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寸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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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麽多年的等待,好似不過是為了這樣一天。

    不過是為了她。

    哭聲嚎天,綿延不絕,死亡的氣息翳蔽四方。天色泛起魚肚白,曉光熹微。

    皇甫雲來木無表情地垂首,看向自己沾滿鮮血的手。就是這樣一雙異常熟悉而陌生的手,在幾個時辰之前,斬下了令氏老賊的頭顱,擲在地上,棄如敝屣。那老賊死也不肯閉眼,一張臉上全是惡毒恐懼,難以置信。

    遠處近處,烽火上雲,砍殺震天。同袍們的竊竊私議,令氏子弟輕慢的眼神,回首四顧寂寂無人的苦楚怨毒,都在這一刹那化為空白。他官拜尚書那一天,令氏大宴賓客,人人讚不絕口,好一個東床佳婿。夜海棠開得正好,花枝穠豔厚重,春睡如美人醉去。令氏子弟人人大權在握,如玉佳人在懷,喝得醉眼朦朧。太傅長子令花文腿間坐著一個孌童,姿態不堪入目,大笑著道:“不意妹夫能有今日。”

    他將一枝夜海棠踩在腳下,流出鮮紅的花液,謙卑地低頭道:“有賴令氏提攜。”

    不意能有今日。

    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能有這一日。人不被逼到絕境,誰也無法想象能爆發出怎樣強大的力量。

    他曾經體弱多病,畏於見血,手無縛雞之力,連殺一條魚都不敢。因為害怕被她小看,每次都從菜場買殺好了的魚,還為此被她抱怨了好久買魚不新鮮。

    他們都不愛爭鬥。他是天生性格使然,她是後天心生悲憫。他們剛來方棫的每一天,每一個日夜,他都會看見她在佛龕前低低念誦經文,祈佑平安。為自己的家人,自己的親族。“一切諸果,皆從因起。一切諸報,皆從業起。他們造業太多——”她微微顰蹙,眸帶憂傷,“業有三報,一現報,現作善惡之報,現受苦樂之報;二生報,或前生作業今生報,或今生作業來生報;三速報,眼前作業,目下受報。我明知如此,卻不能勸阻他們眼前作業。儊月不修佛道,我在此日夜供奉,隻求積累一點德行,好叫至親們不至於目下受報。”

    遠離塵囂紛亂,遠離詩酒繁華。小夫妻的日子一開始雖然清貧,但也過得有滋有味,喜樂無窮。待到他們有了孩兒,他在府學的成績更好,手頭愈發寬裕,家中光景蒸蒸日上,眼看就是如花似錦的好前程。他上京赴考之前,將寶貝女兒抱了又抱,親了又親,向她發誓道:“總有一天我要為你謀一個誥命,叫你風風光光地回家省親。”

    她的鳳眼眯彎了,笑得比春天還要好看。她道:“我不要你給我請封什麽誥命,我又不在乎那個。”

    他其實也知道。她並非凡夫俗女,隻瞅著名利地位那點眼界,否則也不會願意放棄家中一切,千裏迢迢隨他來到方棫。但她在乎不在乎是一碼事,他有沒有能力替她得到是另外一碼事。他雖不甚看重人前富貴,但也希望將最好的一切給她們。

    她給他纏得沒有辦法,想了一想,促狹道:“今天是二月二,龍抬頭,天氣還凍著。等你回來的時候,把春天給我帶回來罷。”

    懷中幼女伸出了小拳頭,眸光明亮,仿佛夜色中的人間煙火,笑嘻嘻道:“春天!春天!”

