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長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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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依舊迷蒙,眼前萬物依舊晦而難見。窗外似乎又下起了雨,簷鈴叮啷作響間,有微涼的夜風從窗中滑入,掀動了黑暗中的輕簾。
這個懷抱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裴真意終於恍惚間回過了神,才發覺沉蔻正將鼻尖埋在自己頸窩裏,默不作聲地嗅著。
那輕嗅的動作格外放肆,沉蔻仿佛是篤定了裴真意一時出神難以察覺,居然眼梢含笑間悄悄將裴真意肩頭衣領都往外拉開了些,鼻尖隔著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距離,在她頸側悄無聲息地貪戀著那清淺香氣。
“……”裴真意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哭笑不得地拍了一下沉蔻的肩,提醒道:“——你在做什麽?”
沉蔻見她終於回過了神,才笑了一聲回道:“看你出神那樣久,我還想著恐怕不論做什麽,你都不會發覺呢。”
這回答倒是膽大又新鮮,裴真意一時也不出神了,隻捏著她的手問:“是麽?那你是想做什麽?”
她語氣無端有些揶揄,半點也沒了方才那帶著哭腔的纖弱感。沉蔻笑了,趁著昏黑夜色伸出了纖細而點了蔻的指尖,挑起裴真意下頜。
她也並不回答裴真意的問題,隻自顧自仍舊笑意盈盈,指腹揉了揉那細膩的下頜尖:“哎,總之不要不開心了,好不好?”
說著,她指尖上移,將裴真意頰邊遺留的淚痕用指腹一點點抹淨,而後趁著夜色迷蒙,舔了舔那用指尖勾下的水色。
裴真意依稀從那輪廓之中看見了沉蔻的動作,一時下意識翕了翕唇想要出聲,到了末又並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於是隻發出了一聲模糊不清的應答。
沉蔻跟著她一道“嗯”了一聲,隻不過音調要更長些,邊笑邊將手搭在裴真意肩頭,將她一路推到了床邊。
“已經很晚了,左右也並離不開,便不如睡下。”沉蔻說完後,又交代道:“那姓元的不是說過,明日便要去川息麽?我想我們還是早些休息,也好有精力對付她。”
說著,她用手中的團扇摸黑拍了拍裴真意頭頂,語調幽幽柔柔,卻又隱約透出了一絲裴真意所不熟知的陰而凶狠:“總之不論如何,你不要擔心。”
“如今你再不是一個人,而我就算是拚去這性命,也不會讓任何人欺辱了你。”
沉蔻說著,在黑暗之中定定地看著裴真意的輪廓:“你要相信,我是可以做到的。”
因為你是晦暗紅塵裏的光,是風雨破敗之中長明的燈,是誰也不能玷汙的、我願永遠捧在手心裏仰視的伐闍羅。
——隻不過如今,還有些脆弱。
沉蔻在心裏默默想著,收回了手。
“那便明早見了。”縱使裴真意此刻看不見,她還是朝眼前人拋去了一個媚態迷離的眼神,隨後轉過身去,準備往隔壁那間房走。
但還沒走出兩步,裴真意就抓住了她手腕:“不要去。”
這動作與話語甫一發出,就連裴真意自己都微微愣怔。但那一閃而過的恍惚不過須臾,裴真意便很快調整好了情緒。
她語調一如既往的鎮定,將沉蔻拉了回來,也將她按在了床沿,同自己一道並肩坐下。
“元霈其人居心叵測,將你我二人分開。而若要讓你一人落單——我有些不放心你。”裴真意一本正經地解釋著,但她越是這樣說,沉蔻就越是懷疑。
她坐在床沿沉默了片刻,幾乎都要忍不住挑開燈看看裴真意此刻臉上到底是個什麽表情。
好半晌過去,沉蔻才試探著問:“——那麽,我便留在這裏?”
裴真意答得極快:“嗯。”
沉蔻這下忍不住了,索性直接笑了出來:“那麽裴大人,我要睡哪裏?”
