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紅塵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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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戎耐心聽了一會兒,想到赤甲軍既然稱之為軍,其人手應不下一萬,分出數千人攻打靈均寺當不成問題。
寺中僧人縱使武功高強,也難以抵擋一隻軍隊的圍剿。
這老僧必然有些獨特手段,令赤甲軍不敢冒然進犯,因而才以其與毗那夜迦故交之誼,細細相勸。
這樣的勸降方式,以苦海刺主的角度看來,委實效率低下。
裴戎心想,若是由他出手,直接殺幾個感染血瘟之人,丟進這山中水脈,使得一寺之人染病。縱使病死了些許“獵物”,隻要這唯一的安全之所覆滅,剩下的“獵物”還等逃亡何處?
想到此處,裴戎忽然鎖起眉峰,師尊將他送往苦海前,叮囑的話語在腦中響起,
“苦海染不黑你,也殺不死你,切記、切記!”
胸膛一陣起伏,漠然地揉了揉臉,將腦中那些如喝水般自然生出的惡毒手段揉去。
忽然被人挾住下頜,轉過臉來,對上深邃雙目:“怎麽?不舒服?”
裴戎盯著阿蟾,還是那張麵孔。屬於梵慧魔羅時,蠱惑到令人不敢多看;而屬於阿蟾時,卻莫名端方了起來,在眉宇間蘊著一抹平淡衝和。
裴戎覺得自己在他麵前,就像是一隻躲在陰溝裏的耗子。
克製著表情,隨口找了一個話題,傳音:“三個。”
阿蟾皺眉:“什麽?”
裴戎道:“你與小和尚閑聊時,說養過三個孩子?”
阿蟾神色忽然變得莫名,仿佛有人向他那雙秋湖明眸投擲了一塊石子,泛起層層波瀾。
裴戎習慣了他總是平靜無波的神色,猶如一座嵯峨玉山,帶著一種可畏的沉著,無視一切人加諸給他的影響。
此刻見著這副錯雜神情,裴戎微愕,意識到自己隨口提出的問題,好似戳中對方心中的某種隱秘情緒。
在他看來,阿蟾就像是一卷年代久遠的古籍,令人難以讀懂。若是得到答案,他或許便能翻開這卷古籍的一角。
縱然理智叫他停步,他也克製不住這份悸動,想要走近阿蟾,想要了解更多。
阿蟾與裴戎對視,讀懂了他眼中的情緒,移開目光,道:“陳年往事,不值一提。”
裴戎沒有說話,依舊靜靜凝視他。
不僅是好奇,更是疑惑。禦眾師若曾收養過孩子,這些孩子在苦海必定地位崇高,他不可能從未聽聞。
像是受不了裴戎一聲不吭的注目,阿蟾淡眉深鎖:“就那麽好奇?”
這明顯回絕的語氣,令裴戎有些失望,抿起薄唇,道:“……若是不好開口,我便不聽。”
阿蟾看了他一會兒,倏然淡淡一笑,挑起裴戎綴著鷹翎的發辮,握在手中把玩。
“那時,我不是禦眾師,也不在苦海。”
“獨自行走江湖,漫無目的流浪時,目睹一代王朝覆滅,戰火連綿中原。在一個被屠村落的死人堆裏,撿了三個孩子。”
“馳騁百裏,來到嵩陽山,將他們送到一名友人手裏,想要交給他撫養。”
“然而,那名拒絕了我,並告訴我說,這三個孩子是上天送至我麵前,教我為人兄父的。”
“我年輕時,做事隨性,性子急躁,成日想著惹是生非,隻想著自己。”頓了頓,略帶調笑道,“比拓跋飛沙還要不如。”
“沒什麽教養孩子的耐心,隻將友人的說法嘲笑了一通,便將三個孩子丟在積雪的門口,轉身便走。”
裴戎古怪地看了看阿蟾,很難想象比拓跋飛沙還要不如的阿蟾會是什麽模樣:“但是,你還是留下了他們?”
