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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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竹的賣身契早早就準備好了。望著她的畫押,皇甫思凝難得露出幾分得意之色。
“這下你可跑不掉了。”
鳳竹道:“我為何要跑?”
皇甫思凝一滯。鳳竹目光清澄,如湛然秋水,可以照出旁人不可言說的隱秘欲望。在這樣的坦蕩怡然麵前,她幾乎覺得自己是個不堪小人。她的喉嚨動了動,道:“我怕你離開我。”
鳳竹道:“不會。”
皇甫思凝輕笑了一聲,揚了揚手中的賣身契。全因她一時私心,一念恩仇。她道:“你想離開也不成了。”
鳳竹道:“我不想。”
皇甫思凝道:“那是現在。”等她恢複了記憶,一切又是兩說。但是契約在此,白紙黑字,紅印朱漆,底定一人一生命運。
鳳竹道:“有何不好?”
皇甫思凝搖了搖頭,道:“隻要現在是不對的。”她聲如遊絲,“我娘親就說過,她不要長相廝守,隻爭朝夕歡愉。但是她錯了。”
明月圞圞,人間千家萬戶,共醉一片嬋娟。
令花見永不言後悔。她喜愛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手的。她這樣堅信,也這樣活下去。
皇甫思凝有時候會想,令花見與皇甫雲來之間,是否曾有過一分真心?
陽春不過二三月,宮柳黃金枝,春與青溪長。廊下庭院中的桃花開了,大篷大篷的飛紅,一如霞光的濃緋,仿佛層層霓色的團簇錦繡,又似美人初醉的兩靨,明眸善睞流轉的盈盈波光,香自相生。日色晴暖,像是揉碎的金,投下了搖曳花枝橫斜窈窕的影。他們相依偎在花下,她在最美好的芳華年紀,明眸裏燃燒著火焰,微笑仿佛一株盛年牡丹怒放,富貴雍容,絕麗天香,誰也無法移開視線,連他也不能。
皇甫雲來眸光溫軟,仿佛一角薄而蒼白的日光碎片。
隻是無人知曉,錦衣華服下,蒼白的何止是靈魂?
那麽多的碎片拚湊在一起,得出的也未必是真實。唯有曾經的支離破碎才是真切。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令花見瀕死之前,曾經握住她的手腕,輕笑道:“如果上天垂憐,再與我一次機會……”
他與她分明就是夫妻,分明住在同一屋簷下。就在身邊,哪怕隻有一牆之隔,也永遠可望不可即。
明明還是那樣鮮妍妙曼的好時節,卻仿佛已看見春光漸老,正在衰敗的影子一點一點地傾頹著,恐怕隻要是被人輕輕一碰,就會登時破碎。歲月如刀,刀刀催人老。
皇甫思凝以為令花見是後悔了,認定命運慳嗇跌宕,希望一切重新來過,再也不要重蹈覆轍。但是她低估了自己的母親。
令花見輕笑道:“我還是要嫁給他。”
哪怕她所希冀的一切都是虛妄。她從來不曾得到過半分幸福。但她永不後悔。
皇甫思凝道:“娘親,您不應該。”
令花見點了點頭,道:“我知道,這都是我的罪。但是即便人生重來,我還是會如此選擇。”
皇甫思凝無言以對。人說不撞南牆不回頭,令花見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生生將自己撞死在上頭不說,還牽連了滿門親族。
若是她有命活到現在,不知道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皇甫雲來一定不會讓她死,一定會把她的命留在令蓮華之後,一定會讓她眼睜睜看著令氏最後一滴血流幹。
鳳竹自然不會知道皇甫雲來與令花見這恩怨轇轕,但她能聽懂對錯二字,道:“你怎麽知道?”
——你怎麽知道,是自己對了,是令花見錯了?
皇甫思凝挑了挑眉,道:“我不知道,難道你知道?”
鳳竹緩慢地搖頭。
賣身契一式兩份。皇甫思凝收起自己的小印,把另一張塞給鳳竹,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道:“這是你的。”
鳳竹低頭細看。
綠酒嘲笑道:“你拿倒了。”
鳳竹將賣身契翻了過來。
綠酒又好氣又好笑,道:“你方才看也沒看便按了指印,大字不識一個,現在都畫押了,怎麽反倒看起來了?你看就看罷,還以為能夠看出一朵花來?”
鳳竹指了指右下角的朱印,道:“……是?”
皇甫思凝道:“這是我的私印,你看不懂也不要緊,上頭是我的字,‘白霜’。”
鳳竹沉著地點頭,也不知道是懂還是不懂,道:“好。”
她之前多說了幾句話,皇甫思凝還沒來得及高興,她又變成這種一字難得的狀態。
綠酒眼看無法阻攔,心下始終不安,道:“娘子,此人變幻反覆,實在難知。”
皇甫思凝道:“我需要知道她什麽?”
綠酒跺了跺腳,道:“您……您根本不知道她是誰的人!”
皇甫思凝嫣然一笑,道:“我知道她不是父親的人,這就夠了。”
綠酒臉色變了又變。
鳳竹作為她們討論的中心,宛若身在暴風中央,巋然不動。
皇甫思凝囑咐道:“鳳竹,你要看著綠酒。”
綠酒瞪大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一臉委屈道:“憑什麽……為什麽是她看著我?明明應該反過來,是我……”
皇甫思凝微微搖頭,道:“就算反過來,你也肯定看不住她。”
綠酒很不服氣。大家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鳳竹難道還能生出什麽三頭六臂來?
