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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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戊原居於朝中偏南,臨了一條大川,傍著一片大澤。川澤之中魚群繁多,蘆葦成群。

    裴真意載了沉蔻小半路,兩個人最終還是在第二日的午間來到了戊原。

    風色緩緩,泥濘潮濕的江邊道蜿蜒前伸,隨著二人與戊原鎮愈發靠近,馬蹄終於也踏上了粗糙的青磚。

    兩匹駰馬一前一後,馬蹄聲交錯輕篤。沉蔻坐在裴真意身前,摘了幕離隱在裴真意的紗幕裏,二人距離很近。

    裴真意對她半點也不排斥,反而時不時在顛簸時把她抱得更緊些,以防她這樣軟軟地靠著滑下去。

    一路看過了許多野路風光,戊原長川與墀前的博山全然不相同,一路來都是最廣闊而遼遠的景象,讓人一眼望不見四方環繞垂下的那蘆蕩與江水的盡頭。

    飛鳥破空,浮魚生漪,走過了最後一段青磚路,兩人終於也步入了戊原鎮的鎮門。

    相比於墀前的遊人如織,此地倒顯得有了幾分清冷。但這份清冷正合了裴真意的心思,讓她心情也隱約鬆快起來。

    此前仿佛下過雨,戊原的磚路上帶著些斑駁濕痕。

    那濕痕已經被風拂幹了大半,隻剩下一些稍深的磚坑裏還蓄了層薄水,那水麵映照出天光,又為馬蹄踏碎。

    “到了?”沉蔻微微直了直身子,剛想要伸手撥開眼前紗幕朝外看,便被裴真意伸手按了回去。

    “莫動,我看路。”

    戊原很靜,風也很沉,裴真意聽聞此地前些日子才經過一場大水,她環視一圈,入目行道兩旁的矮房牆壁上都還有明顯的深色水痕。

    那痕跡像是一道刻度線,恐就是大水湮到的地方,沒過了門窗,就連最頂而細小的通風口也未能幸免。

    看到這裏,裴真意便覺得眼下這沉寂,帶了幾分淒苦。

    “好腥啊。”沉蔻不自在地動了動,微微歎氣。這裏四下都是江水的腥味,不像是博山澗潭的甜。

    “下來罷。”眼下已經進了鎮子,裴真意說著便將沉蔻的幕離遞到了她懷裏,自己則將麵紗拉到了鼻梁上,翻身下了馬。

    戊原鎮裏有些空,街巷之中的風都毫無阻攔。裴真意看著道路兩旁濕潤而微腐的一灘灘印記,猜想或許這裏原來時,也曾經是個熱鬧沸盈的街市。

    “有什麽辦法?田地都被淹完了,孩子也被衝沒了好幾個。”

    小旅店的店家語氣很平靜,伸手撥著一隻斷了柱的算盤,眼皮也沒抬:“兩個人一共一吊錢。”

    “現在雖然活下來了,卻幾乎什麽都沒有了。”那店家收了裴真意遞來的錢,納入了錢櫃中,將房牌遞了出去:“官衙與大戶都像是沒了聲,賑災除去最嚴重的那會兒開了倉、補了些銀錢,如今我們半安穩半難活、正是搖搖欲墜的時候,卻沒了半點動靜。”

    “辛苦了。”裴真意微微歎了口氣,朝櫃內神色平靜的店家微微點了點頭:“我還需在戊原停好些日子,便勞煩主家多多看顧。”

    那店家沒什麽精神,點了點頭揮揮手:“那是自然,我雖這樣說,卻到底不會虧待兩位,大人不必擔心。”

    裴真意點點頭,便帶著沉蔻自己動手卸下行李,朝那潮濕的院落走了進去。

    “裴真意,”走入院內後,沉蔻就卸下了幕離,也將麵上的輕紗拉到了脖子上,“這裏死了很多人麽?”

    沉蔻的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語氣幽幽涼涼,總是無端帶著一股輕飄,這話說出來後,裴真意有一瞬間的恍惚,一瞬間分辨不清她究竟是在問自己,還是話中有話要同自己說。

    她愣了愣,回頭看見沉蔻麵色布著困惑,才緩緩定下心來,答道:“人應是去得不多的,隻是財貨應損失了大半。”

    “你不是有很多錢麽,方才為何不施與那人一些?”沉蔻看著推開了房門的裴真意,語調仍舊不解。

    裴真意聽到這裏才心下失笑。到底還是塊無瑕玉,做什麽事都沒有顧慮,天真善意又懷滿了勇氣。

    “我是有那個錢,”房中窗淨幾明,裴真意將行李放在了小案上,“我的錢若是都給這店家,她便可以今生無憂。可以離開戊原,前去墀前,再開一家新的旅店。”

    “她會擁有一個新的人生。”裴真意將東西取出來後,伸手推開了房中的小窗。

    細弱的水汽撲簌簌從窗邊落了進來,將一小塊窗台木沾濕。裴真意回頭看著沉蔻,神色平靜,一如既往。

    “但我給了她,這條街上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他們失去的東西,或許要比這店家還多,他們或許沒了最心愛的孩子,沒了相依為命的另一半,沒了房子、沒了田地、沒了口糧也沒了賴以生存的錢財。”

