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菩薩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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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人不誇帝都好,詩酒趁年華的那種好。

    這是個雨過天晴後的豔陽天,長街上的酒肆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分毫看不出月前的血流半城。

    “……這一出,真不曉得是便宜了誰。”

    “令氏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勾結天四門,逼宮犯上,弑殺先帝與先皇後……”

    “真是糊塗。糊塗啊!”有人歎息不已,“令太傅一世英明,糊塗一時,令氏百年清譽,葬在了本朝!”

    令太傅臨朝數十載,門生無數,乃是清流砥柱,死得這般突兀難言。許多人費解不已,更有人慷慨激昂,認定了這是小人作祟,勾連誣陷,目標直指新皇與太後。

    “……噓!別說了,你們都不要命啦!”

    “這有何說不得?新帝年少,太後不過柔弱女流,那狠毒的皇甫小兒隻知道勾心鬥角,不通軍務,如何替代得了令太傅的位置?除了令氏,還有哪一家軍隊可直麵儊月池台鋒芒?滿朝屍位素餐,誰關心國家大計,誰知道軍中是否有可用之人?還有三衛——嗬,虎狼環飼,自毀長城,我倒要看看,三衛要如何守這江山!”

    血花四濺。

    吳禍提著溫熱的酒壺,眼睜睜看著暗紅色的鮮血緩緩流淌,蜿蜒到自己腳下。

    酒肆兩旁生著不知名的白花,被濺上了星點猩紅,反倒更有一種楚楚動人的風韻。他低頭,妻子親自為他新縫好的鹿皮靴早被染成了一種沉沉的紫,此刻隻是顏色愈深了些罷了。“你可要好好珍惜。”妻子笑靨如花,在燈下蒙上了一層溫柔的橘黃,“不要弄髒了。”

    幾顆頭顱骨碌碌地滾落在街旁,像是賭桌上被人輕易揉捏的色子。驚呼與尖叫刺入他的耳膜,然而再如何淒厲——也不會比那一晚更加淒厲。

    他入宮的時候,一切都太遲了。他的兄長吳傷身首分離,刀劍被砍得缺了口,鮮血鋪滿了丹樨,這座宮廷從來沒有如此寂靜過,死一樣的寂靜。殺戮已經結束。殺人者則有著異樣的興奮和戰栗,往日的恐懼和卑順再不複見。清點的屍體少了那最關鍵的一具,他毫不猶豫地離開。無數人與他同一個方向,眼裏是相仿的貪婪與殺氣,口裏夢囈一般:“三衛任務,反抗者殺無赦。殺無赦。”

    他踏入滿是血腥氣與屍臭的宅邸。世代簪纓的舊日輝煌一去不複返,血流成河,染透了他的靴子,幾疑還帶著些許生者的溫度。夜風拂過,前日平安靜好早成隔世幻影,如晨間露水不可追回。

    這是別人的生和死,卻也難免令他生出人生的悲歎無常。

    “令氏。”殺人者喃喃著,帶著熱切的狂喜,這個曾經隻能仰望膜拜的姓氏,終於被踩在腳下,成了幹癟枯槁的屍骸,再不值得一提。成王敗寇,從來如此。“令氏,令氏亡了!”

    “三衛在此,何人膽敢不服!”

    酒肆鴉雀無聲,自然無人膽敢不服。這是直屬於皇帝的士衛,在一夕之間取代了令氏百年耕耘基業。

    至少他們是這樣認為的。

    吳禍飲下一口熱酒,火辣辣的灼燒喉嚨。天光如舊,不見浮雲遮望眼。

    不見浮雲。吳禍仰起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頭,豔陽太過奪目,教人不能直視。好在還有雲翳似的花蔭,堪可遮一方天地。

    眼角忽然掠過一抹素白,吳禍睜大了眼睛,酒壺砰然落地。

    那身影消失得太快,太快,宛若一個幻覺。

    也應當是一個幻覺。

    無論如何,那人此時此刻,絕不應、絕不能出現在京畿之地——

    令太傅唯一的孫子,令蓮華。

    吳禍上前了一步,呼吸急促,以至於忘記眼前四周。有女子低低的尖叫聲,他這才發覺二人即將相撞,再想改變身法已來不及。

    就在這一瞬間,一隻手貼到了他的胸前,心髒之處。

    這是武者至要害的地方,他卻被人無聲無息地靠近了上去,一時之間汗毛直立,眼前發黑。那手輕輕一轉,也不知道是如何發力,將他整個人扭轉過去,後退了三大步方才站穩。

    吳禍汗如雨下,看向那人——

    “吳將軍。”

    皇甫思凝有些詫異,旋即微微一笑。

    吳禍向她草草拱手一拜,神情難得如此嚴肅,一眨也不眨地看向皇甫思凝身後人,道:“這位是您新收的客卿?”

    鳳竹聽若未聞,皇甫思凝代答道:“算是吧。方才事出權宜,冒犯了吳將軍,實在抱歉。”

    吳禍連忙道:“皇甫娘子哪裏話,我一粗莽匹夫,險些衝撞金枝玉葉,萬死難辭其咎。多虧了您的這一位客卿及時相幫。”他忍不住多覷了鳳竹一眼,心道:“果然不愧是皇甫氏的客卿,方才那一手舉重若輕,深淺難測,著實可怕。”

    皇甫思凝當然不曉得他想得這麽多,矜持地一頷首,道:“吳將軍……”她略一停頓,“令兄右將軍之事我也有聽說,還請節哀。”

    吳禍幾乎想苦笑。節哀?麵對一個母族三百餘口幾乎被殺滅幹淨的小姑娘,他要如何感激她對他說的這一句節哀?