阿蟾點了點頭,溫和中帶著一點追憶:“我那朋友是個心軟的人,見孩子被我丟在雪裏,凍得嚎啕大哭,便手忙腳亂地將他們抱起,唱著歌兒誆哄,連掌教的體統也不顧。”
“在我轉身要走時,其中一個孩子死死抓住我的頭發,任人怎麽勸哄都不肯鬆手。”
“我那友人笑道,要麽割了你的頭發,要麽收下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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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蟾淡淡道:“我舍不得割斷自己的頭發,自然隻能帶走他們。”
裴戎心道,兩個高手要掰開幼兒的手指還不容易?之所以會說“舍不得割發”,大約是那時還年輕氣盛的阿蟾,想要給自己反口留下孩子,找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吧?
不覺笑了起來,覺得自己聽到了一個挺溫馨、快樂的故事。
然而,這個故事如同小說話本,刻意編纂波折,內容很快急轉直下。依然是平淡的語調,卻道出一個不平淡的結局。
“然而,也許我並沒有做好為人兄父的準備。這三個孩子長大後,無一例外,與我背道相馳。”
“一個學我,卻將自己折騰得不人不鬼,銷聲匿跡,音訊全無。一個畏我,受人蒙蔽鑄下大錯,醒悟後又犯下重罪,自甘墮落。還有一個恨我,在獲取我的信任後背叛,從我手中奪走一切,將我……”
故事戛然而止,阿蟾神情索然,不再講下去。
裴戎聽得心悸,想去握阿蟾的手。
卻聽阿蟾說道:“有時看見你,我便會想起他們。”
裴戎已經抬起的手一僵,悄無聲息放下。
……阿蟾這是什麽意思?在他眼裏,我像那三個人中的哪一個?
對禦眾師忌憚與畏懼瞬間激蕩心神,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很難克製自己不去想這番話中的深意。
論實情,他確實要做那第三個人——奪取禦眾師的信任,並在顛覆苦海的關鍵時刻,背叛他。
阿蟾是在暗示他知曉自己是臥底之事麽?
可是,如果他知曉,那他為何任憑自己占據刺主之位?又為何要對自己這般好?
掌心微微滲汗,思緒也亂糟糟的,分析不出一個結果。
裴戎對自己默道,鎮定,許是自己在嚇自己。
在徹底平複心緒前,維持著垂首半蹲的動作,盡力避開阿蟾的眼睛。
阿蟾仿佛不知自己的話語,在裴戎心中激起巨大的波瀾。
見他單腿半蹲,怕那條傷腿累著。索性長臂一攬,將人抱在懷裏,令其靠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淡淡苦梅香氣包裹著裴戎,身體僵硬繃起,輕微掙動。
阿蟾按住他的肩膀,手指貼在唇邊,示意他不要出聲。
殿中老僧與傅慶的交談,不再是縹緲的閑聊,有了一些實質性的內容。
老僧道:“貧僧近期少有下山,傅統領自東而來,必定一路探訪不少民情,不知血瘟蔓延至何處了?”
聞言,傅慶放下茶盞,沉聲道:“不敢欺瞞大師,血瘟已蔓延至距此山一百裏的焦越城,雁虞、尚黨兩郡已完全淪陷。”
“我已派人將焦越城封鎖,圍繞城池挖出壕溝,往裏鋪滿鐵蒺藜,攔阻人獸來去。不日,便將放火焚城。”
老僧道:“傅統領,焦越城中共有三萬六千八十一條人命,還望統領三思。”
傅慶苦笑:“傅某何嚐要犯下這種堪比屠城的罪孽?”
“我知大師有慈悲心,曾親身率寺中弟子,前往清風嶺治病救人。其結果若何?除了大師之外,無一人幸免,所有僧人皆感染血瘟死去。鬧到最後,我們還是隻能防火燒山,將清風嶺上所有村落焚毀。”
“這血瘟無藥可治,我們隻能控製瘟疫的蔓延。若是焦越城中有一名染疾之人逃出,恐怕整個西川都將遭災。”
傅慶又道:“況且焚城之事,並非傅某一意孤行,乃是近鄰焦越周邊三城八萬百姓共同請命。為了保護更多的人,不得不犧牲焦越。”
老僧默然。
聽到此處,裴戎鎖起眉宇。
他不明白老僧這樣的人,正如他不明白慈航。
對於老僧來說,他與寺中僧人朝夕相處,情誼深厚。而那些感染的瘟疫的百姓,他從未見過,也幾乎沒有交集。
然而,他們為何要為了一群遠在天邊的陌生人,犧牲掉自己的親友呢?
