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天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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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明義站在城北的老城區裏,縱橫交錯的電線在頭頂支起淩亂的網,偶有麻雀從天空飛過,他抬頭望天,皮膚被熱辣的陽光照的微疼,鋼筆還握在手心,凸起的筆夾在掌中留下淺淺的印痕。

    許久,才低下頭,大步向著林廖家的老樓走去,樓下三五成群的坐著乘涼的老人,口中說著他聽不太懂的方言,他能敏銳的感覺的不停往他身上掃的目光,人就是這樣,對於陌生人的出現,總是充滿好奇。

    腳步聲在樓梯口響起,剛踩了兩層,就聽見毛不思的聲音從頭頂飄出來,“回來了。”

    馬明義抬頭,探著身子從樓梯的間縫看到了正啃著蘋果俯身的毛不思。

    見他看上來,毛不思咬了口左手還剩一半蘋果,才揮揮右手裏完整無缺的另一顆,“吃嗎?可甜了。”

    “你不在家裏呆著,跑樓道裏做什麽?”馬明義雙手撐在鐵鏽斑駁的欄杆上,眯著眼衝她笑。

    俗話怎麽說來著,紅顏禍水,美色誤人。

    如果有人問毛不思,馬明義有什麽缺點,她能洋洋灑灑的寫篇千字文出來,可若說馬明義的優點,毛不思也能磕磕巴巴寫上個八百字,其中大概有一多半要著墨在他的臉上。

    人生的好看總是會讓別人的容忍度提升一個等級,毛不思承認,馬明義不毒舌她的時候,還是很好看的。

    “人家敘舊,我一個外人幹嘛插在裏邊討嫌。”毛不思瞥了眼緊閉的屋門,“東西拿來了?”

    “你說呢?”馬明義歪著頭握著鋼筆衝她挑眉。

    “嘖嘖,還不是……”毛不思拿著蘋果一路小跑下樓,等到了馬明義身邊,才反手把蘋果塞給他,換了他手中的鋼筆,鋼筆被故意弄得髒舊了些,光澤也有些黯淡,擰開筆杆,除了兩張大鈔,筆囊裏的墨水也隻有零星的一點顏色掛在透明上,毛不思沒想到他會這麽細心,一時有些驚訝,後半截話就變成了,“你居然記得擠了墨水?”

    “切,哥哥我這腦子,你當跟你似的?”說著,馬明義圈起手指在毛不思額頭上彈了個栗子。

    又,又,又,又來了!

    馬明義的話在毛不思腦海裏滾了兩圈,最後還是決定大人不記小人過,暗暗嘟囔道,“早三十分鍾算什麽哥哥。”

    馬明義咬了口蘋果,眉毛微挑,不在多言,隻是舒展的眉目多少暴露了他此時還不錯的心情。

    樓道很老舊,但還算幹淨,倆人就這麽並排坐在樓梯口,盛夏的蟬正發出刺耳的吱鳴,透過對麵的玻璃,能看到不遠處茂盛的梧桐,馬明義極少來這種地方,城市中的歪樹舊樓,他平日裏隻在一些老舊的照片上看過,在坐著車偶然行過的時候撇上兩眼。

    這些地方,是一個城市繁華的開始,可終究會隨著這座城市的越發繁華而寂寥落幕。

    就跟幾塊錢一張的明星海報似的,等新鮮勁過去了,你換了別人喜歡,買了其它的海報,而它卻舊了老了,便開始瞧著其礙事占地方,即便它揭下來換成新的,扔掉也不覺可惜。

    最多不過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看著嶄新的海報,新鮮的小明星,感慨自己也曾喜歡過某某某。

    跟這座老城是何其的相似,總會有人在酒足飯飽,燈紅酒綠過後,開始抽著煙站在窗戶邊懷念以前。歸根結底,懷念的隻是自己的過去和年輕歲月罷了,而並非那個上學都要跑上幾裏地的時代,畢竟,沒有人真的願意往曆史的背麵走去。

    除了,那些已經死掉,卻不願離開的某些稱不上人的魂。

    活著的人想去看一眼未來,死掉的人隻想回到曾經,這些在世上每一個角落都存在,就像離他們隻有幾米遠的屋門內一樣。

    “我覺得自個真的有些老了。”毛不思手肘抵在膝蓋上,十指交握撐著下巴,樓道裏有些陰暗,窗外刺眼的陽光被樓牆遮住,無法全部灑進來。

    “這話要是被樓下侃大山的別人聽到,非背地裏罵你幾句矯情不行。”蘋果在馬明義手中轉來轉去,染上他他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肌膚的溫度,“二十多歲就算老了,那七十歲的老頭老太太怎麽辦?”

