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風流肯落他人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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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郎君眉目俊朗,一手牽著馬向她走過來,身後是漫天餘暉,如同葳蕤巨大的火焰一般燃燒在這條狹小的巷道裏。他逆著這片火光,投下的人影一直拉長到她的足下。
阮明嬋邁不開腳步,愣愣地看著他朝自己走過來。
“走啊。”
他手握韁繩,步履悠悠,牽著的那匹紫騮馬已全無上回那般氣焰囂張,而是乖順地跟在他身邊。
阮明嬋反而沒他這麽氣定神閑了,“前麵就是我家,被阿兄看到,你又要吃不了兜著走。”
裴劭粲然一笑,扶了扶腰間的長刀,“無事,我今日有武器傍身,他若來,便讓他來好了。”
他這語氣,說得阮明琛像個棒打鴛鴦的惡人,阮明嬋一則埋怨兄長管太多,二則又認為裴劭挑釁的本事也是一流,總會有自食惡果的一天,於是索性不去理他,轉過頭,加快腳步走在前麵。
她覺得,若是和裴劭並肩走很奇怪,但這樣一前一後的走,便更奇怪了。
果然,裴劭在後麵拉長語調道:“你這樣走那麽快,就像賭氣的小娘子離家出走,為夫我親自策馬來追。”
阮明嬋:“……”
她有時候真的好想堵上他的嘴。
她猶豫再三,終於停下腳步,站在原地等他跟上來。裴劭兩條大長腿,這會步子邁得格外小,兩步路他要分四步走,這短短的幾丈距離等得阮明嬋手心裏攥出了汗。
兩人並肩走在巷道裏,前後都是不見盡頭的路,迢迢通往布滿霞光的璀璨天際。
裴劭突然道:“若是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去長安城的郊外,策馬馳騁,比這無聊的小巷子有趣多了。”
他素來在這時和好友出去,或比賽馬,或比射箭。而且,兩人初見麵時,便是傍晚時分的城外。阮明嬋也想起了這個,餘光看著他的衣角,並未答話,隻是覺得西天的雲霞仿佛也燒到了自己臉上,瞬間燙紅了一片。
過了片刻,裴劭輕笑一聲,“你不願意,那便算了,以後有時間,你可以和我說。”
阮明嬋抬眼,隻能看到他輪廓分明、高高揚起的下頜,察覺到她的目光,裴劭也低下頭。
“你不舒服嗎?”
阮明嬋一時沒回過神,“啊?”
在離阮府隻有幾步路的時候,裴劭適時停了下來。他一下子湊近許多,身上清冽的氣味迎麵而來,讓阮明嬋不自覺退後一步。
“你紅光滿麵,是高興壞了?”
阮明嬋摸了摸自己的臉,心裏剛生出的一絲悸動被他一句顢頇的“紅光滿麵”澆滅,怒道:“誰高興了?你……”
她很快又說不出話來。
裴劭雙手捧起她的臉,乘她防備最虛弱的這會,欺身過來,這般迅速,令她措手不及。
他熾熱的氣息拂在她臉側,仿佛身邊咫尺之處燃燒著一隻火爐,那一片空氣被燒得分外灼燙。他一手按著她的脖頸,雙唇與她若即若離,卻始終沒有吻上來,好似在壓抑著什麽。
阮明嬋沒料到他突然出手,腿軟了一下,連連後退,最後被他撈在懷裏。
越過他的肩膀,她還能看到他身後因這突然沉悶的氛圍而有些焦躁的紫騮馬,紫騮馬身後布滿青苔的斑駁牆麵,以及牆麵後悠遠的西天。
阮明嬋偏了偏頭,他的唇便正好擦過自己的臉頰,仿佛帶出一小簇火。裴劭啞著聲音道:“夠了嗎?”
他的手捏住她的下巴,慢慢地摩挲,指腹有一層薄繭,刮過嬌嫩的肌膚,但她卻並不覺得疼。
裴劭笑了,“我覺得不夠。”
一瞬間,臉畔的火倏忽躥升。阮明嬋猛地推開了他。
裴劭很想吻下去。
她小巧濕潤的唇近在咫尺,呼吸中帶著一股芬芳,一定也如花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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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還不行。他若強行為之,她一定會覺得他孟浪,那他豈不是真坐實了這紈絝的臭名?