    方才那個影子在他的腦海裏竄過。

    旋即又為他自己否決。太過危險。

    主持屠戮令氏滿門的人還和皇甫思凝住在同一間屋簷下,倘若他輕取冒進,令蓮華的生命又如何能有絲毫保障?

    待看向皇甫思凝,她塗脂抹粉,看不清真實臉色,也不知是否有憔悴之色。他心下慨歎,又沒有修得那麽好的麵上功夫,多少便顯露了出來。皇甫思凝看在眼裏,心中也是一歎,勉力一笑,與他告辭。

    “鳳竹,方才吳將軍好像多看了你兩眼,會不會看上你了?他都是有家室的人了……”

    皇甫思凝隨意調笑,鳳竹那張漂亮得天怒人怨的臉蛋自巋然不動。

    “你真是無趣。”皇甫思凝朝鳳竹眨了眨眼睛,媚態橫生。

    鳳竹的步履一慢,竟是學著皇甫思凝一樣,也在眨眼睛。因為她的表情僵硬,旁的部位動也不動,顯得十分古怪,別說媚態了,活像是個傀儡娃娃。

    這一眼叫皇甫思凝都毛骨悚然了起來,連忙擺手道:“別,你可別再瞎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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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竹雖然不會說話,很多事也理解不了,但最基本的東西都能聽懂,而且執行毫不拖泥帶水,十分爽快。她又生得極其打眼,帶出去很是風光。皇甫思凝帶著鳳竹往自己平日喜歡去的幾個地方轉了一圈,選定了一處酒樓坐下。

    皇甫思凝不愛大魚大肉,因此以素食為主。她不曉得鳳竹愛吃什麽,隻道:“我先點著,上來之後給你說一說,你再看看還想不想吃。”

    鳳竹沒有回應。皇甫思凝也早就習慣。不多時便先上了兩個涼菜,一盆前湯。她道:“這是‘湯綻梅’,需用竹刀取欲開梅蕊,上下蘸以蠟,投蜜缶中,再以熟湯就盞泡之,花即綻放,香甜可愛。”又是一指,“這是‘橙玉生’,取雪梨大者碎截,搗橙、醋入少鹽、醬拌供,味道不重,很提鮮味。這是‘雪霞羹’,采芙蓉花,去心蒂,同豆腐煮湯,紅白交錯;你看,是不是恍如雪霽之霞,很漂亮?”

    鳳竹對湯綻梅淺嚐輒止,倒是多吃了幾口橙玉生,小口啜飲雪霞羹,沒露出喜怒之色。

    皇甫思凝想,原來她不愛吃甜的。於是吩咐道:“接下來的金玉糕、八珍、四方飯,都少擱點糖。”

    鳳竹抬頭,神情難辨。

    皇甫思凝不太確定她是否明白自己的好意。天光明亮,鳳竹的眸子亦如天光清透明亮,可以照見她認真的神情。

    她是第一回遇見鳳竹這樣的人。太過漂亮,也太過捉摸不定。

    抓在手裏怕化了,放出去又怕丟了。無論她說什麽,鳳竹總是這樣淡淡的,不起眼又不在乎的樣子,好似什麽都不能令她動搖一分一毫。這感覺多少有些挫敗。或許是因為鳳竹畢竟是個人,不是她隨便從大街上撿回來的貓貓狗狗。她付出的心力更大,也希望能夠得到不止於貓的回饋。

    皇甫思凝望著鳳竹默默進食,望得久了,居然也看得不膩。

    古人說秀色可餐,足以療饑,大概就是這麽一回事。

    樓下傳來隱約喧嘩。皇甫思凝微微顰蹙。原來這些人在談論令氏之變後積骸所用。據說朝中有一密僧進言,令氏怨氣太重,與土地勾連太深,最好收其頭骨,規成數珠,分賜內官念佛,冀其輪回。其中有腦骨深大者,則以盛淨水供佛,名天靈盌,更是大好功德。

    這尚且不算什麽。許多人不甘寂寞,繪聲繪色地講起自令氏覆亡之後,自家的種種異相:老人家的腿忽然抽筋了;黃土地裏忽然流出了紅水;某家養了二十年的老馬一夜暴斃;祖墳上長出了靈芝之類,種種風馬牛不相幹的事物。是吉是凶,都和令氏作祟或顯靈有關。

    倘若是真的,那令氏的鬼魂們也真是忙碌,說不準三百多個都不夠分。

    這些瑣碎事情其實很無聊,遠隔雲端,離得太過於遙遠也太過於可笑,生不出任何真實。

    皇甫思凝打了個嗬欠,發覺鳳竹竟然一直目光灼灼,就如同小孩子聽故事一般,聽得聚精會神。

    皇甫思凝覺得好笑。單單是為了鳳竹這副樣子,她也舍不得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菜譜出自林洪《山家清供》;

    *頭骨念珠和碗出自陸容《菽園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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