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江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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簷下雨劈剝有聲,在粗石磚路敲打又飛濺。裴真意很快離開了那條街巷,默默不語地駕馬朝戊原鎮外走去。
誰能想到在不遠的墀前繁華如斯的同時,這裏的戊原竟是荒淒如此?
時年不利、災禍橫行時賣兒鬻女本是一件迫不得已的常事,但裴真意卻仍舊不能接受。
沉蔻亦一言不發,兩人沉默著出了戊原鎮的鎮門,駕馬朝來時經過的那一方水澤林地走去。
煙斜霧橫,密雨斜織,雨勢仿佛比方才要小了一些。眼下兩人也漸漸走出了鎮內鋪設的粗青磚道,馬蹄踏入了深深淺淺的泥濘草地之中。
雨色映出天光,四野八方都沾染上了水色。晚春枝頭上茂密的綠葉都層層疊疊掛滿了水珠,被壓低、再壓低,幾乎點垂入地。
眼下就連最茂密的樹底都已經是濕潤一片,四野裏已經再也沒有了一分一寸的幹燥之處,入眼皆是水光連天,那光色縹緲離合,像是麵無邊鏡。
雨聲嘈雜,混雜著馬蹄破水聲,一時紛亂。二人誰也沒有多說什麽,漸漸也到了那方林地前。
裴真意將二人的馬拴在了小樹上,從馬袋裏抽出了傘。
“裴真意。”沉蔻沒去接傘,而是用食指尖抹去了自己睫毛上沾染的雨水,甩了甩後正色道:“先前你說的紅塵疾苦,我如今仿佛明白了一二。你說泥潭之上無人可靠,無論何時總是隻能靠著自己,眼下我也依稀比先前更懂了些。”
她說得認真,連往日裏姿容上常帶的迷離風情都褪去了幾分,眼底映著細密的煙水,抿唇看著裴真意。
“但我和他們都不同,裴真意。我喜歡你,便絕不會像這樣輕易拋棄你,也不會讓人家再欺負你一分一毫。”沉蔻說著,接過了裴真意仍遞在眼下的那柄傘。
她上前幾步,將沾了些煙雨水汽的臉湊得離裴真意又近了些。
裴真意凝神看著她纖長睫毛上仍未拂拭幹淨的細微水色,輕輕應了一聲:“嗯,我知道。”
自然是知道。兩人相見到此時,其實總都還不過幾日的光景,但僅僅是這樣,裴真意也知道她從來便是如此。
她有著人間最為純粹而難尋的勇氣,一切都是最最天然無雕飾。
這樣無瑕質又無來由的真摯真心,裴真意何其向往、何其憧憬,又多想親手拂拭、藏於心後。
“你很好,我也很喜歡你。”裴真意極輕地歎了一聲,那聲音並不比綿綿風雨更真,一時如虛如幻,讓沉蔻捉摸不住。
隻是須臾的晃神,裴真意便伸出手,用手背蹭了蹭沉蔻的臉頰,將那之上飄染了的水色拂去。
“我不會讓你陷入……任何一方泥潭。”她的聲音仍舊很輕,眼神也極為虛緲,像是在看著眼前人,又像是在看更遠的彼方。
一時倏然翻湧的心思按捺不住,卻又讓人不可捉摸。
這喜歡無關風月,也不及情.事,裴真意此刻看著沉蔻,便仿佛是探入了幽微之鏡,而眼前鏡中之人,太像是年少時的自己。
那段最富有生氣、最臻最幻的時光仍舊依稀可數,隻是如今時過境遷,太多過往的結局都早已無可挽回。
但眼下,她還有這塊無瑕玉。
裴真意的手從沉蔻頰側滑下,輕輕拍了拍她的右肩,一時也沒有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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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墀前時因為帶著沉蔻,裴真意便居然也忘了補足那些將用完的顏色。
於是如今顏料裏便有兩色即將用盡,一是茶色,二是綠色。
