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一人殊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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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流華潺潺,庭中積水空明,樹影斑駁。
阿蟾輕身躍上屋簷,風搖曳他的衣袂,月流淌在他發間。步履輕盈,如夜行靈貓,踏過青瓦,悠閑漫步。
他想著白日裏的一些事情,為何秋鳴見他二人長相便開門放行?胡炆所說的赤甲軍獵物是什麽?
居高臨下,目測一番寺中格局,提足轉向,朝著客院的方向走去。
客院占地五六畝,共五十六間房,算不得小,確如秋鳴所言一般人滿為患。
阿蟾能夠看出,宿於這客院中的,非是普通香客,而是一群逃難之人。
衣奩細軟,鍋碗瓢盆,各色家什樣樣帶得齊全。以至於屋中堆放不下,隻得將些不太值錢的,分堆在露天的院子裏。
不少窗內亮著燈火,還有人挑著燈籠倚門而望,像是在焦急等待著歸人。
阿蟾利用樹蔭的遮掩,悄無聲息潛入客院。挑了一株枝葉繁茂的梧桐,蹲坐其上。
梧桐臨近一扇半開的窗戶,燭火昏黃,有男女低語模糊飄出。
那聲音有些熟悉,是胡炆。
他抱著一名女子坐在床邊,似在安慰。
女子道:“你,遇見赤甲軍了麽?”
胡炆道:“沒。”
女子道:“此番歸家,見到我爹娘,和一雙弟妹了麽?”
胡炆低聲:“紫怡,我此行回到舞陽,前往嶽丈宅邸,隻見到……一片廢墟。我在裏邊翻找出了一些焦骨,不知是何人的。詢問街坊鄉鄰,他們說日前有一隻赤甲軍前來,搗毀了嶽丈住處,並抓走了一對男女。我料想不過一日時間,他們應該走得不遠,便策馬追趕。孰料竟遇焦越城爆發血瘟,被迫返回。”
女子發出一聲微弱的低泣。
胡炆慌忙安慰:“嶽丈、嶽母福大命大,說不定趁亂逃走。而被捉的小弟小妹,未必不能活。他們天資聰穎,姿容出眾,或許被毗那夜迦充入後宮,我們還有機會救回他們!”
女子悲戚道:“那暴君從三年前,便不斷派遣赤甲軍,捕捉長相貌美、天資卓絕的男女。”
“肯定不止為了滿足他的欲望那般簡單,被他抓走的人,一個都沒能回來。”
“還有那可怕的血瘟,也是在三年前出現的……一定、一定有所關聯!”
“爹娘……聰兒,蓉兒……”女子低低抽泣。
胡炆一麵溫言安撫,一麵俯身去吻女子臉上淚珠。
然後兩人越擁越緊,後麵的事情變得有些曖昧難言。
阿蟾禮貌地移開目光,雖無人得見,依舊躬身作謝。梧桐樹枝微一搖晃,人影消失無蹤。
毗那夜迦,血瘟,三年?
三年前,秦蓮見受南柯寺一行大師之邀,於摩訶壁上繪《觀世音渡毗那夜迦圖》。
三年,秦家嫡係男子盡數病故。
三年,赤甲捉人,血瘟橫行。
原來,他們竟是在秦蓮見的畫中麽?