裴劭精神不集中,被這麽一推,後退好幾步,停在原地,“你不要打我嗎?”
說著,他很配合地側過臉。
阮明嬋對他有了新認識,“你有病?”
裴劭道:“第一次抱你的時候,你咬了我一口,現在疤痕還在。如今我都這樣了,你不甩我一巴掌,我怕你自己被自己氣壞了。”
他說得很認真,以往總是帶著點揶揄和調笑的眼神現下居然顯出幾分專注。
阮明嬋端詳他半晌,直到臉上的灼燙感慢慢消失,隻剩下方才他的唇擦過的地方留著一小片的餘威。
阮明嬋覺得自己應該呼裴劭一掌,奈何心亂如麻,一觸上他的目光,到嘴邊的話便悉數吞了下去。
於是她很窩囊地臨陣退縮,趁他側著臉的那會,提起裙角跑了。
裴劭反應過來,忙去抓她,卻隻抓到一片織綃衣角,流水一般滑過他的掌心。他往前追了一小步,最終停了下來,摸了摸自己劫後餘生的臉,笑了起來,在原地佇立許久,才翻身上馬,高揚馬鞭,空曠的巷道裏,很快響起一陣擂鼓般的馬蹄,紫騮馬如一道紫色閃電,破雲般衝了出去。
阮明嬋匆匆忙忙往自己閨房趕的時候,她臉上好不容易熄滅的火又開始密密地灼燒起來。阮明琛正在練劍,劍光劃得呼呼作響,見她回來,往路中央一站,低頭仔細看了她一眼,道:“明嬋,不舒服嗎?臉這麽紅。”
結果,他便見自己妹妹連忙捂住了自己的臉,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直接繞了路離開了。
阮明琛摸摸鼻子,心道:莫非她還記著仇?
……
次日,長公主派人來傳話,讓阮明嬋去裴府。
早便聽聞,當年陛下起兵之時,長公主一介女流之輩,卻以睿智雍容的風度為兄長募集了一大批能人異士,如今她為人母近二十載,也依舊好客,時常邀請長安城的顯貴夫人們去府上小聚,或賞花或品茶。阮明嬋以為,大約是因為上次在永安寺的事情,長公主殿下終於要尋她問話了。但那傳話之人語氣舒緩,態度良好,阮明嬋不覺放下了心。
馬車載著阮明嬋走了許久,才慢慢停下,她出了馬車,有一名穿豆綠色襦裙、梳著雙丫髻的婢子迎上來,請她在主廳等候。
主廳外束著畫有四季狩獵圖圍屏,阮明嬋在蒲團上跪坐下來後,又有人拿了張素色的琉璃插屏放在她不遠處,那婢子站在她身邊,道:“娘子稍候,長公主她很快就來。”
阮明嬋安靜地等著。
她不知道,那琉璃插屏後,正有一雙眼睛看著自己。
裴劭屈腿就地而坐,身旁擺著筆墨,屏風上貼著一張畫紙,時不時探頭出去看一眼,然後捏著細毫毛筆輕畫幾筆。很快,一個正襟端坐、臻首輕垂的少女形象躍然紙上。
少女身著玉粉色齊胸襦裙,迤邐地鋪散在海獸葡萄紋地磚上,芙蓉花子綴眉心,水滴一般的玉耳鐺微微晃動,仿佛下一刻就要滴落。她低垂著頭,雙手捧一盞蓮紋青花茶盞,輕輕吹著茶水上漂浮的白沫,裸露在外的脖頸白皙柔嫩,腰如灼素,透過門外竹簾透進來一束束輕薄的光,仿佛柔柔一握,嫋娜多姿。
他畫得十分認真,連鬢上細簪、眉間花子這等最細微的細枝末節都一絲不苟地勾勒出來。
阮明嬋手裏一盞茶變涼,身旁那侍女依舊低著頭一動不動,不禁問:“長公主,是還沒有回來嗎?”