到底是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摹風物、臨山水,這兩個顏色便總是用得最快。好在這兩個顏色也並不難製,關鍵些的原料裴真意都總是隨行帶著,每到一個較大些的城市也會及時補足。
從前裴真意往往都是買些製好的顏料稍加調製,而如今實在無法,便也隻好親手找些草實,臨時調配。
裴真意在林地裏搜尋一番,很快便找到了成片的青綠薄荷。
她朝後對沉蔻招了招手,隨即傾身彎了腰,將一株株沾滿了水汽的草植連根拔起,抖一抖撣去泥屑,放入一旁沉蔻拿著的布袋中。
沉蔻在一旁替裴真意舉著傘,卻也仍有細密的雨水斜飄過來,散落在二人蓑衣之上。
雨還未停,風斜而緩,二人無言間卻十分默契,很快便將那小布袋裝了個滿。
“行了。”裴真意站了起來,抖了抖指尖上沾染的泥屑:“方才路上,我見有人家搭了絲瓜藤。待會兒再去收些絲瓜葉,便可以回去了。”
沉蔻還沒玩夠,她正饒有興致地轉著手中的傘,看著傘沿邊水珠斜飛出去,像是織出了幾條細細的珠簾。
一時沉蔻見裴真意站直了起來,便也停了手中動作,眉眼含著笑湊了上去,伸出修長的指尖。
她學著裴真意方才的樣子,將眼前人睫尖上沾染的水珠輕輕抹去,惹得裴真意隻好閉了閉眼。
一時雨音連綿,江霧遼遠。
二人沿著江畔泥道回行時,大雨帶來的煙水霧氣也徹底從林間、從江麵上浮湧了起來。那茫茫的霧氣繚繞不散,通天連地,纏上了眼前的一切。裴真意不由得放慢了馬速,時不時回頭去看沉蔻一眼。
待到二人回到旅店時,天色已經很暗。簷鈴在雨中發出輕微的叮當聲響,將細碎的雨都敲散。
簷下有條小水渠,被打落的春花與落葉都流入其中,順著小水流,流出了矮牆。
裴真意脫下雨披還與店家,隨後才將那塞滿了綠葉的布袋拿了出來,同店家借用了後廚。
一兜的綠葉,裴真意將兩種葉片分開,隨後分了兩鍋各自加水。
沉蔻覺得新鮮,也就目不轉睛地看著,到了裴真意拿出鹽時,她恍惚之間還以為這是要做湯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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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風和之下簷鈴安穩,雲銷雨霽,彩徹區明。
這次到戊原,裴真意倒是多加了個心眼,選的房間是兩張臥榻、用一麵薄屏風分開了的雙人間。
那屏風十分輕薄,在白日時可以很方便地收疊起來,並不阻礙,而到了夜裏時,則又可以將兩張床分開。
這樣其實十分方便,但結合了這房中的光影位置,又多了些說不出的微妙。晨間醒來時,裴真意便隔著屏風,看見了別樣的風景。
隨著晨光大起、金光通透,光影便從窗中傾瀉而入,打落在了裴真意身邊的屏風那一頭。
這樣的光照很快就在屏風上勾勒出了那一頭的物影,也將沉蔻的身姿盡數描畫,仿佛皮影戲一般映照在了那薄薄的屏風壁上。
沉蔻已經從床上半坐了起來,疊著腿坐在床邊,似乎正將雙手背在身後,係著最裏那件裏衣的係帶。
那被天光勾勒出的纖細身影隔了一扇屏風,落入了裴真意眼裏。
眼前一幕誠然是好看、是出塵而絕倫的風景。裴真意的指尖輕輕動了動,隨即無意識地點上了手下的被褥,在那被麵之上描畫,一時指尖所過之處,褶皺與溝壑都盡數被撫平。
這風姿為她所記、為她所描,屏風那一側的人影也隨著金芒漸盛,一絲一縷地盡數錄入了裴真意的神識最裏。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她是不同的,不同於裴真意所見過的任何人間,也不同於那人間裏的任何一個過客。她的一切都那樣美好、那樣無垢,那樣絕塵而非凡。
……
“裴真意?”
