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金風玉露一相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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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業十三年春,關中大旱,朝廷開關放民,允許百姓往諸州逐食。
這個時候,阮明嬋正跟著自己的奶娘在回長安的路上。
寥寥一隊馬車緩緩馳在蜿蜒偏僻的小道上,後麵是茫茫無際的一片荒原,與天際接壤處綿延著一道深黃,風吹枯草低,揚起陣陣沙石,再往後便又是不見盡頭的黃土。隻要撩開車簾,必是迎麵而來幹燥嗆人的風,吹得人灰頭土臉。
馬車占了道,流民們隻能走在路兩邊的沙土裏,深一腳淺一腳行路艱難。他們或拖家帶口,或孑然一人,或駐足看著這輛從他們麵前駛過的馬車,無不衣衫襤褸,形銷骨立。
阮家給她安排的馬車小巧精致,帷裳垂地,車壁上刻著鎏金印記,與這一片蕭瑟之景格格不入,仿佛一塊落入黃沙中的金玉石。
越是接近長安,這些人便越多,明明應是百草權輿,楊柳生煙的季節,現下盡是一片蕭瑟。
坐在一邊的梅娘已經緊張了一路,不停吩咐車夫道:“行慢點,行慢點,莫要誤傷了路人。”其實是害怕有人趁機打劫。
馬車行得很慢,本該一個時辰前便可以到長安,現在連十裏長亭都沒看到影兒。
“幸好快要到了,郎君應該也會來接應。”
阮明嬋生母早逝,全是梅娘一手將她帶大。她摸了摸女孩的頭發,將她的衣襟抹平了,慈愛道:“再忍一會兒,總算是要回京了,這一路可真夠我擔心的。”
靠在她懷裏的女孩約莫隻有十四歲年紀,穿一件蜜粉色鑲銀絲錦緞長裙,外罩藕荷色對襟半臂,一對玉芙蓉耳鐺,烏發如墜,從肩側傾瀉而下,一直垂到腰際,襯得骨架纖細秀弱,膚色瑩白稚嫩,沒有像大人們那般塗脂描眉,也沒有佩玉比簪,卻流動著一番天然的豔逸瑰姿,皓質呈露。
聞言,阮明嬋笑了笑,反握住梅娘的手,“天子腳下,怎麽會出事呢?嗯……這次回家,我們就一直住在長安了嗎?”
最後一句,她並不抱什麽希望,隻開玩笑地一問,果然梅娘也隻是笑而不答。阮明嬋的父親是陛下親封的左武衛大將軍,任涼州都督充河西節度使,一直待在黃沙漫漫的西北涼州,也算是封疆大吏,不過這次皇帝陛下突然下了一紙詔書,讓他回長安。她的父兄早在半月前便回來了,阮明嬋忙前忙後,整理她敝帚自珍的家當,直裝了整整一輛馬車,才開始上路。
她向來是阮家的掌中寶,阮父並未訓斥她的任性,反而特意安排了家仆一路護送,還讓長子半路去接應。
約莫又行了半柱香.功夫,馬車悠悠然停了下來,車夫在外頭道:“行了大半天路,馬該歇歇了。前麵不遠處有一座亭子,女郎大可下來休息休息。”
梅娘下意識拉住她,“等一等,外麵有……”
阮明嬋知道她要說什麽,順從地靠在車內的軟塌上,“我知道,我不出去,就在車裏休息。”
話雖如此,她忍不住撩開車簾往外看。
細風吹拂,柳絮紛飛,愈是臨近長安,春意便愈濃。這裏倒有片嫩綠的草地,車隊便停在這裏安靜地休息片刻。阮明嬋用手在額前搭了個小涼篷,有模有樣地往前方一指,“我是不是看到長安城門了?”
少頃,她指的那個方向果真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先是天邊冒出的幾個小點,靠近後才發現是數人拍馬而來,他們也在這處涼亭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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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都是不過十六七的少年郎君,打馬疾馳,衣袂翻飛,眉宇間盡是揮斥方遒的風發意氣。為首一人身著石青色翻襟圓領袍,足踏高腰靴,腰間係著鑲玉革帶,白晃晃的玉玦,在陽光下仿佛一塊水豆腐。他手裏拿了根柳條充作馬鞭,身姿利落地翻身下馬,牽著韁繩往這邊走來。
其他人也都是差不多的打扮,隻是行動間都慢了那少年一步,且有意無意地跟在他身後,應該是個領頭羊式的人物了。
而且看衣著,應是長安來的。
仿佛感受到她的注視,那少年懶懶地掀起眼朝這邊看過來。這算是個正正好的照麵,阮明嬋才發現他長得很好看,長眉入鬢,輪廓分明,膚色白皙,但又和她所見過的那些小白臉不一樣。他麵無表情,漫不經心地瞥了她,或者說她們的馬車一眼,有一種貴胄子弟特有的孤傲懶散,卻又不失少年人的機警敏捷。
“三郎,我的馬跑不動了……哎喲,我得在這多休息一會。”他身後,另一名少年捂著屁股,一撅一拐地在地上坐下。
所有人應該都看見了阮家的馬車,隻是少年人自有追求,沒有興趣問她們的閑事。梅娘大鬆一口氣,她覺得這幫長安城的紈絝子弟不來找她們搗亂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那為首的少年背對著阮明嬋,大約是和眾人一同笑了起來,頎長的背影在眾人中十分顯眼。
“果真是不學無術的膏粱子弟。”阮明嬋想。
這個時候,被她們甩在後麵的流民們似乎跟了上來。這條道恰巧在這邊分為兩路,一路直通長安,一路繼續往南。災民自然是不敢去達官顯貴雲集的長安的,便十分默契地拐了個彎,彎腰駝背地往南繼續走。
少年郎君們的光鮮亮麗同他們的灰敗狼狽形成強烈的對比,仿佛就是紙醉金迷的長安城和餓殍遍野的關中旱地之別。
流民中有個頭發蓬亂的老人,胸前背著一個兩三歲的孩子,身上的衣服零零落落,由一層一層的碎布條包裹起來。
“行行好吧,小郎君們。”她走到少年們麵前,討求道。
少年郎君們摸著自己的馬,嘴角掛著看戲般的笑。一人裝模作樣地拍了拍自己全身上下,最終摸出一枚玉佩,那上麵刻著他的大姓,“老婆子,這東西,你敢去當嗎?”
