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風流肯落他人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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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涼生岸柳,暑氣漸長。

    裴劭坐在欄杆上,麵前河水被風吹起褶皺,陽光灑落,仿若揉碎了的一地金子。

    他心不在焉地拿柳條輕輕抽著與他靴子隻毫厘之遙的湖水,問:“那人還在嗎?”

    身旁仆從答:“陸大夫還在等著。”

    裴劭抬眼,從那仆從身後照射過來的日光讓他眯了眯眼,而後將柳條一扔,抬腿從半人高的欄杆上翻下來。

    主廳裏一個身著青綠色圓領官服、頭戴交角襆頭的中年男人正跪坐在蒲團上,緊靠著一架黃花梨雕螭龍綠石插屏,那屏風將他擋得嚴嚴實實,隻能看到從他身側一隻金獸熏爐嘴裏飄出來的屢屢煙霧。裴劭走進來的時候,那人側過頭看了看,連忙站了起來。

    裴劭道:“家父不在,陸公擇日再來吧。”

    那人受寵若驚般,忙朝他拱了拱手,“某怎擔得起郎君親自來說,既然不方便,某這就離開。”

    裴劭盯著他,突然道:“家父與涼州都督曾是戰友,聽聞近日阮公因故被廢職賦閑在家,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此人姓陸,名效賢,年前為裴忠提拔指點,升任至諫議大夫,此番過來,應該是為表謝意,不料裴忠有事出門,他撲了個空,隻好離開。

    隻是眼前這個在長安久負“盛名”的裴家三郎居然向自己問起朝廷裏的事,好比一直荒廢學業的人突然想去讀書,陸效賢心裏一陣失笑。他先前三次上門親自拜訪裴忠,隻有一次看到裴三乖乖待在府裏,但也是帶著一幫仆從踢蹴鞠而已,裴忠當時搖著頭對他道:“犬子遊蕩成性,他不去外麵給我惹事,我已是謝天謝地,哎,讓你見笑了。”

    陸效賢有求於他,自然是不敢笑的,隻在心裏歎了口氣:人人都言鄭國公久負聖寵,年輕時是陛下麾下第一員猛將,如今也是他的左膀右臂,更何況還娶了追封先皇之嫡女襄陽長公主,如此得天獨厚之人,兩個兒子卻都資質平庸,一個甘願外放地方,任一個下州別駕,一個幹脆不務正業,玩物喪誌,隻霸占著一個陛下興起所賜封的金門郎的頭號,到如今早已泯然眾人,不禁讓人念起仲永之傷,哪還有他父親當年意氣風發的威風模樣?

    陸效賢家境貧寒,全靠懸梁刺股考取功名,如今才掙得兩分薄麵,雖不得不對著這些炊金饌玉、乘堅策肥的世家兒郎摧眉折腰,但內心還是免不了鄙薄他們的不思進取。這種想法隻在他心中一劃而過,陸效賢訕訕一笑,“我上任不久,並不是十分了解,隻聽說事情的起因是有人舉薦了阮公家的郎君,司城職方郎中阮明琛為江州敕使,江州為重災之地,茲事體大,禦史台仔細盤查,卻發現阮公與前任那假公濟私的江州太守有故交,陛下正在氣頭上,一怒之下,便革了所有相關人員的職務,連吏部尚書也在此之列……”

    這些事,裴劭都知道,他抱著手不耐煩地打斷他,“我想知道,誰好心舉薦了阮明琛?”

    他在“好心”這兩個字上咬了重音,陸效賢一愣,遲疑道:“這……我就不知了。”

    裴劭沉默下來,端詳著他。少年身著竹青暗紋的翻領錦袍,人高腿長,雖是隨意的站姿,但站得筆直,如同一棵鬱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鬱蒼翠的鬆柏。他慢慢笑起來,“陸公是真不知道,還是不敢說?”

    陸效賢額上陡然沁出冷汗,“郎君誤會了,我確實不知……”

    他說謊了。

    他知道舉薦者是刑部侍郎,那日和陛下說起此事時,他作為諫議大夫當然也在場,但他同時也知道,刑部侍郎是左仆射的人,他入仕十多載,從七品縣官做起,到如今,諫議大夫是個良好的轉乘點,斷不能因胡言亂語而斷送前程。

    “算了,我隻是開玩笑而已。”裴劭伸了個懶腰,盤腿在蒲團上坐下,拿起果盤裏一隻青李咬了口,含含糊糊地道:“我隻是聽父親提了一下,覺得好奇而已。陸公不方便說,我也就不厚著臉皮問了。”

    陸效賢臉上的笑有些僵了,拱了拱手,“那某走了。”

    裴劭嘴角的笑逐漸消失,而後泛出了冷意。

    他將咬了一口的青李隨手扔了,站了起來,“備馬。”

    下午有和杜獻他們約好了去賽馬。

    紫騮馬經了上次的事,被他不知疲累地訓了整整三天,才徹底馴服。

    已近傍晚,少年們從賽馬場上回來,又騎馬衝進一條巷道裏。巷道狹窄,隻容得下兩匹快馬並駕齊驅。雖是臨時起意的賽馬,也要講究規則,少年們各不相讓,裴劭似乎興致懨懨,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