裴真意正混亂地出著神,就聽見那邊傳來了沉蔻的一聲輕喊。
再回過神來時,屏風那邊的人影已經站了起來,看樣子仿佛正趿拉著鞋,要朝屏風這邊走來。
裴真意看著被自己用指尖勾畫得一團糟的床麵,趕忙應了一聲,隨即撫平了被褥,披上短袍從床邊站了起來。
今日雨停,雖說日頭上仍舊有些陰晴不定,卻到底也是個外出的好時機。
兩人巳時有餘轉醒,時間其實算不得早。裴真意是隨性慣了,平日裏她獨身一人時,往往是愛什麽時候起就什麽時候起,夜間作畫亦是愛作到幾時,便熬到幾時。有時候一個人在無人處待著,焚膏繼晷晝夜不分也是常有的事。
於是眼下看著天光大亮,她也並未感到心急。
兩個人從從容容找店家討了些吃食墊肚,隨後規整一番帶上些幹糧,才慢吞吞騎著馬從旅店中走了出來。
這派頭,倒是絲毫不像為了謀生,反而更像是一番春日踏青、午間出遊。
戊原鎮裏磚路粗糙,裴真意馬袋裏的瓶罐碗碟也就胡亂碰撞,悶在袋內發出叮啷紛亂的響動。那聲響同馬鈴微沉的聲音混在一處,伴著馬蹄清篤之聲,一時別有意趣。
待到馬蹄踏著未幹的泥濘江邊道、踏入了戊原鎮後的一方水澤中後,陰晴不定的天色也已經變了好幾番,眼下日頭正隱在了濃雲後,四下微黯。
“啪”地一下,身邊傳來一聲輕響。裴真意看著已經下了馬、將一方大傘深深紮入泥地裏的沉蔻,先前擔憂天氣的心情頓時消散。
既然她在此處落腳,那便是此處也罷。
想著,裴真意也下了馬,四下看了一圈。
戊原向來以水天一色、蘆叢青蔥著稱,景色入目雖有幾分荒涼,卻仍舊難掩浩蕩。裴真意選了一處寬闊的視角,隨後便折來了許許多多的蘆葦,鋪陳在了草地上。
作畫需要平穩的心境,也需要適宜的環境,裴真意卻並不挑揀此地的潮濕泥濘,隻很快將周遭打點了一番後,迅速紮緊了袖口,點暈開了碟中墨色。
沉蔻離她很遠,站在她身側數步之外的江水之湄,正研究著裴真意帶來給她玩的魚竿,時不時將勾餌拋入水中,又搖搖頭立刻收回來。
風輕而緩,眼下正是春末將夏,蘆叢的顏色還很青嫩,卻又已經長到了足夠的高度,在時明時暗的光下窸窣搖曳。
沉蔻釣了會兒魚,一無所獲,反而被水弄濕了半個袖子。她百無聊賴地折了一支蘆尖,用指尖捏著轉來轉去,同時回過了身去,看著裴真意的側影。
眼下日頭都已經移到了天中,早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沉蔻都已經來來回回換了好幾處地方站,裴真意卻仍舊還是沉蔻最開始看到的樣子,跪坐在那一團厚厚的蘆葉之上,執筆行雲。
沉蔻並無意去打攪她,一時立在原處看了片刻後,便自己走了開,繞著蘆叢尋了一圈馬,又從馬袋裏摸出了早間帶來的幾塊餅。
這餅是裴真意特地親自多加了些糖的,沉蔻咬了幾口,眉眼都彎了彎。
一時風和雲緩,日長絮輕。
作者有話要說: 準備嚐試一下走劇情了_(:3」∠)_
仔細梳理了一下,發現這劇情還是不能很好地表達出變♀態。
哎,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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