那婢子忙回,“娘子再等一會,快了,快了。”
屏風後裴劭憋笑憋得辛苦。
她哪知道,是他特意讓侍女將她引至主廳來,而並不是立刻向長公主稟報。
那得追溯到他很小的時候,學了一手飛白之餘,又和太子一起向工部尚書盧文靜學習過繪畫,雖曾在一眾少年人之間備受歡迎,但這終歸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是娛樂耳目的奇淫技巧,這些年並未再動過筆,隻不過這次,他突發興致。
屏風上的美人栩栩如生,側身而坐,小巧如玉的下巴,脖頸纖細,線條流暢,微微側頭,仿佛在看著畫外人一樣。
阮明嬋這個時候,也正好偏過頭,百無聊賴中看著那張琉璃屏風。從她的角度,自然看不到後麵的裴劭。
但她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
而且她從方才便覺得奇怪,既然已經擺了圈屏,為何再擺一張插屏?
阮明嬋站了起來,那婢子果然有些慌了,“娘子要到哪去?”
她指著圈屏道:“我是在看這屏風上的畫——你看,春夏秋冬四季,每一麵都各有風格,且運筆圓潤自如,用色典雅秀麗,寫意氣韻盎然,但拚接在一起,又渾然天成,相映成趣。長公主的品味,可真是高雅。”
阮明嬋厚著臉皮極近奉承地說出這番話來,邊說便移了一小步,那婢子聽得一愣一愣,接不上話,隻好點頭表示同意。阮明嬋趁這間隙,繞過圈屏,走到另一扇屏風後。
裴劭正好畫完最後一筆。
他方才聽阮明嬋一本正經地評價自家屏風,心中覺得好笑,因這屏風上的畫正是當年盧文靜為賀鄭國公五十大壽所作,她能看出來,也算是慧眼識珠,沒想到這卻是一招聲東擊西,轉眼間她已經到了自己眼前,不免也愣了愣。
“裴劭?!”
阮明嬋驚訝地脫口而出後,將目光移到屏風上的畫紙。
畫中美人隻用寥寥幾筆勾勒,但氣骨俱全,且帶了些少年筆法的風流倜儻。
她差點忘了,裴家三郎是長安赫赫有名的膏粱子弟,卻也是鍾鳴鼎食之家的郎君。布衣卿相自可吟詩作賦弄風騷,少年遊俠卻喜一舞劍器動四方,又何論工筆書畫、拈毫弄管?
阮明嬋先是覺得羞澀,卻莫名沒有憤怒的情緒摻雜在裏麵,想起昨日那他差點壓上來的吻,她胸腔便仿佛被人錘了一下,後知後覺地噗通噗通跳了起來。她指著裴劭,“你……”
裴劭見她這陣勢,還以為惱羞成怒到要幹出什麽事來,結果少女氣紅了臉,“你”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麽東西來,不禁一笑,將那畫紙撕了下來,拿在手裏嘚瑟道:“你罵我無恥可以,但先說好了,畫中人是我所作,自然歸我所有。”
他一語雙關,耳聰之人都聽得出來,連那婢子都偷偷掩嘴笑了。
阮明嬋去搶他手裏的畫紙,裴劭先是將手背在身後,又抬起手臂,仗著身高優勢逗她。阮明嬋自知拿不到,索性自暴自棄,意思了兩下便收手了。
“怎麽,這就生氣了?”
裴劭正欲放下手臂,未想她突然又抬起頭,跳了一下,趁他鬆懈的那會去搶。裴劭於電石火光間反應過來,勾唇嘲諷,“就憑你……”
阮明嬋下定決心破釜沉舟,可惜出師不利,慌亂之間自己絆倒了自己,直直往前傾去,將大意輕敵的裴劭也推了個踉蹌,兩人一起摔在了冰涼又硌人的地磚上,連帶著身旁屏風劈裏啪啦全倒了下來,正壓在阮明嬋身上。
一旁站著的那婢子發出一聲驚呼。
裴劭身後,還放著他作畫用的筆墨,幸而被他眼疾手快地拿在了手裏。少女嬌軟的身軀貼上來,他又下意識去摟她的腰,卻發現她的手還不死心地去搶畫紙。
裴劭一腳踢開屏風,摟著她轉了個麵,道:“你再來,我就不客氣了。”
阮明嬋的身體立刻僵住了。
裴劭以為自己的威脅立竿見影,哼哼笑道:“明嬋,你怎麽這麽會搞事情……”
然而,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他感覺到阮明嬋的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左臂,她的麵色一點一點白了下去,表情中有一種呼之欲出的羞憤。
裴劭左手拿著的硯台往下傾斜,濃黑的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阮明嬋的襦裙上,很快,她的整個右肩被染得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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