裴真意在黑暗中拍了拍腿邊床沿,發出幾下明顯的拍打聲,語調平和:“這裏。”
眼下二人所在的房中並沒有多餘的床榻,甚至連稍微寬敞些的軟椅也是沒有的。沉蔻知道了裴真意的心意,卻還是隱約並不明白她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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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蔻還沒能想明白,便聽見身旁已經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按輪廓看,仿佛是裴真意已經脫去了外袍,正解著內襟。
如此,姑且便當做是她已經很喜歡自己了罷。
沉蔻默不作聲地笑了,摸索著尋到了榻邊矮桌,將團扇放下。
……
這是裴真意第一次和師父師姐之外的人同榻而眠,也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正視了這些日子以來,始終朝夕相處的身邊人。
裴真意知道自己並不是什麽大德賢者,也全然沒有憂天憂道的仁明之心。她是很自私的,以至於沉蔻這樣無瑕又剔透的光亮甫一出現,她就迫不及待地緊緊握在了手裏。
而若論心意,那自然是喜歡的。
沒有人會不喜歡她啊。裴真意微微側過臉,看著枕畔那並不明晰的起伏輪廓。
她就像是所有人都會去做的一個夢,是從那夢裏走出來、幾乎算不得現實的人間難尋之物。
若有這樣的可能——半夢半醒之間,裴真意恍惚想道——若有這樣的可能,若她也這樣喜歡著我。
——我便願同她如此,永永遠遠都不要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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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一個人站在這裏?”
晨間的碼頭風雲低沉,不見日色,元臨雁繞到了裴真意身後,猝不及防發聲:“今日順了風水,很快便能回川息。”
沉蔻正拿著裴真意的錢袋,在遠處同碼頭邊的小販買糖粒。裴真意一人站在這碼頭江邊,並不願理會元臨雁。
一時二人一前一後站著,寂靜無聲。
“你這又是在生什麽氣呢。”元臨雁笑了一聲,朝她更近地走了過去:“阿鵲早先是說過,來日井水不犯河水。但我和她到底不是同一個人,有時候,她也是不能全然代了我的。”
“這些年裏,我當真常常都要後悔。我究竟為何要放開了你?你雖無趣又不可改,成日裏都要同我作對,但說到底,卻再沒有旁人要比你更加像我最珍貴的寶貝。”
“有時我總覺得,就算是親手將你摔碎、埋入土裏,也是不該就這樣草草放開的。”
這樣說著,她已經站到了裴真意身邊,一雙彎而風流的丹鳳眸透著深深興味,盯著裴真意的臉。
這樣的距離太過接近,一時裴真意甚至感到了元臨雁的吐息,就近在咫尺,拂灑在她頰邊。
“這是何意。”裴真意下意識要退,卻發覺身後便是碼頭的護欄與鐵索,退無可退。
這絕境一般熟悉的場麵激起了裴真意心下的惱怒,她微微眯起了眼,盯住了麵前的元臨雁。
“元霈,你究竟想做什麽?”裴真意忽然間伸出了手,緊緊扣住了元臨雁的肩頭,使出了全力,作勢便要將她往護欄鐵索上按。
隨著哐啷一聲碰響,元臨雁毫無防備便被她摔按在了交纏的鐵索上。
身後便是汩汩的大川江麵,元臨雁嗤笑一聲抬眼,麵色卻分毫不變,仍舊是往日裏一般無二的玩味。
她揮退了欲要上前的護衛,衝裴真意挑了挑下頜:“這麽緊張做什麽?我也並不是說我非要再對你做什麽。”
“我隻是還有些東西,要送與你。”元臨雁看著裴真意近在麵前的臉,笑著朝她麵上吹了口氣。
那態度輕佻又風騷,令裴真意掐著她肩頭的手都抖了抖。
“我不會留你,也不會再囚你。”元臨雁趁著她欲放不放的關頭,推開她站直了起來:“你終究不是她,也永遠都不會像她一樣完美。這個世上便沒有人能再比過她分毫,這些道理……我已經知道。”
裴真意聽慣了她說這般莫名其妙的話,麵無表情地回道:“是何物我都不要,你若是非要給自己個交代,那便隨意托個郵差寄與我便是。我不會去川息,此生都不會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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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強迫不了我,元霈,我早已經不再是那個無知又可悲的孩子。”
遠處,沉蔻已經提好了兩包糖,正款款朝這邊走來。
裴真意一眼便看見了她,便下意識理了理衣襟,與元臨雁退開了一步。
或許是早知道她會這樣說,元臨雁的麵色並未變化,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詫異。
她隻是看著裴真意退開一步後,才將肩頭皺了的衣衫理順,麵色帶著意味難明的笑,緩緩提點一句。
“小真意,你可知道,你師父是死在了哪裏?”
