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五陵年少爭纏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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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劭靠著憑幾,盤著兩條大長腿,隨意坐在那。
杜獻略顯緊張,麵色微紅,正襟危坐。
屋裏香爐熏煙嫋嫋,暖意融融,一架青鸞牡丹團刻琉璃屏風,地上鋪著金絲菱紋絨毯,紅紗帳床榻,大紅底鴛鴦戲水被,是妙齡少女的閨閣,卻又多了一絲風塵味。
他麵前跪坐著的少女身著粉紅百蝶花抹胸襦裙,外披薄如蟬翼的紗衣,膚色如雪,兩頰卻毫無血色,抱著一把琵琶,瑟瑟發抖。
因為害怕,她平日最拿手的曲子,也破了不少音。
“叫什麽?”裴劭突然發問。
“奴、奴名玉芙。”她手一抖,又錯了一個,咬著唇快要哭出來。
裴劭撐著下巴,惡劣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在等你的二郎?”
杜獻尷尬地咳嗽一聲:別太過分了。
玉芙點了點頭,片刻後又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眼角的淚都快滴到腮邊了。
一盞茶功夫前,她正在房中調著琵琶,想到今日該是虞同韞來的日子,心中便格外期待。在一群油光發亮的油膩中年官員間,虞同韞這樣溫文爾雅又英俊多金的世家郎君少之又少,她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要說不傾心於他,那定是昧了良心。
哪知琵琶弦調了一半,闖進兩名少年,逼著她彈曲子。
少年英氣勃發,眉目英挺,不輸於虞家二郎,隻是不懂得憐香惜玉。
可憐小娘子久居深閨,根本不知道這兩人是何方神聖,戰戰兢兢地被迫彈了一曲《綠腰》。
一曲終了,裴劭側頭道:“虞同韞品味不過如此,這都彈得什麽亂七八糟的?”
玉芙:“……”
杜獻絕望地捏了捏眉:要是讓他老爹知道自己來了這麽個地方,他有十條腿都不夠打。
“三郎。”他湊過去悄聲道:“差不多可以了,我們走吧。”
裴劭難得善解人意地沒有勉強,走了幾步,又轉頭冷冷道:“不許對別人說,我們來過。”
小姑娘明顯是驚嚇過度,顫抖了一下,才小雞啄米似的猛點頭。
裴劭鮮少來這種花街柳巷,大約也隻有這點品質能在他“惡貫滿盈”的生涯裏堪稱“出淤泥而不染”。杜獻大鬆一口氣,空氣裏殘餘的脂粉味讓他打了個噴嚏,心道:莫非裴三開竅了?想要找點不同尋常的樂子?
……
次日,繼“裴家三郎被一球杆掀下馬”後,虞家二郎在青樓被人蒙頭揍了一頓的事在朝野裏迅速傳開。
同情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亦有之。
不過這些都是小事,麻煩的在後麵。
禦史台連夜寫了彈劾奏折,雪片一樣飛到了陛下書案上,控訴堂堂秘書省秘書丞不思公務,私自翹班狎妓。
彼時,皇帝正為了關中大旱一事懸而未決、旁枝橫出而煩躁不已,朝堂上當眾責備了左仆射虞師道。虞師道今早才知道這件事,被弄了個猝不及防,打在兒子身上的棍棒仿佛都成了迎麵而來的耳光,眾目睽睽之下好不尷尬。
回去後敲著拐杖破口大罵整整半個時辰,虞同韞一聲不吭地跪在地上聽完。
虞師道罵到中途,喝了杯茶,看了眼形容狼狽的兒子,斥道:“回去!躺著去!”
