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善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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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是在裴真意十一歲那年傳來的,師父也就是在那一年毫無征兆地驟然亡故。裴真意對那一年與那年之後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記得萬分清晰。
師父從來都很康健,性子在裴真意的記憶裏,也始終都溫柔平和超越世間他人。更何況師父又還那樣年輕,以至於當時沒有一個人願意去相信那是真的。
不過是雲遊在外一年,好好的人怎麽會說沒就沒了?
於是那時候很快,大師姐便向同師父一道在外遊曆的二師姐遞出了書信,試探著問她這消息是否為真。
這消息發出去,一時便如石沉大海,整整三個月都杳杳無回音。直到第三個月後的某一天,二師姐再忽然出現於山門時,身邊便已經帶了師父的棺槨。
那時候裴真意才方滿十一,她曾同大師姐控訴過自己生辰時師父的缺席,也時刻都對師父的歸期翹首以盼。但直至見到那漆黑棺木的一瞬,她才恍然意識到其實從今往後,將會有無數個轉變與成長的瞬間,都再不會有師父的見證。
於是她也終於第一次明白了生死,明白了溫柔良善、才思流溢的師父,那個月華清輝一般世間難覓,曾經也手把手教導了自己一切、為所有人敬佩瞻仰的光風霽月之人,是真的不在了。
原本桃源般安定的落雲山,也終於在那之後變得清和不複。
山中師門內從來沒有外人,於是一場隻有三人的葬禮過後,二師姐很快帶著她離開,留下了大師姐一人守承衣缽。
那時候的一切,在年齡尚幼的裴真意眼裏都匆忙又恍惚,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夢魘,又像是刹那間破碎了鏡花水月的那塊沉石。
那破碎帶來的漣漪一圈圈一道道,交錯又重疊間將平穩的光麵碎,也將一切都漸漸與最初的模樣推遠。
推向海內湖心,與岸漸去。
而那之後,就是她再也忘不掉的冰冷水下,和那冰冷之中孤鯨鳴泣般的龐然昏黑。
……
那是她第一次離開落雲山,也是第一次見到朝中繁華的人間。
紅塵萬丈,風煙滾滾,都和她所熟知的落雲山裏那種靜謐安寧大不相同。二師姐帶著她離開落雲山,由北朝南,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走過了朝中的半壁江山。
由此,她也得以第一次窺見了人間繁華之一斑。
那時候她是喜歡的,也是在隱約憧憬著什麽的吧?
許多年後的如今,裴真意已經無法再回想起那時的心境。而若一定要說,她也隻能說出幾個朦朧而不再有所共鳴的詞來。
是無知而探尋、好奇又天真。是仿佛初臨人世一般的迷蒙,仿佛醉眼看向朝花,露色都沾染了金光。
一切都新鮮又並無惡意,和緩地前延。
離開師門所帶來的隱約恐懼也很快在這亂花叢中漸漸消磨平息,失去了師父的剜心痛楚也漸漸為斑駁的時光所按捺撫平。
一切都是換了種方式的平和而無憂慮,裴真意原本以為自己便是能夠在這樣的紅塵中長大,長成和二師姐一般能夠獨當一麵的堅忍之人。
但事與願違。離家二載,途經江山人世,一切總還是到了那一天——二師姐帶著她,經臨了川息。
大川停息處,往來皆富足。
川息是個很繁華的地方,於是人來人往間熙攘不斷的川息市集裏,她命裏注定了一般,錯身間便和師姐走散。
在此之前,她同師姐走散過無數次,而她隻需要在原地等待便可,師姐總是會來尋到她。
但那天不是了。裴真意在人來人往的市集中,幾乎從晌午立到了天昏,無人來尋。
帶走她的不再是她相依為命的二師姐,而是川息府地世代顯赫的高門權貴,元家的元臨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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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裴真意的第一印象裏,元臨雁雖為顯貴,卻對她這樣一個孩子十分客氣。即便是她那個對誰都很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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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當真同世間任何人所崇揚的世家風範一般,元臨雁將失落於市中的她帶回府中款待,一切都並沒有任何不妥。
而那之後的腥臭腐朽,是什麽時候開始知道的?