    裴真意鮮少同人說教,她甚至此前都很少同人說這樣多的話。於是說到這裏,她微微頓了頓。

    沉蔻的麵色仍舊帶著疑惑,但那疑惑已經不再是先前那樣單一的疑問。

    “紅塵疾苦世多罪,但凡生者皆有所陷。”裴真意像是想到了什麽,語調變得輕了起來。她看著沉蔻的目光很直白,但那直白卻又像是穿過了眼前種種,望向了更加遙遠的重重迷津。

    “我助得了一人,也救不了整個世間。況且我所行之道,也從來不是為了去度化什麽苦厄。”裴真意收回了視線,從窗邊走開,將桌上那隻細口粗瓷的花瓶放在了窗台之上。

    “沒有人會在泥潭之上拋給你蛛絲。所有人都一樣,沒有人來拯救,隻能靠自己。”

    裴真意的聲音很淡,方才那一瞬的失神已經過去,眼下便又是神色如舊,一派清淺。

    沉蔻靜默著,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有明白。

    她正默默思索著,就見裴真意走了過來,忽然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那觸感很輕很柔,帶著些微溫熱的氣息。

    裴真意收回手後,並沒有說話也沒有笑,甚至連多餘的眼神都沒有給她,便錯開了身子,走到了房中的另一處。

    誰都是很不可靠的,就連她曾經看作是最最崇高的師父,其實也不過是滄海一粟,光華一瞬。許許多多的事情,是誰也沒辦法補救的。

    無論是師父、還是師姐,不論幼年時候裴真意自己如何地將她們看作巨人,但當真到了泥潭深處、地獄關前時,能救她的人,終究還是隻有自己。

    無人為她撒下一線救命的蛛絲,也無人給她送來雪中的慰問。

    但這並不是怨恨,也不是怪罪她們。裴真意仍舊還是和從前一樣最最敬愛師父,也還是同往常一般喜歡兩位師姐。

    但她隻是終於隨著時光退卻,而漸漸從懵懂昏黑之中明白了人間再常見不過的、她早該有所覺悟的常事。

    ——她所仰仗依賴的親近之人,她們其實並不能救自己。她們沒有神通,而同在苦海中翻浮,便不會有人帶自己脫離。

    一切都並不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是怨恨,也不是怪罪。

    她依舊懷戀她們,隻是如此而已。

    ----

    戊原多雨,兩人收拾好房中物什後,窗外便又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了晚春細雨。

    如今已將立夏,那細雨便是乘了南風而來,帶著絲絲溫熱的氤氳氣息,點點零落在房簷之上,花了許久才匯集成流,緩慢順著簷角滴下。

    午膳過後,裴真意看著窗外的天色,找店家取了兩把傘並兩件蓑衣來。

    “做什麽?”沉蔻接了傘,看著裴真意拿了個布袋,疑惑地問道:“現在出門?”

    盡管這樣說著,沉蔻確還是很快地整理好了衣衫,穿上蓑衣後也拿了個布袋,有樣學樣地站在廊中等裴真意。

    “少了幾色顏料,我去看看此地有沒有賣。”裴真意替沉蔻理了理衣擺,抬眸看了眼雨勢:“但恐怕是沒有了。若是沒有,便去來時經過的那片林地,找些草實,明日之前做出來。”

    沉蔻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兩人牽了馬,便開始往戊原鎮深處走。

    雨勢開始緩緩見大,落在蓑衣之上也變得呯嘭有聲。沉蔻一手握著韁繩,一手便去接那雨水玩。兩人緩緩走在幾無人煙的街巷上,入目連米糧鋪子都並未開張。

    細弱的炊煙搏不過雨點,歪歪斜斜地嫋嫋升起不過數尺就消散,裴真意向那幾戶人家裏看去,一時隻見許多個小孩兒圍成一團,家主不知何在。

    她一時有些懶怠於下馬,便微微傾身朝那黑黝黝的門洞裏招呼發問,想要得知此地可有畫齋墨坊。

    她騎的馬太高,人又披著蓑衣、戴著麵紗,渾身皆是清冷不近人,幾個小孩兒看了就大氣也不敢出,更遑論有誰來回答。

    裴真意對小孩兒並不像對其他人那樣毫無耐心,一時便再問了一次,靜坐在馬背上等回答。

    但第二遍的發問方落音,就從那門洞內出來了個成人。

    那人麵色困倦,從門邊朝外探了探頭,極快地看了坐在高馬背上的裴真意和沉蔻二人一眼,又將半邊身子隱回了門後。

    “兩位大人,此地沒有墨汁顏料賣。都已經這個樣子了,誰還有心弄文弄墨?沒有的,沒得賣的。我們不賣那些,不賣了。”

    那人說完後,仍舊在嘀咕些什麽。

    裴真意見此地誠然蕭索,便點點頭道了聲謝,朝沉蔻看了一眼。

    而二人方準備離開,就聽見門邊那成年人繼續開了口。

    “兩位大人,買不著筆墨,要不要買個仆從?”那人已經從房門裏走了出來,一時定定地盯著二人所乘之馬,目不轉睛。

    “什麽仆從?”沉蔻不知他所指,好奇地問了問。

    那人見沉蔻發問,一時麵色便忽然一掃困倦,立刻將房中幾個孩子拽了起來,推到了門外的大雨之中。

    “小姐、大人,貴人,我這幾個孩子都很老實,腿腳利索,牙口很好,不怎麽生病,不識字也不怎麽會說話,都是老實的好孩子。兩吊錢便可以給兩位一個。不,不,一吊錢,一吊錢便好。”

    “——兩位貴人,帶幾個走罷,帶一個也行,買一個罷……”

    作者有話要說:  沉蔻(忽然嚴肅):這小孩......或許可以抓回去煲湯喝!

    裴大人(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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