“是。”
虞同韞斂下怒氣,收了逆鱗,一撅一拐地回到塌上,背部五花十色掛了大彩,連躺下都痛得齜牙咧嘴,他隻能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趴在塌上,裸著上身,讓人拿浸了藥水的熱毛巾敷著。
虞同緲這會雖手腳不能動,但心裏卻清楚得很。
原以為那車夫隻是為了討好自己,現在看來,是給人做了走狗,事一出,早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一輛馬車停在坊裏。
虞同韞自詡為人謙和,至少表麵文章做得滴水不漏,但朝中嫉妒自己的人絕對不在少數。他想了又想,那些人官職不大,忌憚於虞家勢力,敢怒不敢言,斷然不敢下如此毒手。
這等小人行徑,怕是隻有裴劭做得出了。
將他圍毆了一頓不算,還特意引自己進了青樓,給了那些禦史言官口誅筆伐的機會,將他參了一本,鬧得滿城風雨,連陛下都出口指責。
玩忽職守——要是普通人,烏紗帽早沒了。
想到這個,虞同韞心中一陣暴躁,狠狠錘了一拳,“不過是一些刀筆小吏,也敢彈劾我!”
“你還有臉說!”虞師道怒道:“今年開春,陛下便下令整治各部,主持考核,要求朝廷官員奉公克己,反躬自省,特別是現在關中大旱,大小諸事多如牛毛,更是忙得連洗臉吃飯都沒時間,此等多事之秋,你倒好,自己逍遙自在不說,還偏要知其不可而為之,去、去那種地方,落人口實,為人恥笑!刀筆小吏……你現在倒是去和那些刀筆小吏理論去,你看陛下會聽誰的?!”
虞同韞沒臉說實話出來,半晌後才幽幽道:“兒子知錯。”
虞師道長歎一聲:“本來我是想舉薦你去做江州敕使,現在看來,你沒被貶職已經是陛下開恩了!”
虞同韞不語。
江州是長安門戶,人口密集,地理險要,頗受朝廷矚目。他記得,正月末的時候,陛下下令開放安業十年所設的義倉,資助當地災民,卻不想整整三萬多石的糧食,如泥牛入海,激不起一絲波瀾,餓肚子的仍舊餓著肚子,白骨滿地,哀鴻遍野。
朝廷親自前去查探,發現義倉內早已空無一物,哪還有一粟一粒的影子?
後來派人一查,原是那江州太守私下將糧食賤價賣給了當地豪紳,隻短短幾日,幾乎是洗劫一空。陛下大怒,下令革去那人的職務,又為確保敕令能徹底落實,特意下旨派敕使監督。
而虞同韞記得,那江州太守上任不足一年,此前與阮敬元有一些往來。
他之所以知道這事,是因為去年他去涼州都督府赴宴,看到席上一人頗為殷勤地向阮敬元敬酒。現在想來,那人短短一月便榮遷太守,恐怕與這位封疆大吏的推薦脫不了幹係。
一個念頭若隱若現地浮在腦海裏,虞同韞不動聲色地看了父親一眼,“江州與涼州相隔十萬八千裏,阮敬元不愧是開國功臣,人脈倒是挺廣。不過現在誰去做這個敕使,都是一個燙手山芋,不如父親就舉薦阮明琛如何?”
虞師道捋了捋胡須,略帶訝異地看了他一眼,“二郎,莫要胡言亂語。”
虞同韞挑了挑眉,不以為然:“禦史台別的不會,捕風捉影最是擅長了,兒子深有體會,又哪裏胡言亂語了?”
虞師道不置可否,在屋裏踱了幾步。虞同韞忐忑不安地等著,卻聽他老父道:“說起阮家,既然人家不願將女兒嫁過來,我看你就別巴巴地等著了。陛下倒是有意將公主嫁給你,不過這事一出……哼!”
言罷,他又來了氣,話說到半途,自己先氣走了。
屋裏便隻剩下虞同韞和給他敷藥的侍女。
他瞥了眼空無一人的門口,喊了仆從過來。
“去。”他眯起眼,慢慢道:“去把昨日那女子贖回來,多少錢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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