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道法劍

字數:5462   加入書籤

A+A-


    塔中的書櫃逐層遞減,可見越往上典籍越為珍稀。

    蘇璿連上數階,剛行上第六層,就看見了一個彌勒般側臥塔心的胖僧。這人僧衣不整,袒胸腆肚,正在懶散的摳腳,身旁擺著一個盛滿五香豆的海碗,摳完腳的手又拈起香豆往嘴裏丟,咬得嘎吱響。見有人上來,胖僧喜孜孜的打量,“不錯,今年有個能勝過法引的,怎麽還有頭發?居然不是本門弟子?”

    蘇璿如前一般見了禮,報了師門。

    胖僧嘖嘖的搖頭晃腦,“正陽宮的人入塔為一奇,不用劍就勝了法引是二奇,如此年輕是三奇,到底該不該放你去見法鑒?這可怎麽個考法。”

    胖僧外形邋遢,嘻笑輕鬆,與樓下愁眉苦臉的僧人恰成對比,不過既然守在第六層,功力必定更高,蘇璿不卑不亢道,“客隨主便,前輩盡可隨意。”

    “沒有兵器考校不了劍技,拳腳又非你所長,這可是麻煩。”胖僧捫著肚子想了半天,眼睛落在五香豆上,咧嘴一笑,“有了,稍後我將這碗香豆潑於半空,最後一顆豆子落地時,你手中搶得的香豆多於我,就算過關。”

    蘇璿一拱手,“就依前輩所言,請。”

    塔洞映入了縷縷幽光,鴨殼青的瓷碗淨明如玉,碩大的碗口一拋,空中傳出一蓬沙響,無數褐紅的香豆飛散而出,猶如一陣帶茴香味的急雨。

    蘇璿縱身而起,展袖卷入一批香豆,目光猝凝,隻見袖風所及之處,香豆倏然散成了粉末。原來胖僧拋灑之時已將大半豆子震為齏粉,隻是外形分毫不顯,蘇璿一觸才發覺上了當,胖僧卻從墜落之勢看出細微的不同,已經抓取了十餘枚完好的香豆。

    蘇璿立時翻掌柔勁掃出,下墜的香豆盡被蕩起,已損的化為細屑,完好的頓時顯現出來,蘇璿運指如風搶了數枚,忽然勁力襲來,他沉腕一擎,擋住了胖僧襲來的右拳,卻見胖僧賊兮兮的一笑,立刻知道不妙,不必攤手也知掌中的豆子已被相接時的內勁震碎。

    胖僧狡儈異常,痞招迭出,此時空中僅餘兩枚香豆,縱然搶到手也輸定了。

    蘇璿眉鋒一沉,旋足一踢,兩枚豆子再度飛上了半空,同一時他雙掌一錯,與胖僧搏起來。

    守第三層塔的法引武技多雜,隨手切換熟極而流,胖僧卻別無花巧,專擅內功,指掌稍一觸搭即被震開,內息強韌澎湃,全然鎖拿不住。幾番往來,兩枚香豆已經快落地,蘇璿倏然變掌為爪,直襲胖僧。

    胖僧見他五指如鉤向雙目挖來,自要躲避,蘇璿接著一肘如飛錘穿雲,重擊耳根。胖僧身上雖不懼拳掌,七竅卻是人身最脆弱之處,不得不護。結果一抬腕就被蘇璿扣住了手,胖僧運勁反禦,忽覺漫不著力,內勁如被引走一般,頓覺藏在拳中的豆子要護不住,一驚變拳為掌,將豆子拋入半空,隻等蘇璿再去搶奪,就能脫出手另行設法。

    蘇璿果不其然鬆開了手,看著他躍起,卻根本沒有爭奪,反而甩袖一掃,將胖僧拋出的香豆震了個粉碎,隨即一個鐵板橋後仰,探掌貼地一迎。

    隨著一聲跌響,最後一枚豆子落在地上,滾了幾下停住了。

    胖僧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細碎的豆粉落了滿地,蘇璿徐徐挺起身,平伸的掌心躺著一枚完好的香豆。“多謝前輩禮讓一枚,容我僥幸得勝。”

    **塔三名守塔僧,蘇璿已經過了兩關,他在第八層調息了一陣,抑下行功引發的炎毒,再度向上行去。第九層的與其他樓層迥異,四周別無側洞,唯有塔頂一個丈許方圓的開口,天光和微雨由此而入,映得塔心虛光朦朦,光柱之外晦暗難辨。

    一名老僧盤坐於暗影之中,除此之外既無書閣,也無案幾,塔頂居然空無一物。

    蘇璿凝目打量,赫然發覺對方正是適才在院內掃地的老僧,看起來耄耋蒼顏,駝背弓腰,仿佛一根指頭就能推倒,卻獨守少林最森嚴的**塔頂。

    老僧似乎隨意而坐,身形佝僂,如一塊枯木頑石,沒有任何動作,身畔方圓六丈卻如一塊禁域,難以妄入一步。即使以蘇璿的耳力也聽不出一絲呼吸,塔頂風勁,塔鈴叮呤,猶如他越來越清晰的心跳。

    這種絕對的壓製,蘇璿已經許久不曾體會,宛如回到了少年時,與師祖鏡玄真人對陣。

    蘇璿凝息良久,向左走了三步,停了半晌,向前踏了半步。

    每一步極盡謹慎,足足過了一柱香,他才又進了半步。

    老僧依然在垂目安坐,蘇璿的背上沁出了汗。

    一隻飛鳥從塔上掠翅而過,倏然無聲無息的跌落,未至地麵已經失去了生機。

    塔內靜得針落可聞,蘇璿卻像陷入了十麵埋伏的殺陣,他斂神靜氣,忽然想起與法引對陣所悟,掌可以化作刀劍,人成為一柄劍又如何?前方縱是強不可破,若能無畏無怖,踏過去又如何。

    以心為劍,萬物可斬。

    以人為劍,天地無滯。

    蘇璿不再顧忌身外所感,心決運轉,劍氣內蘊而發,雙眸神光奪人。所有的猶疑不複存在,他踏出一步,接著又一步,如一柄摧奪萬物的寶劍,斬卻一切阻滯和猶疑,轉瞬來到了老僧麵前。

    無所不在的壓製忽然消失,老僧終於睜開雙目,微微一歎,“到底是鏡玄的弟子。”

    天光投在年輕人挺拔的身形,照出英銳的風華,“晚輩蘇璿,見過法鑒大師。”

    老僧的聲音猶如古潭無波,“來此何求?”

