨意入塔,規矩都壞了。”僧人大為不悅,滿臉晦氣的一拂袖,一股疾勁的氣浪並著一聲咄喝撲麵而來,“去!”
一袖勁力非同小可,稍一疏神就要被掀落階下,蘇璿不退反進,雙臂一振凝勁而上,迎著氣浪踏前,穩穩到了僧人麵前三丈處。
僧人咦了一聲,右手五指如千葉分錯,蘇璿隻覺無數手印飛來,虛實繚亂難辨。他立刻合眼,憑耳力分辨來襲,抬手飛快的拆擋。
“飛觴指?有意思,比我少林多羅葉指如何?正陽指法簡練有餘,精微不足,瞬擊尚可,沒什麽大用。”僧人一邊喃喃評論,指上半分不歇。“小子年紀輕輕,應對倒是老道,竟然閉著眼拆招,有趣有趣,我看你能撐多久。”
說話間他手勢更快,兩人瞬間過了百招,幻如紛影,若是有旁人看了必是頭暈欲嘔。蘇璿心神凝定,應招拆招,對手再快也絲毫不亂。
“內息勁足,心性也穩。”僧人頗為驚奇,雙掌如立刀一錯,銳勁頓時劈麵而來。
蘇璿睜開眼,目光瞬時一定。
僧人所用分明是刀法,卻化成掌法使來,既有刀的淩銳,又得掌法之迅捷。蘇璿的拳法不算精,翻腕一架,僧人夷然不快,“少林的菩提刀法豈是粗淺的招式能抗,你若技窮,速速下樓,休要再無謂糾纏。”
蘇璿本是見這人以掌化刀,有意效之一試,所以用了一招正陽宮入門必修的兩儀劍法,而今受他譏諷,激起了銳氣,足下星挪步移,瞬時踏至僧人身後,也不換招,並指刺出。
僧人回身應招,口中道,“東施效顰,徒增笑爾。”
蘇璿不去理會,邊鬥邊試,以掌代劍將一套兩儀劍法悉數施展,兩儀劍法盡管淺白,勝在端謹嚴密,守禦有度,處下風亦不敗。
“悟性不錯,可惜還差得遠,看我少林穿花擒拿手。”僧人的掌勢再度一變,翻飛如穿花,處處拿筋鎖脈,一個不留神就要半身受製。
蘇璿漸有所悟,也不換招,反複運用兩儀劍法防禦,氣機圓轉自如,越來越精熟,封得滴水不漏,僧人本來想看他還有何等能耐,不料翻來翻去全是同樣的劍法,又屢攻不入,頗為氣惱,“小子,你就算守得如烏龜一般也贏不了,空耗時辰罷了。”
他話音剛落,蘇璿突然一變,一掌起處大開大闔,氣勢驟升,宛如風雨橫掃,僧人猝不及防之下被他的掌緣掃過肘腋,瞬時一麻,急急旋身閃避。蘇璿連接兩掌,一式比一式精妙,僧人避了三次,一口真氣已老,覷了一個空隙旋退而走,剛落定一記指風飛來,端端正正打在了胸口的膻中。
指風僅是虛拂,僧人胸口一麻,已然落定了戰局,他僵而不願信,抬頭見蘇璿業已退開,從容一躬,朗聲道,“多謝前輩指教,有僭了。”
才嘲完就輸在了飛觴指上,僧人滿懷懊惱,偏又無從發作,“最後三招是什麽劍式?”
蘇璿氣息勻長,應答如儀,“天道九勢劍中的天道無親,天心有憾,天下為籠。”
“天道九勢,果然厲害,該多看幾招才是,可惜了。”僧人站了片刻惘然若失,嗔惱已消,走回蒲團坐下,指頭兀自在虛空中比劃,回憶方才的劍式。
蘇璿見他不再理會,試探的喚了一聲,“前輩?”
僧人沉泯在武學中,心不在焉的一揮手,“既已贏了,上去就是,不要聒噪。”
蘇璿不再多言,轉身拾級而上。(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