阿蟾得到線索,返回僧舍。推開房門,滿室俱寂,唯有裴戎的呼吸如流水潺潺,輕柔而和緩。
行至床畔,伸手探入被中,從裴戎的胸膛撫摸至腰側。藥的效果很好,發了一身大汗,燒退了許多,身子有些黏膩。
阿蟾燒了一桶熱水,脫去裴戎衣衫,將人抱入桶中搓洗。
擦淨安頓後,自己跪坐在廊上,在月光下褪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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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bsp; 脊背寬闊,腰部修窄,微微內收的腹上浮凸肌肉的輪廓,優美的線條沒入胯/間。膚色皎白,在月下泛著微光,但暗色裂紋縱橫交錯,竟有一種獨特的美感。
以桃枝為簪,挽起長發,露出鶴頸似的脖子。
軟巾在微涼的水中沾濕,從後頸一路擦下,水珠順著肌理淌下,匯入脊柱陷出的溝壑,沒至裘褲中。
裴戎徹底醒了。
兩天兩夜的昏睡,令他以為自己變成了一尊年久失修的木偶,骨頭僵得哢哢作響。
他來不及疑惑身處的陌生環境,便受到一場驚嚇。
倚床而坐,腿上覆著棉被,一臉木然端著托盤。
盤中擱著一碗薺菜粥,一碟糖漬梅子,一盒藕粉糕,還有半顆切得平整漂亮的白煮蛋。
抬頭,目光從大開的窗戶看去。阿蟾挽著袖子,在院中搭好竹架,拿來繩索震臂一抖,幹淨利落地盤上竹架。抱來一盆洗好的衣服,趁著日頭正足,掛起晾曬。
那個叫秋鳴的小和尚,抱著一盒糕點,如同一條小尾巴,跟在阿蟾身後繞來繞去,像隻嗷嗷待哺的小狗。
“阿蟾阿蟾,你做的東西真好吃,我什麽時候也能做出這麽好吃的東西?”
裴戎眉眼微抽,他已經從秋鳴口中知曉阿蟾從了他的姓氏,化名“裴蟾”之事。
這小和尚麵對他時,一口一個“裴施主”,一口一個“小僧”。這會兒對著阿蟾,“施主”也不說了,“小僧”也忘了,還“阿蟾阿蟾”的叫著……
秋鳴將藕粉糕塞進嘴裏,舔了舔指頭,忽覺無禮,略帶羞赧地在僧袍上擦了擦。
阿蟾抖開衣服,曬在繩上,拍打平整:“正如百步穿楊的道理,業精於勤,熟能生巧。你做上百八十頓飯,也能精於庖廚之道。”
秋鳴道:“阿蟾從前做過廚子麽?”
他左右打量著阿蟾,覺得他怎麽也不像是夥夫,更像是一位遠庖廚的如玉君子。
阿蟾道:“我隻是養過孩子。”
“在我年輕時,曾收養過三個幼童。他們長到七八歲時,像是一群饑腸轆轆的雛鳥,仿佛永遠也吃不飽。”
“從前,我認為憑我的本事,天下間沒有難得住我的事情。直到養了他們,方才覺得人力有盡,人生多艱。”
秋鳴被阿蟾的形容,逗得笑了起來。
裴戎聽著窗外清脆的笑聲,收回目光,定定地與碟子中梅子對望半晌,執箸一顆一顆夾起,送入口中。
當他沉默地吃完粥菜,秋鳴推門而入。
“小裴施主,早膳用好了?你大病初愈,身子虛弱,且躺一躺,碗筷交給小僧收拾便是。”
矮蘿卜踮起腳尖,來端木盤,裴戎喚道:“秋鳴師傅。”
秋鳴疑惑仰頭:“小裴施主?”
裴戎垂頭,盯著他的眼睛道:“你該喚他裴施主,或者裴大哥。”
秋鳴想了想,道:“阿彌陀佛,小裴施主這是吃幹醋,還是撒嬌?”
裴戎斬釘截鐵道:“都不是。”
秋鳴道:“嗯。”
阿蟾進屋,瞧見兩人古怪的氣氛,問道:“怎麽了?”
裴戎不自在地別過臉,生怕秋鳴道出什麽“撒嬌”的話來,接口道:“沒什麽……”
忽然,寺裏鍾響三下,兩長一短,久久回蕩,似在警示寺中之人。
秋鳴歎道:“唉,那群人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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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戎問:“何人?”