&n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bsp; 正道常言,魔道心狠,因為他們殺人如麻,視人命如豬狗。那正道打著濟世救苦的名義,將自家門人推入火坑,又何嚐不是另一種心狠?
這個疑惑在裴戎心中積壓許久,卻無人能訴。仿若一塊壁壘,堵得他胸口發悶。
又聽那傅慶道:“大師,傅某想點一盞海燈供在佛前,為焦越百姓祈福。”
老僧輕輕一歎,吩咐守護他的武僧去後殿取一隻海燈。
武僧有些遲疑,警惕地盯著傅慶看了一會兒,見他低眉順眼,表現得十分謙和。又念及前殿與後殿不過百步,若傅慶有所異動,依自身武藝,不過三息便能趕來。
於是,躬身一禮,轉身去取海燈。
傅慶揚聲道:“還請大師取一隻大的,稱足十斤香油。”
武僧微微停步,側身又一禮,這才跨出殿門。
傅慶收回望著他背影,轉頭對老僧道:“大師知道這詭異血瘟出現的緣由麽?”
老僧微微一怔,道:“傅統領可是查出了什麽?”
傅慶做出神秘模樣:“請大師附耳過來。”
老僧傾身靠近,傅慶頓時目光一利,揣於袖中之手如魚遊出,竟套著鐵指套,雷霆一掌向老僧胸口擊出。
老僧早有所料,袈裟無風鼓脹,以肉掌相對。
兩掌相觸,內力一震,兩人身體俱是一顫,同時倒飛出去。
傅慶被掌力震傷,口溢鮮血。而老僧這是手指顫抖,翻掌一看,被鐵指套抓出的傷口,生出中毒的烏青色。
傅慶以手足觸地,帶血的鐵爪在地上抓出數道白痕。雙腿一蹬,以猛虎狩獵之勢,向老僧撲去。出掌成影,皆被老僧一一格開。
這時,前往後殿的武僧終於聽見響動,丟開海燈,衝來救人。
老僧與敵人交手正酣,並不回頭,喊道:“悟法小心,對方手上有毒。”
卻感覺脖頸一涼,被一根鋼索死死套住。
老僧收回雙手,扯住鋼索,啞聲道:“悟……法……”
然後被傅慶鐵爪插入雙肩,按跪在地。
武僧雄壯的身軀一轉,背抵老僧,躬腰蜷身,鋼索從肩頭繞過,用力往下拉拽。竟以自己的身軀作為絞首架,欲將老僧的脖子擰斷。
武僧一麵做這事情,一麵流淚道:“住持,我對不起你……但是我沒有辦法……我娘與小妹落在傅慶手上……”
傅慶麵目猙獰,露出快意冷笑。
“老不死的,你不知你是神仙,還是妖怪。竟能在靈均寺外設下秘法,非受邀請之人,不得進入。”
“原本我與你無冤無仇,但你不識好歹,非要收留王主下令抓捕的獵物。害我這個西川的主事人,被同僚嘲笑連個小小深山破廟都踏不平!”
他不停發力,將老僧肩膀抓得鮮血淋漓,似要將這段時間擠壓的鬱氣盡數發泄。
“你不是信佛麽?你不是慈悲麽?”他抬首,用陰毒凶狠的目光盯著神龕上的佛像。
千手千眼觀世音,明淨莊嚴,寶光煌煌,用他美麗溫柔的眼睛,慈悲垂顧眼前的惡行。
傅慶厲聲大笑道:“你的菩薩為何不活過來,將你救下!”
裴戎聽著傅慶的叫囂,斜覷地上三道糾纏人影,測量自己與他們的距離。
菩薩不能救人,他卻打算救人。
並非忽然動了慈悲心腸,隻不過他們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需要結識朋友,獲取情報。
比起那位心狠手辣赤甲軍統領,靈均寺住持顯然更為可信。
正當他在心中演算好,該如何單足騰躍,以背刺解決一人時。
阿蟾從懷中摸出一卷絲線,在左手上細細纏繞,忽然問道:“裴戎,你信佛麽?”
裴戎微一怔,搖頭道:“我不信。”
阿蟾道:“為何?”