    他不由也笑,輕輕捏住了寶貝女兒的小手。

    春日熙熙。就在不遠將來。

    眼前二人其樂融融,是這一生全部的愛。

    過往平順幸福的人生被刀光火海割裂。黑暗與光明,過去和未來,困頓與開悟——死者的殘念縈繞不去,生者的妄念如附骨之疽——這一切終究如同這一夜的月光,有了一個終結。

    二十年,終究有報。

    令氏就此覆亡。在接下來的時日裏,過往百年裏高不可攀的世族,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與惴惴不安的人心一並風生風滅。

    除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小老鼠,誰也別想逃,誰也逃不過。

    有極輕的腳步聲靠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踏在刀尖上。越靠近,步履就越堅定。

    “皇甫大人。”

    皇甫雲來躬身,熟極地行禮,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道:“原皇貴妃。”

    原皇貴妃掩口輕輕一笑,道:“皇甫大人昨夜實在是辛苦了。”

    皇甫雲來正色道:“國家危亡之際,仗節死義,蹈刃不旋,乃是臣等之義,豈敢言勞苦。”他神色恰到好處的一暗,“可恨那老匹夫突然發難,大逆不道,挾天子,害國本,以致陛下龍馭賓天。皇後為免受辱,也追隨陛下於地下了,可惜我隻來遲一步,否則必定能救下皇後。”

    他的一雙眼直勾勾地看過來,原皇貴妃打了個寒噤,強笑道:“皇甫大人大義滅親,首誅惡賊,捍衛皇宮,立下大功,如何能再自責?”

    皇甫雲來微微勾起唇角,道:“說到大義滅親,皇貴妃亦不逞多讓。”

    原皇貴妃定了定神,道:“皇甫大人,我的三皇子……”

    皇甫雲來道:“後宮之中,子以母貴,您僅次於皇後之下;皇後並無嫡子,往下數自然就是三皇子了。”

    自家族人流了再多血也好,得到他這樣一句話,這一夜的苦痛煎熬就沒有白費。原皇貴妃喜不自勝,顧不得旁人眼線,對著皇甫雲來盈盈一拜。

    皇甫雲來不動如山,竟也生生受了這一禮。

    這一夜太過漫長,無數人躲在至深處瑟瑟發抖,黑暗的收攏異常緩慢。人言開始流動,魑魅魍魎橫行,這個京城返魂了。

    回到皇甫府,皇甫雲來正欲回書房,忽然想到了什麽,吩咐道:“把桃樹劈了。”

    皇甫府曾有一片全京城最有名的桃花林。那是令花見的心頭好,也是她最後一處宣告在外的遺產。

    老管家略一遲疑,皇甫雲來揚了揚眉,道:“怎麽了?”

    老管家道:“大人,其實……那些桃樹昨晚已經被砍完了。”

    皇甫雲來道:“你說什麽?”

    老管家道:“昨夜小娘子曾經出過一次府,出去之前,已經吩咐老夫將那些桃樹統統砍了燒了。”

    皇甫雲來很少有這種錯愕的神色。像是被人捷足先登的不甘心,也像是一種近乎於瘋狂的惱怒。

    “你已經都砍了燒了?”

    老管家太熟悉他的語氣,這種時候誰和他講話誰倒黴。他硬著頭皮道:“是……是已經都砍了燒了。”

    皇甫雲來問道:“全部?”

    老管家道:“是,是全部。”

    皇甫雲來沉吟良久,老管家險些以為他要勃然大怒。但他怒意轉瞬即逝,嗬嗬一笑,道:“我原來是看錯了她。也對,她至少還有一半的血沒有那麽髒。”頓了一頓,“她出府去了哪裏?”

    老管家道:“小娘子的意思,似乎是想要進宮。”

    皇甫雲來輕嗤道:“胡鬧。”

    老管家心下也讚同。可惜眼前這個大閻王不在,沒人管得住那個小閻王。他道:“小娘子似乎是想……無論如何,也要見最後一麵。”

    皇甫雲來眼神陰寒,道:“這小妮子真是禁不得誇。她人呢?總不至於真的進去了罷。”

    老管家道:“小娘子在路上耽擱了一下,最後還是打道回府了。”

    皇甫雲來冷笑道:“耽擱?誰敢把手伸到我女兒身上?”

    他與皇甫思凝從來難有什麽父女之情,兩看兩相厭。但她畢竟複姓皇甫,是自己的血脈,死也隻能死在他手裏,豈可容他人覬覦?

    老管家素來平淡無波的臉上,頭一回出現了一絲尷尬神色,道:“小娘子在路上……遇見了一個瘋子攔路,後來把那瘋子帶了回來。”

    ***

    “你叫什麽名字?”