    衝過一個拐角時,麵前突然出現一輛馬車,一馬當先的少年正和後麵的好友談笑風生,待看見時已然收不住韁繩。高大的駿馬徑直往前衝去,那輛馬車的車夫也是倒黴,好好地走路,未想後麵飛來橫禍,來不及回避,其實也是避無可避。

    一馬一車相撞,人仰馬翻,驚叫聲共嘶鳴聲混而為一。

    馬車整個翻在一邊,那少年也從馬上摔了下來,咕嚕嚕滾到一邊,正捂著後背叫痛不迭,一時半會起不來。

    “又惹事了?”杜獻已經見怪不怪,冷靜地下馬,指揮道:“看看情況如何,有沒有受傷?”

    那少年灰頭土臉地叫道:“是他們占了道,才害我摔下馬!杜五,你別每次都為別人說話!”

    裴劭驅馬慢吞吞趕過來,揉了揉額角,翻身下馬,冷聲道:“閉嘴!”

    他說完這話,馬車的簾子動了動,被一隻玉臂撩開,百合花暗紋的菱紗袖擺垂落在臂肘處,而後,從裏麵探出一小截烏黑發髻,上麵簪一朵粉白的珠玉小花。

    眾人的爭吵聲立時小了許多。

    裴劭盯了半晌,突然大步流星上前,抽出腰側長刀,一刀砍向車窗。

    木屑紛紛落下,車中少女丹唇素齒,翠彩蛾眉,身下迤邐長裙鋪散了整個車廂,宛如灼灼盛開在泥中一般。她發髻散亂,正驚恐地睜大眼,瞪著那差點劈到自己頭上的長刀。

    阮明嬋糟此人禍,真是無處言苦。

    她受杜令蓉之邀,與一眾貴女去杜府賞花,將近傍晚回來,特意讓車夫走近路,沒想到半路被人撞翻了馬車。她來不及跳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出來,隨馬車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失了倚重,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困在車裏,隻勉強伸出條手臂。

    哪知這缺心眼的居然直接一刀砍了過來。

    阮明嬋瑟縮了一下,支起身子,迎上他的目光,“你你你,你要滅口嗎?”

    裴劭錯愕地愣住。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好半晌,他挑唇一笑,把刀收了起來,道:“把手給我,我拉你出來。”

    不待阮明嬋做出決定,他一腳踩上馬車的車軲轆,手伸進來,抱住她的腰往上一提。

    他的手臂強勁有力,阮明嬋覺得自己輕飄飄被托了起來,不得不攀著他的肩,瞥見一旁好幾名少年駐足圍觀,麵色一紅,低聲道:“我自己可以……”

    裴劭理都不理,手臂用力,輕而易舉把她抱了出來,還旁若無人耐心地替她拂去頭發上的木屑。

    一旁圍觀的,大約都沒見到裴三露出這等堪稱溫柔的神色,麵麵相覷,不敢吭聲。就連那方才在地上滾了一圈的調皮少年,也默默站了起來,走到杜獻身後,悄聲道:“杜五,這小娘子是不是有些眼熟?”

    杜獻抽了抽嘴角,“是挺眼熟。”

    “就是上次把他掀下馬那個?”

    兩人的談話聲傳到裴劭耳中,他轉過身,看著眾人直愣愣的眼神,將阮明嬋擋在身後,對他們道:“你們繼續賽馬吧,我就不奉陪了。”

    平日裏玩得最好的幾個弟兄齊齊發出一聲曖昧的感歎。

    “裴三,這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

    “不愧是裴三,下手真快!”

    阮明嬋整理著自己的頭發衣服,聽見他們的話,又好氣又好笑,拉了拉裴劭的衣角,卻發覺這廝樂在其中似的,嘴角微微挑起,她心中一急,迫於逼他自證清白,輕輕踢了他一腳。

    裴劭心安理得地受了這一腳,轉身朝她挑挑眉,用眾人都聽得見的聲音道:“別鬧。”

    少年們頓時起哄。

    阮明嬋:“……”

    她現在解釋還來得及嗎?

    眾人臉上掛著了然的微笑,紛紛上馬,仿佛方才什麽事情都沒發生一樣,拱手朝裴劭道別。

    狹長的巷道裏隻剩了裴劭和阮明嬋兩人。

    裴劭道:“上馬吧。”

    阮明嬋不明所以地看他。

    “我送你回去。”裴劭拉了拉自己馬上的韁繩。

    他方才逞一時口舌之快,在言語上占了阮明嬋一把便宜,還把她的馬車砍了個稀巴爛,現在卻裝個沒事人一樣。阮明嬋心裏哼了一聲,側目道:“我沒有馬車,隻能走回去,不勞煩你了。”

    裴劭從善如流:“甚好,我陪你。”

    已經往前走了兩步的阮明嬋聞言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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