這句話輕而帶笑,仿佛是再無意不過的、隨口而出的一句閑談。但不出她所料,裴真意立刻停下了動作,定定地看向了她。
師父是在何處亡故的?裴真意從未深究過這樣的問題,也從未同兩位師姐多問過哪怕一句。
那時候師姐為了師父的後事,已經足夠操勞,更何況二師姐一人將師父棺槨待會了山門,早已是風塵仆仆。
於是裴真意沒有問過,甚至也並沒有想過。
但師父是在何處亡故,與她會有什麽關係?
裴真意定定地看著元臨雁,許多曾經被刻意忽略的往事都一一浮現。
是川息嗎?她咬著牙關,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發問。但那問聲浮到了喉頭,卻又再無法發聲。
是川息嗎?為何會是川息呢?如若是川息,二師姐為何要帶她去?
如若當真是川息,二師姐當年,為何一句也未提?
或許一切從來便不是什麽理不出頭緒的巧合。或許一切因與緣,早已是前塵命定。
……
“裴真意。”
身後傳來了一聲幽幽清清的喚聲,穿入了心間,散去了疑雲。
沉蔻拿著粒糖,舉到了她眼前:“怎麽了?為什麽方才喊你也不應我?”
裴真意此刻腦中糟亂一團,也來不及同她多說什麽,隻低聲辯解了幾句,接過了她遞來的糖。
元臨雁默然無聲地看著眼前一幕,半晌後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沉蔻並不知道元臨雁究竟同裴真意說了什麽,但她眼看著裴真意的麵色沉而猶疑,很快便篤定了那必定不是什麽好消息。
一時心下仿佛原本如鏡澗心倏地暈開了波瀾。沉蔻握緊了袖口下的五指,幾乎不受控製地想要將元臨雁按進身邊的江裏。
一時三人間氛圍靜默無息,好半晌過去,沉蔻才將那怒意壓了下去。
“說來你妹妹當是頭一次到川息,”沉默片刻後,元臨雁看向沉蔻,“定是要好好招待一番。你可有什麽喜歡的?可有何處是想去的?”
沉蔻聞言,深深吸了一口氣。
再抬眸時她眨了眨眼,手中團扇敲了敲下頜尖,麵色已是嬌嫵風流如故。
她若有所思地靜了片刻。
“川息我不曾來過,但真意知道。我便同她一般,她做什麽、我做什麽便是。”
說完,她朝裴真意清淺一笑,眼梢一時光華流溢。
“她哪裏想得到什麽有趣的。”元臨雁搖了搖頭,目光落向了遠處由仆從推來的元臨鵲身上,理了理衣襟,似是欲要迎上。
而邁出步去之前,她接著說道:“若要說有趣,總歸還是我更知道。”
說完,她朝裴真意笑了笑:“不過小真意,那最有趣的,我都會留給你。”
“——誰讓你雖無趣又不可改,卻到底不論神情作風,都總還是同她最像的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 裴真意:氣。
沉蔻(咬牙):穩住,我們遲早掐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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