    “擱到以前,我是絕不會允許林寥和活人單獨在一屋敘舊的。”尤其是十七八歲的時候,毛不思正式出師,可以離開老毛單獨去麵對那些個鬼怪邪祟,下手那叫雷厲風行,絲毫不會遲疑,好像隨著年紀漸長,她反倒多愁善感了許多,無視馬明義方才的話,毛不思托著下巴繼續,“這些年,看到了好多常人看不到的事情,聽了好多別人聽不見的故事,遇見過極多無辜的人和害人的鬼祟,可也偶爾遇見過比冤魂更可恨的人。”

    她剛出道那會兒,初生牛犢不怕虎,久而久之,倒也也這行拚出了點名聲,還曾有人重金請她去大廈封住死去原配的魂魄,價格給的足夠她幾十年吃喝不愁。像這種人毛不思之前也不是沒接觸過,她隻需到地方瞧上幾眼,就知道原配死的冤枉,大廈內布滿了戾氣。滅魂誅鬼,令其帶著滿身的怨恨與不甘魂飛魄散是一件極不光彩的事情,可卻是一件極賺錢的事情。

    她猶豫了好久,到底是沒有接,她怕借法助惡被反噬,更怕老毛用藤棍抽她,事實證明她的猜測是正確的,當晚,老毛就一通電話打了過來,老毛急性子,不是個特別愛絮叨的人,可那晚他與她整整聊了兩個多小時。

    老毛說:做人要對得起良心,做捉鬼師更要對得起良心。捉鬼師與尋常人的不同,注定了會遇到更大的誘惑,麵臨更多的選擇。可人的福運是有定數的,違心事做多了,終究會毀了運道,捉鬼師一旦運沒了,就隻能等著被惡果反噬。

    毛不思不是沒見過驅邪除鬼的法師賺髒錢,他們有的本領極高,有的則是蝦米兩三隻,卻個頂個的比她有錢,她東奔西跑的忙活一年,都沒人家為富豪顯貴擦屁股,動動手指頭賺的多。

    開始她還氣憤不解,到後來,隨著她走遍了高原沙漠,城市鄉村,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人與鬼,她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世上,有好多人的心是黑的、是壞的。他們的惡,有的被明晃晃的暴露在陽光之下;有的則披著金縷衣來誘惑你,試圖呼喚你成為他們的同伴。

    富貴榮華,金錢美色,是世間最難抵擋的東西。

    馬明義見她摸著脖頸上的玉葫蘆,望著窗外出神,就知她不知又想到了什麽東西,她想事情時候的模樣,從小到大都沒變過。

    “你要放林寥一馬麽?”馬明義雖然嘴上這麽問,心裏卻很明白,不可能的。

    果然,換來了毛不思的搖頭,“人世間,終究不是她的歸宿。”

    陽光之下,沃土之上,可以容下好人的悲苦歡樂,惡人的健康安平,卻沒有角落留給鬼邪。普通人類與它們相比太弱小了,弱小的就像螻蟻,她沒有經曆過百鬼夜行的那個年代,也沒親眼看著大批道人法師的死去。都道人心是會變的,鬼魂也一樣,當它強大起來,當它想要的更多,災難便隨之而來。

    即便膽小如林寥,當她的執念強烈起來,不依舊可以輕而易舉的毀掉三條生命。

    人鬼殊途,到底是無法和平相處的。

    又坐了一會兒,毛不思才率先站起來,她拍拍屁股上的塵土,抿著唇,抬腳輕輕踢了下馬明義的鞋,“走吧。”

    馬明義抬起手腕上的手表,時針指到四點半,夏日的天還很亮很亮,“時間走得真快。”

    “美好的幻想總是短暫的。”毛不思後仰著身子把馬明義從台階上拽起來,“現實早晚會來。”

    毛不思給夠了林寥時間,當她再一次帶著馬明義出現時,林寥就了然,從毛不思踏出家門的那刻起,她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媽媽。”林寥拉著婦人的衣擺,“我想吃白米飯配山楂糕。”