裴戎偏頭,指了指老僧,道:“信了他一輩子的僧人即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將死在眼前,也不曾顯靈。一塊不語不動的石頭而已,信他作甚?”
阿蟾雙唇微揚,搖了搖頭,以齒咬斷絲線,將剩下的收入懷中。右手按住裴戎肩膀,令想要出手的他無法動彈。
自己則長身而起,手貼佛像,掌力一吐。
一聲嗡鳴,如龍吟虎嘯,佛像震動,金粉簌簌而落。
阿蟾頎長身影巋然不動,手掌又是一拍,一道裂痕自掌心而起,延至觀音手臂。
那握有青鋒寶劍之手,轟隆隆斷裂,宛如降妖除魔的淨世一斬,向三人當頭劈下。
傅慶與武僧大驚,鬆開對老僧的鉗製,紛紛躍開。
持劍之手砸下,揚土飛沙,蕩起塵浪,將老僧淹沒。
接著,觀音像的金剛杵手、施無畏手、白拂手……接二連三斷裂,砸向二人,將他們逼大殿右角。
阿蟾右掌一收一推,內力沉入佛像,精準附著在觀音雙目上。那對純金鑲嵌的眼珠受高熱熔煉,化作一行金淚,緩緩流淌。
傅慶與武僧心神大震,顫抖道:“這是……這是……”
武僧自幼禮佛,此刻一見“觀音顯靈”,竟然雙膝落地,兩手合十,顫抖懺悔自己的罪孽。
這時,一道修長健美的人影,從紛揚煙塵中躍出。
一手持狹刀,一手握短匕,雪亮寒影照亮他清冷俊臉,瞳眸幽濛,似籠著雲煙。
傅慶狠吃一驚,抓起武僧向對方扔去,自己則一蹬牆麵,折身而逃。
阿蟾長臂前伸,狹刀短匕交叉,抵住武僧脖頸,用力一切,屍體倒地。
靴跟落地站定,沒有去追。左手一甩,短匕如白虹飛貫。
傅慶聆著風聲,側身躲避。孰料,那短匕竟拐了一個彎兒,在他脖間一繞。
阿蟾扯著絲線拽回,匕首鋒刃環頸一旋,人頭拋飛,被倏然平遞的狹刀接住。刀身一轉,將這顆人頭平穩送入佛前一盞海燈之中。散亂的須發被火苗引燃,成了燈芯,以他的人頭為焦越百姓祈福。
一切塵埃落定,碎石堆裏,響起一道嘶啞咳嗽。老僧從佛像斷臂下艱難爬出,解開頸上鋼索。
望向阿蟾的目光,先是疑惑,後是震驚,接著竟油然生出欣喜之意。
阿蟾向他點了點頭,走到佛像背後,伸出雙臂,安靜等著。
上麵的人磨蹭了好一陣子,終於跳下來。
不過沒有跳進阿蟾懷裏,隻是落人身旁,單膝點地,卸去力道。
拄著刀鞘,緩緩站起,單腳立著,像是一隻湖邊的獨腳鶴。
阿蟾淡眉輕挑,收回手臂,什麽也沒說。
裴戎則低垂著頭,不去看人。
老僧疲累地坐在地上,笑吟吟地望著二人。
阿蟾麵對老僧,吟道:“荷衣鬆食住深雲,蓋是當年錯見人。”
老僧微笑道:“埋沒一生心即佛,萬年千載不成塵。”
阿蟾頷首:“南柯寺,一行大師。”
老僧緩緩坐正身體,整了整衣袖,竟垂首及地,以大禮相拜,就仿佛看見一尊佛陀,降臨在麵前。
“未曾想,竟能在此地遇見尊駕,‘紅塵不染’慈……”
阿蟾抬手道:“大師毋需再喚那個名字。”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我既重生,便不再回首。”
一行大師再拜:“希望這場新生,能滌淨您身上塵埃,重歸紅塵不染。”
阿蟾神色清冷,自嘲道:“你瞧著我在苦海的所作所為,還能說出這樣的話麽?”
一行大師笑道:“祝福自然要說得好聽,哪裏管他能不能實現。”
阿蟾淡淡笑道:“你這和尚,果然有趣。”
一行大師道:“您在數百年前,就這樣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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