——其實世間醜惡之人,總都尤其善於偽作善良。
裴真意在元家待的頭三天裏,元臨雁信誓旦旦說著已在城牆告示處公布消息,她師姐必定很快就能找來同她團聚。
但隨著時日漸長,裴真意也開始感到了不對。
師姐沒來,還是沒來,一直都沒有來。她在元家府中,也絲毫聽不見外麵的消息。直到元臨雁將她關進府中偏樓裏時,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被騙了。
那偏樓中黯而無光,唯一的一扇窗也開在最頂端,小到連日月都難以看全。
元臨雁或許始終都是在等她自己發覺,但裴真意卻太過於相信她,從而對這一切都察覺得太慢,讓元臨雁最終失去了款待的熱情。
為什麽是我?裴真意在無數個日日夜夜裏,看著麵前的一幕幕混亂荒誕,都會一遍遍地問著那昏黑處的陰影,問牢籠外的元臨雁。
在荒誕退場、狹小一束的月色從那高而不可觸的窗中落入時,她也會將手從道道鐵欄之中伸出,招搖著向前觸碰,向著那唯一一點的光明喊著師父、喊著師姐,但在那源源不斷鹹而溫熱的淚水中,誰也沒有來救她。
隻有光怪陸離的一幕幕戲,在紅燭昏羅內日複一日上演,流丹顏色從指尖滴墜,沾染了袖口又暈開在紙麵,匯成一幅幅不堪入目的圖景。裴真意年幼的心仿佛也落入了困獸已鈍的指甲下,被用盡全力地一道道劃拉,刻上了不可磨滅的深痕。
牢籠外魑魅魍魎的身影被燈影拉長,在昏紅的燭光下搖曳。歡愉的笑聲裏混雜著壓抑的哭泣,而那哭泣則很快又被更加繚亂的笑聲掩蓋。
“你看,她們都很快樂。裴真意,你為什麽不開心呢?”
“跟著她們一起笑,好不好?”
“來吧,來吧,出來吧,會很開心的。”
源源不斷的聲音都仿佛從牢籠外向年幼的孩子伸出了手,歡愉快慰的聲音忽遠忽近,在無風也無光的昏暗室內繚繞不散。
裴真意堵不住那些聲音,也捂不住自己的耳朵。她不願意痛苦,卻也絕不想要像她們一樣去歡愉。
那樣的夢魘夜以繼日,也足夠去磨滅任何一個人的自持。更何況裴真意還那樣年幼,連豆蔻的年紀都未滿,她日複一日地浸淫其中,卻也一天要比一天更加清醒而痛苦。
不可以變成那樣,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可這荒唐而腥汙的一切裏,究竟為什麽是我?
裴真意比任何人都要明白,無論過去多久,她不是這樣的人,也永遠不會變成這樣的人。不論元臨雁想要她變成什麽模樣,裴真意都絕不會允許自己墮入那樣的昏黑。
——那麽究竟為何,在這裏的人是我?
很偶爾地一次,元臨雁聽見了她帶著憤恨的質問聲。那時候光色都萬分昏暗,隻有元臨雁手中那一盞燈裏,如豆的微光照亮了她牢籠外昳麗而富有欺騙性的臉。
她將手伸進牢籠的道道鐵欄間,微涼的溫度觸碰上了裴真意的臉,近在咫尺的聲音如同歎息。
“……因為你很特別。”
“你有所有人都沒有的一切。比所有人都要特別、比任何人都要寶貴……是世間千千萬萬人所不及的,最最難尋的……”
元臨雁的聲音越來越低,以至於到了最末的幾個字都幾乎是喃喃自語。
她這樣綿綿淺淺地說著,手上的動作也既輕又柔,但裴真意卻知道,她的眼神並不是看著自己。
裴真意仰目去看時,隻是見到元臨雁將目光落在更遠的地方,仿佛在同陰影之處中什麽人的亡魂作出懺悔,連聲音都不再同往日一般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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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bsp; “……你是我最珍貴的,最喜歡的寶貝。”
可那怎麽可能呢?裴真意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麽特別。這是她第一次離開落雲山,第一次來到川息城,元臨雁於她究竟能夠有什麽執念?