    “好,我去給你做。”婦人摸摸她的臉,又看了好幾眼,才一步三回頭的向著廚房走去。

    多麽拙劣的借口,多麽拙劣的回答,明明她們都知道,林寥什麽也吃不了。

    室內依舊寂靜,毛不思坐在小板凳上,和林寥隔了一個茶幾的距離,她從口袋裏摸出被捂的溫熱的鋼筆,小心的輕放在桌麵,“是它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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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p;  鋼筆安穩的躺在茶幾上,筆蓋上寫著它的型號,白色的筆身有著細碎的刮痕,跟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林寥想要多記起些什麽,可時間真的過去了太久太久,久到連林寥都有些記不太真切,那些刮痕是否還是原來的位置。

    筆杆被擰開,兩張一百塊錢有些老舊,不像她當年放進去的時候那麽嶄新。

    林寥把錢拿出來放在桌子上,又把鋼筆擰回去,起身走向牆邊的那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唇畔帶笑,眼睛很溫柔,她把鋼筆放到照片前,又用袖子蹭了蹭包裹著照片的那層玻璃,“爸爸,你看,你送給最後的禮物,我又找回來了。”

    照片上的人表情沒有變,也沒有回她,他早就不在了。

    林寥收回胳膊,她也是死掉以後才知道,原來不是所有人死後都會留在世間的。他們好多人能看見光,跟著光走去他們該去的地方。可她不同,她的眼前沒有光,沒有人告訴她該去哪兒,當然她不想也不願意離開這個這個世界,這裏有她的夢想有她的不舍有她無與倫比的留戀,對她而言,這些都太閃耀了。

    飯菜的香味從廚房飄進來,林寥聞不到,直到媽媽喚她,她才笑著奔過去,婦人盛著飯,笑著絮叨,“隻可惜,少了你愛吃的雞腿。”

    “沒事。”林寥拉著婦人的手撒嬌,“我出去買。”

    婦人這才變了臉色,許久,才好不容易把嘴角提起來,她的眼眶通紅,眼球中布滿了血絲,“明天,明天媽媽給你買好不好。”

    可是,她已經沒有明天了。

    林寥緊緊握著婦人的手指頭,聲音軟糯糯的,像顆棉花糖,“媽媽,我等會兒就要去上晚自習了。”

    婦人手上的動作一頓,又立刻活起來,把桌上的菜一點點的往她碗裏夾,“嗯。”

    “這次,我就不回來了。”林寥看著碗中的魚肉青菜冒出了山包,“您也別在等了。”

    “傻孩子。”婦人伸手摸著她的頭發,碰到的地方皆是硬邦邦,沒有活人身上的柔軟,“媽媽不等你等誰啊?”

    “媽媽,巷子裏長給你送魚的叔叔長得不好看,個子沒有爸爸高,也沒有爸爸力氣大。”林寥嘴巴抿成一條線,找了一圈父親的優點,聲音越來越小,“可他人挺好的。是我不乖,之前老用鳥屎偷偷砸他。”

    “寥寥……”

    “媽媽。”林寥唇角往下小幅度的聳拉,努力地不讓自己哭出來,“你不要忘了我好不好,等你跟別人結婚,當了其他人的媽媽,也千萬別忘了我。”

    婦人眼淚不停的往外冒,死死地壓抑著喉嚨裏的哭腔,麵上卻笑著,“你是我的驕傲,我怎麽可能會忘記。”

    這頓飯,沒有人能吃得下一口。

    電視裏放著無聊的電視劇,林寥趴在婦人懷中,直到六點的鍾聲響起,她才戀戀不舍鑽出來。

    “媽。”

    “嗯?”

    “我去上學了。”

    “路上小心。”

    “再見。”

    “再見。”

    這一次,是真的再也不見了。

    腳步在樓道響起,昏黃的燈光下,婦人輕輕地揮著手,她注視著女兒的背影,直到她徹底消失在轉角處。

    離開了,真的離開了。女兒在她身邊,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望著她孤孤單單那麽些年,她在廚房的門後偷聽了女兒和毛不思所有的對話,她的女兒,活著的時候就沒過過多少好日子,死了怎麽還能這麽孤獨難過。

    婦人靠著門框,身子逐漸軟了下來,她抱著膝蓋,許久之後,才忍不住失聲痛哭,隱藏了許久的傷疤被連皮帶肉的揭起,鮮血混著膿一起流出,那些個壓抑在心底的疼痛,瞬間震了個天崩地裂。

    作者有話要說:  不出意外,今晚應該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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