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無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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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間下了一場雨,很快又停息。

    或許是因為驟雨初歇,戊原的夜便顯出了幾分清冷。裴真意看著廊簷邊點滴滑墜的雨色,一時四下綿連不斷的窸窣響動,入耳都漸漸都清晰了起來。

    不知這樣靜默過了多久,寂無人聲的廊外也漸漸傳來了輕緩的步音。

    沉蔻轉著手中的團扇,從門外走了進來,抬眸從窗裏看向夜色中被落雨搖動的簷鈴,坐在了裴真意身邊。

    “外麵有很多人呢。”她輕輕搖了搖手中的扇子,將扇麵上沾染了的雨水斜斜甩出,有幾滴也撲落在了裴真意身上,緩慢地暈開水色:“看樣子當真是走不了了。”

    眼下都已經到了將近子時,四下早已是全然無聲。沉蔻知道裴真意不願待在這裏,更何況她們行李都還在原來的邸店中,方才便拿著手中團扇借口吹風,出去打探了一番。

    這一番打探,她便借著夜色很清晰地看見了房外拱門之後幢幢的人影。縱使寂靜無聲,卻也仍舊讓她聽見了那極輕微的踱步聲。

    “守衛確實應是極多的。”裴真意聞言,垂下了眼睫,將麵前本就微弱的燈光挑滅:“元霈總是那樣小心,生怕行走在外被誰取了性命。”

    裴真意很輕地說著,語調裏帶著些微不可聞的不甘。

    一時桌麵如豆燈火隨著她指尖的動作忽閃了片刻,而後便在一瞬之間歸於沉寂。

    微光褪去的那一瞬,沉蔻很清晰地聽見了一聲歎息。

    那歎息不再是平日裏那樣清淺,而是帶了些囚困於籠的無計可施。裴真意將燈火挑滅後,室內很快便陷入了不見五指的昏黑。

    本就是陰雨天,一時連月色都隱入了濃雲之後,隻有極淺而難以捉摸的微光從連綿起伏的遠處透來,微弱得映不亮眼前人眸底。

    沉蔻緩緩眨了眨眼,花了幾秒去適應這亮度,而在依稀看得見眼前輪廓後,她很快也聽見了細弱的哽咽。

    那聲音壓抑又清淺,隻是一瞬便歸於沉寂,為廊外三兩落水聲吞湮,甚至讓人還來不及判斷真實,便已然消逝。

    “裴真意?”沉蔻試探著輕喚了一聲,隨即伸出手去,夠上了眼前人近在咫尺的肩頭。

    她動作十分輕柔,仿佛撥開水麵似的輕輕撫了撫裴真意左肩,而後將指節曲起,刮了刮裴真意的臉頰。

    果不其然,入手是一片微溫而淺薄的濡濕。

    仿佛是羞於被察覺,裴真意立刻扣住了沉蔻手腕,拉開了一些距離。

    “哎。”沉蔻回握住她,那沾了淚的指尖隨即點上了裴真意手腕,輕而微濕,又漸漸在那聲如吹花皺水的歎息聲中為風拂幹。

    沉蔻撓了撓她手腕,又將那點被拉開的距離縮短。

    “不要哭啊。”她很輕地說著,一時昏黑的夜裏,那聲音便尤為惑人心弦。

    或許是這溫柔的縱容恰到好處,又或許是眼下夜中難以視物的昏暗卸下了裴真意最後的那點麵具,沉蔻說完後,裴真意很快便不再抗拒。

    眼下夜將近子,兩個人卻誰也沒有睡意。

    那盞微弱的燈滅去後,窗外小路盡頭的拱門處,幢幢的人影便更加明顯。那影子來來回回地在門前踱步,既像是守衛,又像是獄卒。

    “為什麽……又回來了呢。”

    裴真意隻掃了那朦朧交織的雜影一眼,就立刻收回了視線。她輕輕吸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了一口氣,終於還是伸手抱住了麵前沉蔻的肩背,指尖緊緊攥住了她背上的衣料,一時微皺。

    “好容易脫開的煉獄、好容易掙開的枷鎖,好容易遇見了你。為什麽又回來了呢?”

    裴真意的聲音裏帶了些輕微的哽咽,沉蔻看不見她的臉,並不確定她是否究竟又在落淚。

    於是她隻好安撫性地按了按裴真意肩頭,將她更緊地抱在了懷裏。

    好像經常能夠這樣抱住她了呢。沉蔻想著,心情一時微微平緩了下來,像是飛花飄入了溪麵,在金光之下為粼粼跳躍的水波一路送遠。

    裴真意的身子其實很纖細,縱使平日裏看起來高挑又氣度過人,但當真抱入懷時,又隻有那樣細瘦的一點,讓沉蔻總覺得再按一按、再揉一揉,她便能夠化入自己心間。

    “我永遠也不明白,為什麽是我,”裴真意吸了吸鼻尖,那聲音就像是隻貓兒一般,撓了撓沉蔻心底,“為什麽是我?”

    沉蔻並不知道她具體指什麽,卻還是順了順她脊背,輕聲安撫道:“世間萬法,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蘭因絮果皆有來因。不論如何你沒有錯便好,過不在你就是。”

    沉蔻的聲音綿綿緩緩,像是琴音之末一般磁沉低柔,一時入耳縹緲又纏綿。

    這音色與低語近在耳邊,讓裴真意一時將白晝裏強按上的冷淡偽裝悉都卸盡。

    四周仍舊昏暗,二人相擁而立間,彼此眼底卻盈盈清明。

    “許多年前,我同師姐同遊川息,於市中失散。”靜默許久,裴真意終於還是開了口:“那時我尚且年幼,於紅塵無所知。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了元臨雁。”

    沉蔻聽她語氣愈發低迷,一時便將下頜在她肩頭蹭了蹭,發出了一聲輕微的應答。

    “你可知,今日裏她買去的那些孩子帶回川息,”那聲應答像是一簇小鉤,裴真意心神微晃間話題忽轉,“是要充作何用?”