秋鳴道:“赤甲軍。”
“據說他們已經將整個東川所有符合條件之人抓盡,逼得幸存之人紛紛逃難到靈均寺這個最後的安全之所。”
“但照著他們遣兵來犯的頻率來看,這裏很快也要不安全了。”
秋鳴收起碗筷與木盤,道:“阿蟾、小裴施主,你們待在這裏不要走動,我去前殿看看情況。”
阿蟾道:“秋鳴師傅,請。”
兩人目送對方矮小的身影離開。
阿蟾忽然將手伸向裴戎,裴戎看了看,微微一笑,默契地握住。
十指相扣,阿蟾微一用力,令裴戎翻身而起,落在他的背上。
攜著裴戎,踏上屋頂,幾番蹬落,往靈均寺前殿而去。
阿蟾踩著飛簷,輕輕一翻。修長雙腿盤住拱鬥,以倒掛金鉤的姿勢,將自己與裴戎拋入殿中,如同一片隨風而來的飛葉,輕巧落於梁上。
裴戎攀著阿蟾腰背,穩當得不行,仿佛一出生便長在對方背上似的。胸膛與脊背貼得很緊,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能感覺到肌肉、經骨的起伏,仿若悍烈的雪豹,矯健,富有力道。
頭從阿蟾背後探出,目光一掃,見到兩個半的光頭。
兩個光頭,是一名長須雪白的年老僧人,與一名斜裹袈裟,露出半截肌肉糾結臂膀的武僧。
半個光頭是位紅袍戎裝的男子,觀其裝束,應是一名朝廷武官,想必便是秋鳴口中的赤甲軍。但中年謝頂,頂著半個禿瓢,看來是個與佛有緣之人。
紅袍武官與老僧相對而坐,各自身下墊著一張蒲團。武僧則守在老僧身後,一瞬不瞬地盯著武官。
裴戎沒能觀察多久,便被阿蟾貓腰帶離。
阿蟾順著房梁疾走,如飛鴻踏雪,不聞絲毫聲響。背著一個大活人,殿內無一人察覺。
行至橫梁盡頭,身形高拋,一個燕躍,落在一尊千手觀音像的身後。
這尊千手觀音高四丈有餘,幾乎要頂住殿宇。全身漆金彩,一雙妙眸由純金鑲嵌,身佩七寶,明淨莊嚴。
製作他的工匠十分匠心獨運,將其塑成一尊兩麵佛。
正麵是千手千眼觀世音,背麵卻是盤腿坐蓮的大勢至菩薩。
阿蟾身法精準,帶著裴戎,穩穩當當落入菩薩攤開交握的雙手之中。
裴戎從阿蟾肩頭翻下,靠著菩薩的胸口,偷聽武官與老僧交談。
視線被佛像遮蔽,隻聞其聲,不見其人。但聽兩人寒暄話語,竟十分平靜,不見絲毫火/藥氣。
老僧道:“小寺地處偏僻,山路崎嶇,有勞傅統領每隔四、五日,便看望貧僧。”
武官道:“王主十分掛念大師,常常在卑職麵前提起,與大師聽雨弈棋,共論詩畫的日子。”
“王主待大師的情深義重,大師隻要肯前往王都,便是護國聖師。寒林鬧市,仙山紅塵,何處不是修行地?大師又何必非要守在這深山老林中,與猿猴說經解悶?”
老僧道口誦佛號:“閑庭聽雨如煙雲,幽窗棋罷難追憶。貧僧是曾與一摯友聽雨弈棋,共論詩畫,但那名摯友非是毗那夜迦。莊周夢蝶,蝶夢莊周,他既將自己認作夢中之蝶,又何必提及前塵往事?”
傅慶不懂老僧所言何意,隻訕訕道:“王主聽聞大師收留逃犯,不但沒有動怒,更命我們不得騷擾,足見王主對大師的厚情。大師若因一些小事,與王主生出嫌隙,卻是傷了王主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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