    蘇璿知曉對方曾與師祖相交,輩份甚至在澄海方丈之上,越發敬重,“晚輩身中炎毒,欲求少林洗髓經。”

    老僧不答反問,“鏡玄已然過世?”

    鏡玄真人息隱多年,又留言葬儀從簡,唯在門派內舉哀,江湖上多半不聞,蘇璿神情微黯,“三年前,師祖坐化於天都峰。”

    老僧寂然片刻,重新打量他,無聲的作了一個手勢。

    蘇璿席地坐下,老僧按住他的腕脈診了片刻,略一點頭,“此種炎功中原少有,洗髓經確可將之化去。”

    蘇璿不知是否還有考驗,“還望大師成全。”

    老僧的問話出乎意料,“你已領悟劍氣,然未至精熟,洗髓經不但可驅除炎毒,還可讓你融正陽與少林兩派之長,功法更進一層,屆時你待何為?”

    蘇璿想了想,“探尋武學更深的奧義,救當救之人,為當為之事。”

    年輕人清越從容,英氣朗朗,老僧滿臉皺紋一動,沙啞的一笑,“鏡玄當年也是這般,結果為護一村百姓與沙陀六老對戰,經脈落了暗傷,才去得如此之早。”

    蘇璿第一次聽說師祖這段經曆,不禁一怔。

    天光中飄著極細的雨絲,若隱若現,如明滅難測的無常,老僧緩道,“地藏發願度盡眾生,自己卻不得成佛。正陽的玄一心法練至爐火純青,可護神守脈,百邪不侵,與洗髓經殊途同歸,假如鏡玄還在,你又何須來少林求助。”

    蘇璿聽得心潮湧動,對師祖更增祟敬,也聽出對方隱含的勸誡,靜了一瞬輕道,“多謝前輩心係故交,師祖求仁得仁,必無怨悔。”

    老僧寂而不語,良久才道,“少林的洗髓經玄奧精深,並非以經書傳承,而是曆代所習者親身相授,有人數日得悟,也有人窮盡一生難以入門。你既至此地,我便將功法傳授,領悟多少但憑稟質。”

    蘇璿長身而起,端正的深揖了一禮。

    蘇璿入塔已經過了數個時辰,藏經院的禪房內茶水也不知沸了幾次。

    **塔內毫無動靜,葉庭麵上穩得住,心底實有些急了,然而對坐的澄心大師氣定神閑的烹茶,他也唯有捺住懸掛,不疾不緩的敘話。

    澄心雖然坐鎮藏經閣,卻對江湖事了如指掌,許多紛繁的幹聯一語中的,連葉庭都禁不住暗佩,恰好提到心經遭竊,他頓時關注起來。

    澄心大師也知此事匪夷所思,少不得要解釋兩句,“此賊的武功未見得高明,卻是精狡異常,佯作粗使僧人伏藏數月,連同屋也未覺察。心經置於五楹殿內,他利用易容之術誘騙武僧,調開長老,潛進殿內破解了數重秘鎖,即使被人撞見,他也絲毫不顯驚慌,矯言隨口而出,誑騙得天衣無縫。”

    澄心最早發覺異常,追趕時本有機會將之斃於掌下,然而見賊人逃出時隻將武僧擊暈,未曾殺人,遂留了手,不料竟被他借機脫出寺外,得了接應。

    葉庭聽完細節同感驚異,如此高明的竊賊,無怪藏經閣失守,換成正陽宮也未必防得住,不知朝暮閣從哪尋出這麽一個人。

    澄心大師頗有歉意,“當年蘇少俠援手保住了經書,少林居然未能護住,委實愧煞。”

    其實厲王陵坍塌深埋,經書已無作用,不過此事不宜言說,葉庭寬慰了幾句,見茶湯金黃,入口淳厚,隨道,“此來師弟有幸,我也隨之沾光,費了大師不少好茶,待明年天都峰的蒼瀾茶收成,定給大師捎上一些,雖不比此茶味厚,也可稍補一二。”

    澄心大師別無所好,唯獨愛茶,聞言一喜,“蒼瀾乃天下聞名的珍品,老衲在此先謝過了,此茶乃真臘所出的犀明,也是偶然所得,能與同好共飲,何惜之有。”

    澄心大師欣悅之餘亦有所感,葉庭與蘇璿同為北辰真人的弟子,一個劍術非凡,一個通透練達,均有過人之處,可想正陽宮日後的興盛。

    院外傳來喧嘩的驚議,葉庭霍然而起,快步至窗前遙望。

    密合的雲層剛好散開,露出一線青如琉璃的晴空,金色的陽光斜斜投落,**塔上劍芒衝霄,映出萬道華光,明耀無倫。

    一時間氣雲湧動,嘯如龍吟,整個少林寺為之轟動,無數僧人仰頭而視,隻覺目眩神奪。

    葉庭由衷的喜悅,展顏一笑,“不負大師美意,師弟功成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