    對方茫然,恍若未聞。

    綠酒搖了搖頭,道:“娘子,您撿回來的這個人,不但是個瘋子,還是個傻子。也對,若不是非瘋即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傻,哪裏有人敢攔皇甫府的轎子?”

    皇甫思凝道:“總得想個法子稱呼她。”想了一想,問道,“她身上除了那塊玉佩,再無可表身份的東西了?”

    綠酒道:“您已經將那玉佩翻來覆去看了好些時候了,有何發現嗎?”

    皇甫思凝望著手中白玉佩,潤滑如凝脂,線條渾然一體,毫無瑕疵,顯然是難得珍品。

    “上頭的雞雕得不錯,活靈活現。”

    綠酒輕咳了一聲,道:“娘子,那恐怕不是雞,而是朱雀之類的神鳥。”

    皇甫思凝問道:“你的玉佩上雕的是不是雞?是就別說話,不是就搖搖頭。”

    瘋傻女一點反應都沒有。沒有說話,更沒有搖頭。

    皇甫思凝毫不臉紅,得意道:“綠酒你看,那玉佩上頭的果然是雞。”

    綠酒的眉毛抽了一抽。

    瘋傻女既然進了皇甫府,自然早被收拾得幹幹淨淨。極素的雪白襖子,身無點飾,長發委地,烏黑光豔如一截流瀑。她姿態豐逸,卻不似尋常美人的肌骨婉然不盈一握,這樣靜靜坐著,仿佛自有一種直節狷介,風骨凜然。

    皇甫思凝道:“你生得這樣好看,現在丟了,家裏人一定很著急罷?你真的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嗎?”

    綠酒道:“依妾看,她就是天生癡傻瘋癲。說不準不是自己走丟的,而是被家裏人當成累贅扔出來的。”

    瘋傻女神情平靜。

    皇甫思凝道:“是這樣嗎?那你就是沒人要的了。”她伸出手,輕輕地牽起了瘋傻女的袖子,聲音輕不可聞,“和我一樣。”

    綠酒沒聽清皇甫思凝最後的話語,隻勸誡道:“娘子,不管此人是否走丟,總歸是來曆不明,身份可疑。”

    皇甫思凝道:“她生得好看。”

    綠酒嚴肅道:“您將她留在身邊,早成大患。”

    皇甫思凝笑了一聲,戳了戳瘋傻女的臉蛋。她溫順如兒時過家家用來擺弄的玩偶。

    “早成大患?就憑她?”

    綠酒道:“此人來得蹊蹺,又查不到去處,您平白無故留這樣一個人在身邊……”

    皇甫思凝望著瘋傻女,忍不住又捏了捏,道:“可是她好看。”

    綠酒無語凝噎。

    瘋傻女不明白皇甫思凝在說什麽,但是並不抗拒她的親近。

    皇甫思凝道:“總不能老是‘你’啊地喊,要給你取一個名字。”她將玉佩在瘋傻女眼前一晃,“綠酒說這不是雞,那就不是吧。神鳥……大約就是朱雀鳳凰之流吧。朱姓不大好取名,那你就姓‘鳳’吧。”

    瘋傻女的神情略滯了一滯,眼中似有微光漣漪。但她本就麵無表情,是以皇甫思凝和綠酒都未察覺出她的異樣。

    皇甫思凝猶自苦思冥想,望她體態修長筆直,風操峻潔,竟想起了皇甫雲來書房外那一片鳳凰竹林。碧翳空朦,幽影暗染,深處滿目綠篁,竹吟細細森森,那般情致竟與眼前人莫名相合,渾然如一。

    她心中一動,道:“我就喚你作‘鳳竹’,好不好?”

    鳳竹自然說不出不好。

    皇甫思凝對自己取的這個名字很滿意。

    綠酒撫了撫額。

    自家小娘子這種愛撿沒人要的阿貓阿狗的習性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每回都養不長,活不久,平白添些傷心。最近幾個月她倒是沒撿禽畜回府,自己還以為她這毛病改了,沒想到一來就撿了個大的,直接撿了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倒也不知道這次這個能養多久,活多長。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佛偈引自《涅槃經》。

    這個故事的主旨,大概就是顏控毀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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