漸漸地,裴真意也終於知道了她其實並不是在說自己,知道了她所說的一切其實都和自己並沒有關係。
可既然不是,在這裏的又為什麽是她?
這個問題永遠沒有答案,裴真意再問起時,元臨雁便隻會笑了。
那笑帶了悲憫,又有些諷刺,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過她看向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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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霧漸起,風雲壓身。
往昔的回憶在一瞬間匯攏,又隨著裴真意刻意的抗拒而倏地退散。
不能露怯,不能退讓。至少當著這個人的麵,不可以膽怯。
昏黑與墮落都是旁人的肮髒罪惡,那泥潭或許可以吞下去千千人,也可以碾碎萬萬座枯骨,但那齏粉之中,絕不可以有自己。
一切總會好起來的,怎樣都不會是絕路。
裴真意握緊了廣袖下的手,將一切隱約中顫抖的欲望都全力壓下,眼神也泛上了久違的麻木。
江風微腥,船身輕搖。
“多年不見,這又是哪位?”
元臨雁站在元臨鵲身後,伸手搭上了胞妹的肩,邊用指尖理了理她肩頭垂落的發帶,邊抬眸朝沉蔻看了一眼。
“友人。”
裴真意思緒落得很遠,聲音裏也帶了些微隱而未發的怒意,一時態度便十足防備而冰冷,麵無表情地看著元臨雁。
元臨雁同她對視了幾秒,輕笑了一聲便低下眉去,指尖繞著胞妹的發梢,一圈圈纏在指尖又散開,仿佛漫不經心。
元臨鵲感受到了姐姐的沉默,蹙了蹙眉。
一時誰也沒有再說話,江上舟搖,霧氣微騰。
元臨雁朝前勾了勾手,一時間江麵上再度升起了絲竹鍾鼓之聲,伴隨著舞者環佩相擊的琮琮響動,四下迷離。
裴真意沒有絲毫心境去體味眼下的局麵,她袖擺下的手極力攥了起來,心緒如麻。
該如何離開這裏?她不願再踏入川息一步,也不願再卷進那泥潭之中一點。但眼下究竟該如何全身而退、這次又是否會比上一次更幸運?
她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懵懂瑟縮的孩子,心間也早已鍍上了一層水火難侵的隔膜。但當她再度麵對著年幼時候揮之不散的夢魘時,卻發覺自己仍舊是同當年一般無二,束手無策。
江風微息,有遠飄而來的花片落在船麵。裴真意的指尖忽然碰到了一個涼而微冰之物。
是沉蔻握住了她的手,又輕輕揉開了她緊握著泛了白的指節。
“裴真意,我不會讓任何人負你欺你。不論那是誰,也不論她給過你怎樣的心結。”
蘆尖輕搖,飛花遊移。眼前人的聲音便像是高窗之中曾為她渴求過千萬遍的光束,像是她身處泥潭之中曾拚盡全力想要握住其尾的那一縷蛛絲。
是了,她還有個最無瑕又無垢的寶貝。而即便是為了沉蔻,她也絕不會允許那泥潭再有分毫機會近身一寸。
“我不會讓人欺負你。永遠都不會。”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這句話究竟是誰說的呢?嘻嘻嘿嘿。
澄清一下,元臨雁不是裴真意的前任,也沒有過明確的奇♀怪關係。
雖然我也很喜歡多p......但還是忍住了!(為自己鼓掌)
——總之1v1,沒有前任沒有故事,看我堅定的眼神= v =+
至於為什麽...一切肯定都是有原因的啦,發生的一切事情,什麽都不會是巧合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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