    沉蔻微微靠著她搖了搖頭,示意並不知。

    須臾的沉默間,裴真意再度微微抬眼,向窗外昏暗而遙遠的拱門外看去。

    那裏長影交織,絲縷不散,仍舊是裴真意記憶之中昏暗的偏樓外,最為熟悉而可憎的樣子。

    ----

    元臨雁極荒淫無道,也尤其自私而貪婪。

    同胞妹私交難清,同各處搜買來的女子來往難斷,整日裏鶯鶯燕燕,歌舞笙簫。而那偏樓之中,便常常是孌童相交、獸類嘶鳴的扭曲。

    即便痛苦難耐、即便非己所欲,那些經了教養的女子卻早已經如迷心竅般失了神智,隔著道道交縱的鐵欄,總要朝著裴真意招手而笑。

    “我為她囚於其中,為她執筆描圖,如此都不過是因為她想讓我成為我所見到的那樣,成為無心無魂、淪喪其中的傀儡。”

    無數個昏眩光怪的晝夜,那牢籠外的低語和軟笑幾乎都能將年幼的裴真意湮沒其中。每逢那時候,那些女人都是早受了元臨雁的教導,總會將種種不堪入目、甚至分明難耐的畫麵呈於眼前。

    她們會用甜美的笑與聲音去哄騙,作出極樂而歡愉的模樣,在那混亂而肮髒的腐朽之中,欺騙性地向裴真意伸出手。

    ——為什麽不開心?

    ——什麽要哭泣?

    ——出來吧,出來。若是同我們一樣,那便再不會不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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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早已騙過我一次,我絕不會再輕信。她終究做不到,終究無所成。”

    世人皆言,裴真意是奚抱雲的幺徒,承了奚抱雲遊方山林、寄心於景的遺誌,年十五時所作畫卷於川息作成,縱少有人親見,名聲也仍舊噪於朝野。

    那畫卷則終為天家禦府所收,藏於禁苑之內。亦有人傳言,是懸在了天子宮前,朝夕相對。

    這是無尚的榮光,亦是最真實的嘉獎。

    “但少有人知,那畫卷為天家所收,並不是因為那風物動人,也並不是因為清心悅目。”

    裴真意指尖撫平了沉蔻肩後為她揉皺的衣衫,語調落寞間眼睫輕顫:“——那隻是一幅我所作千萬晦暗畫卷之中,意境最為苦而難耐的圖景。”

    苦到分明皆為密戲,卻也無人願將那視作春意,苦到見者欲離、觀者錐心。分明是最能令人心生邪念的赤.裸與交纏,那筆觸與布色、神情與全局入目而來,卻堪比任何一層最令人心間顫栗的磨人牢獄。

    分明摹寫著荒淫罪欲,觀之卻如林山火海、怒海狂瀾,讓人無從感知到原景之中哪怕萬分之一的荒淫,而隻剩下了從入目時起落下的深沉壓抑。

    “這樣的圖景,天家將它懸於室中朝夕相對,是為誡心,是為警醒。”

    即便為惡所囚、為泥潭所困,她也絕不願同流合汙、共道而謀。這一點,她花了足足三年,才真正令元臨雁看得明白。

    “若如你所言,我自認……是沒有錯的。”裴真意回答得很輕,卻並沒有絲毫多餘情緒。

    “我永遠都無法明白,為何這一切都要施加於我。她仿佛將我看得過於重要,將我看得過於可欺。”

    “但我分明算不上是她執念糾纏的人,也算不上是什麽她所說‘特殊又彌足珍貴的寶藏’,我分明隻是最為普通的那一個,卻不知為何就要被卷入這泥潭之中。又或是說天定我命該如此、該遭此劫?”

    “若非如此——為何是我?”

    年幼刻入的汙朽與仇苦幾乎不可磨滅、難以撫平。一切心結早已化作難以化解的執念。幼年那一聲聲的“為何”早已刻入了心底,即便此刻記憶早已離她遙遠,那執念卻仍舊清晰,難以散盡。

    “真意,真意。”沉蔻聽出了她糾纏而撕扯欲破的掙紮,伸出手去,輕輕撫了撫她脊背:“不是這樣的。你自然不平凡,也絕非普通。前塵往事皆有因,但我知道,錯絕不是在你。”

    “中通外直,出淤不染,”沉蔻說著,伸手握住了裴真意肩頭,“你是我這雙眼見過的人間裏,最清白的一個。”

    “這都不是你的錯,也不該為你所憂。”

    “你分明是剔透又通明,不染人間意。你永遠都是你,不會是她,更不會是她們。”

    沉蔻說著,縱使她說得模棱兩可又模糊不清,但裴真意到底明白她的意思。

    剔透又通明,不染人間意。如無瑕玉,又如佛法伐闍羅,不取六塵萬法,無可摧毀。

    可究竟是誰不染塵埃呢?裴真意聽著耳邊沉蔻仍未斷的輕聲安撫,心神漸定。

    ——要說那世上唯一的無瑕玉,明明該是你啊。

    作者有話要說:  近期改為隔日更_(:3」∠)_

    愛你們!muamua!

    點名推我文的炮姐女朋友——老姐!我愛你我愛你!(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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