另一人一唱一和似的假意罵道:“使得一手好陰招!”
言罷,眾人笑得前仰後合。
方才那為首的少年也笑了笑,但這並沒能令他的神情生動多少。他一手執韁繩,一手背在身後,微微揚起下巴。
老人自知無戲,又跛著腳朝阮明嬋她們走來。車簾開了條縫,她知道裏麵是有人的。阮明嬋猶豫了一下,回頭道:“梅娘,我們剩下的一塊餅呢,給她吧。”
“哎!我知道了!”梅娘連聲應道。她到底也是淳樸人家,再怎麽防備流民,看到這種人,總是不自覺會心軟。
車夫接過餅遞給那老人。
“謝謝,謝謝。小娘子善心,自有天佑 。”
她一邊道謝,一邊把餅扳碎了,一塊大一塊小,阮明嬋從窗口裏看著,以為祖孫倆一人一塊,未想老人將小的喂給了孫子,把大的塞回兜裏,嘴裏喃喃道:“別人都把孩子賣了活命,這真是畜生不如啊!我一個老婆子,死了就死了,無論如何都得讓孫子活下去。”
或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許這一席話叫阮明嬋想起了她那早早便撒手人寰的母親,不禁有些感慨,脫口道:“梅娘,你再給她些錢,這樣或許還能沿路換些吃的,總比不明不白地囫圇給個玉佩好!”
最後一句她提高了聲音,就是故意說給那些紈絝子弟聽的。
少年眯起眼,眼底卻毫無戾色,反而帶了些許揶揄和諷刺。
那老人千恩萬謝地走了,阮明嬋鬆了口氣,正欲放下簾子,外頭卻突然竄來好幾個流民,皆是有手有腳的青年模樣。他們扒拉在車窗上,扯著車簾不讓她放下去,甚至有人將手伸了進來,嬉皮笑臉道:“原來是個小娘子!”
“也給我一個行不行?”
車夫和其他幾名家仆及時趕過來,大喝著讓他們滾,但雙拳難敵四手,流民們七手八腳將他推了個踉蹌,一窩蜂湧過來。
阮明嬋被這突生的變故驚呆了,一隻手竟然堂而皇之地要去抓她的腰帶,虧得梅娘幫忙才掙脫開。她雖是個嬌滴滴的小娘子,但也是將門之後,父兄沒少在自己麵前耍大刀,刀光劍影算是見過了。然而被一幫窮途末路的流民嚴嚴實實地包圍還是第一次,相比緊張到手抖的梅娘,她倒算不上害怕,隻是一時愣住了。
“這個給你們行不行,你、你們快走!”片刻後,她才反應過來,扯下自己頭上一根鑲玉發簪扔出去,那幫人立刻一擁而上,寶貝似的摸了個遍,然後又重新擠到了窗口。
阮明嬋有些後悔了,她明白過來,要是方才自己沒有給那老人餅和錢,或許那些流民還以為馬車裏坐的是什麽不好惹的人物。結果她不僅慷慨解囊,還不怕死地探出頭。
好嘛!原來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娘子!有什麽好怕的!
她們的馬車仿佛被包圍了一般,車廂被拱得似乎搖搖欲墜。加之馬有些受驚,焦躁不安地動了起來。這般裏應外合地折騰,阮明嬋一個頭兩個大,欲哭無淚。
“喂!”
嘈雜的人聲中,突然響起另外一個聲音,年輕而又明亮。
“朝廷讓你們沿路乞討,可不是沿路搶劫。”
先是一人被踹在地上,抱著肚子嘔血,然後少年捏著手走了過來,他人高腿長,往那一戳便有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後麵原本看著好戲的少年郎君見老大插手了,一個個蹲著的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垂了垂眼角,冷聲道:“滾。”
好漢不吃眼前虧。那些人見得不到什麽好處又吃不著豆腐,威脅自己的又是一群身板結實、一招定勝負的少年人,看樣子還是權貴人家,這般一比自己就跟排骨精似的隻能欺負人家小姑娘,而且家仆們也紛紛撿起地上的木棍,嚴陣以待,隻好訕訕地鬆開扒拉著馬車的手,連地上那首當其衝的人也默默擦了擦嘴角,嘀嘀咕咕地走了。
至此,馬車才安穩下來。
“沒想到裴三居然會管這個……”
方才那屁股疼蹲地上的少年說了句,惹來眾人一哂。
原來他叫裴三。阮明嬋想。
“饑民變流民,流民變亂民呐!”梅娘態度拐了個大彎,後怕地說道:“這群少年人倒是機靈。”
阮明嬋則突然撩開車簾走了下去,梅娘連她的衣角都沒來得及抓住。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文了,希望大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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