皇甫思凝伸了個懶腰,道:“好久沒練字了,鳳竹,你給我研墨。”
綠酒哀怨地看了一眼鳩占鵲巢的鳳竹。
鳳竹神情平靜,一點也沒有得到恩寵的狂喜。
綠酒抹著帕子嗚嗚地跑走。
皇甫思凝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我真是太慣著這丫頭了。”目送綠酒遠去,她忽然想到了什麽,試探地問道,“你會研墨嗎?”
鳳竹隻用了一個字就擊倒了皇甫思凝。
“墨?”
皇甫思凝捏了捏眉心。
這個時候再喚綠酒回來,算不算打臉太快?
皇甫思凝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還得從擺放水丞開始,示範別人如何侍奉自己的筆墨。
但鳳竹是她最新到手的大美人,溫香軟玉,絕麗無雙,掌印還在那裏紅彤彤的,怎麽也不好意思嫌棄。她耐心地從頭到尾示範了一遍,問道:“懂了嗎?”
鳳竹懵懂地點頭。
皇甫思凝怕她不會,又指了指筆墨紙硯,道:“你告訴我,這些物事要如何使用?順序為何?”
鳳竹對答如流。
這樣輕易便教成了,皇甫思凝有一點虛偽的成就感,撣了撣袖子,道:“拿筆來。”
鳳竹依言鋪紙,著鎮,研墨,奉上一隻紫毫。
皇甫思凝一揮而就。燭火搖搖,月色憧憧。她的字不似尋常瓊閨秀玉的簪花小楷,字體俊逸飄揚,偶有雄奇峻怪之筆,雖然猶有稚嫩之氣,但已隱約有龍飛鳳翥躍然其間。
鳳竹望得目不轉睛。
皇甫思凝停筆,望著密密麻麻的字跡,轉首嫣然一笑,道:“認識嗎?”
鳳竹有點猶豫,又搖了搖頭。
其實那每一筆一畫,看起來好像都是極熟悉的,可是組合到了一起,又是個麵目模糊的美人,如隔雲端,渺然不知其間真意。她隔在那千山萬水層雲疊嶂之外,無論怎樣伸出手,始終是鏡中花水中月,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什麽都抓不住記不得。
皇甫思凝不奇怪她的回答,解釋道:“這是一首短歌行,是我外祖生前最喜歡的詩。”
多麽奇妙,她已經可以如此麵不改色地吐出“生前”二字。
鳳竹喃喃道:“短歌行。”
皇甫思凝吟誦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鳳竹重複了一遍,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皇甫思凝露出了一個短暫的笑,繼續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她這樣慢慢念著,指頭劃過一個個飄逸的小字,神色平淡,“……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鳳竹低低道:“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皇甫思凝的笑意凝了一瞬,不知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
若是按照常人觀點,令太傅確實該死罷?天下歸心,這已經足以誅心。她眨了眨眼睛,釋去眼底濕潤的水色,道:“鳳竹,要不要我教你認字?”
鳳竹毫不猶豫地搖頭。
皇甫思凝挑了眉,道:“你不願意?”語氣裏有些威脅的味道。
鳳竹搖頭。
皇甫思凝哼了一聲,比劃了一下手中紫毫,道:“你既然這樣不喜學習,當心我將你畫成一個花貓!”
鳳竹皺了皺眉,扭過頭去,一副不肯聽講的頑劣學生模樣。
皇甫思凝道:“過來。”
鳳竹紋絲不動。
皇甫思凝道:“乖乖過來,我給你畫眉。”
鳳竹轉過臉,有些奇異地盯著她。
皇甫思凝揚了揚筆,道:“湊近點。”
鳳竹有短短的遲疑,但很快還是屈從於她的淫威之下,乖順地湊近了麵龐。
皇甫思凝蘸滿了筆墨,當真在鳳竹的臉上開始勾畫。
“你的眉毛真好看,勢如遠山……”一筆攤開,青黛自成,婉轉峨眉。其下是狹而長的鳳目,眼角微微上挑,即便再安分守己,也有一種飛揚跋扈的高傲,仿佛萬丈懸崖,一旦望入這雙眸子,就再也不能從其中脫逃,“……眼睛也好看。”
鳳竹道:“隻有眉毛眼睛嗎?”
皇甫思凝抿唇笑道:“你哪裏都好看。”這話是實話,是大大的實話。她越是這樣講,手下越是毫不留情,就在那花顏玉貌上頭留下幾痕濃墨重彩,又妖異又猙獰,“……你這樣好看,可以直接去唱戲了。”
鳳竹不明其意。
皇甫思凝玩得久了,打了個嗬欠,伏在桌上,眼皮漸漸重了。
鳳竹目光一轉,落在美人靠上的一張薄毯上,拿過來蓋在了皇甫思凝身上。她全程的動作極輕,落足無聲如一片羽毛。
她本應老實聽話的告退,但是腳下卻一點也不聽自己的使喚,牢牢地佇立在那裏,像是一根死死的釘子。
千山萬水,層雲疊嶂,一重重靉靆悠遠無邊,這恍惚無稽的世間,唯有她的存在才是清晰的。
皇甫思凝伏在桌上,底下枕著方才俊秀崎嶇的字,睡得很沉,呼吸平靜。月光勾勒出她姣好的側顏,她的睫毛很細,也很濃密,根根分明,像是蝴蝶絨絨的翅膀,令人想要上手撫摸,看那蝴蝶是否當真不容一觸。鳳竹連呼吸都小心翼翼,手足無措,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擺去,眼見著皇甫思凝的眼角沁了一顆豆大的眼淚,緩緩地淌到發鬢裏,再也不見。
鳳竹一時屏息。
春花幽香,晚風無力。有什麽漲破了夜色沉沉,脫脫欲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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