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定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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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甫府的桃花林在一夜之間付之一炬,隻留下滿地焦黑,頗殺風景。好在時令有序,紅白相催,總有新花連綿不斷地開起來,梨花和櫻桃花紛繁爭豔,春鶯鳴囀嚦嚦可聞,風吹過,落花如流霰紛紛揚揚。

    皇甫雲來拜相是昨日的事。無人驚訝,無人反對,最多的爭議可能不過是為何是現在——為何現在才。新帝禦極,太後輔政,宰相攝政,一切有條不紊,分明清晰。

    鳳竹在皇甫府,轉眼也待了一月有餘。

    她雖然呆傻,也溫馴可憐,聰明事做不了,體力活倒是一點也不勞累,甚至比好幾個男丁加起來還能幹。漸漸便無人挑刺,反而都多了幾分憐惜。無人知道她的來曆與過往,隻歎她生就一副天人臉孔,可惜沒了靈智。

    皇甫思凝待鳳竹一直很耐心。按照綠酒的話講:“前所未有的耐心。”

    上一個她撿回來的東西,是一隻被馬車碾壓而過的花貓。她救治了這條貓,可惜它的兩條後腿再也回不來,始終怏怏不樂,不能與她玩在一起,並不親近。那一次她伏低做小,耐心保持了足足兩個月,算是創紀錄的壯舉。

    她待鳳竹也是一樣。鳳竹固然美貌清絕,妖嬈如桃花春去,實際就像是受傷的小動物,什麽也不知道,什麽都不會。如果不放在家裏養著,恐怕過兩天就會被外頭的野獸咬死。

    綠酒待鳳竹則一直謹小慎微。這樣妙曼美麗的女子,可不是哪裏都能養出來的。怎麽就偏偏是個傻子,而且還攔了皇甫府的轎子?倘若裏頭的不是皇甫思凝,而是皇甫雲來,又待如何?

    皇甫思凝對綠酒的憂慮不置可否。

    可能換了世上任何另一個男子,都會難免有這方麵的心思,可皇甫雲來不會。她與他從未有過溫柔的父女時光,但是她奇跡似的了解他——他並非絕對的立身峻潔,而是一條心路走到了死,走到了最深最暗之處,再多情優柔的紅顏也不過是著錦骷髏罷了。正是因為這種了解,令她在勝負已分之刻當機立斷,除盡了皇甫府內的所有桃花,所有令花見留下的痕跡。

    也為她自己掙得最大的生機。

    因為她並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度自己的父親。

    旁人眼裏,她這樣的身份還活得這樣卑微小心,仿佛從庇佑的屋簷下暫得一線生機,估計是一件大笑話。但皇甫思凝不覺得。令氏已經一夜敗亡,再死一個有著令氏一半血統的女兒,對皇甫雲來而言也算不上什麽事。她不曾將自己的憂思向任何人提過,哪怕是綠酒也不能。

    但她對鳳竹可以說。

    因為鳳竹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懂。

    “鳳竹,你記得我上次和你說到哪裏了嗎,說到我表兄……”皇甫思凝剛剛洗完發,濕漉漉的長發披垂如緞,攤開來晾曬。她拖長了聲音,語調微微變高,有一種微不可察的尖銳。

    鳳竹自然還是一貫的木無表情,肌膚如玉堆雪砌,宛若最精致的人偶。

    皇甫思凝知道她能聽見,隻是無法理解。

    這樣再好不過,她隻需要一個傾聽者,並不需要任何理解。

    “說到他啊,我以前是真的很不喜歡他,因為他也很不喜歡我。他是大伯的獨子,也襲承了大伯那副目無下塵的性子,整個皇甫府裏,隻看得到我娘親一個人。我娘親在的時候,他還礙著麵子和我說幾句話,我娘親去了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拿正眼瞅過我。”

    “別人以為我是金枝玉葉,如何了不起,其實那時候也就是個無爹無娘的野孩子罷了。有一回在學堂裏,我和沈亦綺吵架,他罵我是‘有娘生,沒爹教’。我當時氣壞了,衝上來和他廝打在一起,令蓮華就和其他人一樣,捧著胳膊笑作一團,那場景我這輩子都記得。我年紀比沈亦綺小,又是女孩子,其實哪裏打得過他,他就是掛了彩,看著凶險而已。消息傳回家裏,他的父母立刻就來學堂了,抱著他,瞅著他身上受了那些傷。我就在一旁眼巴巴看著,沈亦綺的父母對他噓寒問暖,又彼此相視微笑,我從來沒有見過夫妻之間是這樣的。等到人都走了,令蓮華走過來,對我說他打架從來沒有輸過。”

    “……他讓我打不贏就別瞎打,免得墮了令氏的赫赫名聲。說到底我還是有一半令氏的血。”皇甫思凝神情有幾分恍惚,“其實我一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直討厭他那個性子。可是這世間的莫測與不測——”

    這世間的莫測與不測。

    曾經天潢貴胄,簪纓華裔,現在不知會如何狼狽如困獸,流落何方?

    皇甫思凝的話音斷在一半。連她自己也忘了該說什麽。窗外大雨如注,斷送幾樹春花,落紅燦爛而淒楚。她搖了搖頭,捋起自己一縷長發,歎道:“早知不該今日洗發。”

    鳳竹執起玉櫛,一手束住她的長發,細細梳理。

    鳳竹是個天生的好學生,盡管不會說話,所目見者卻可舉一反三,一望即能。

    皇甫思凝早已習慣了鳳竹的沉默。但天地浩大,狂風驟雨,她忽然有些寂寞。

    “鳳竹,你能說話嗎?”

    鳳竹的動作頓了一頓。

    皇甫思凝道:“能說一句嗎?哪怕一個字?”

    鳳竹道:“啊。”

    皇甫思凝怔忪片刻,失笑出聲道:“哈!”

    鳳竹道:“嗬。”

    沒料到鳳竹真的能夠這樣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皇甫思凝搖了搖頭,道:“這個聽不懂,不算說話。”她的眼瞼微垂,睫毛輕輕地一顫。鳳竹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皇甫思凝這一回是真的有幾分愕然了。

    鳳竹性子溫馴聽話不錯,卻從未與人主動接觸過,不過是給她命令,她不拒絕而已。

    這是頭一回皇甫思凝尚未開口,鳳竹便碰了她。

    鳳竹無甚表情,也並無需要,生成這般的容色,眉梢眼角不需一分風情,自然令人如癡如狂。

    皇甫思凝從未被這樣一雙手握過,有許多個形容在腦海中一閃而逝,又被一一摒棄。

    皇甫思凝笑道:“你的手……很溫暖。”

    鳳竹露出有幾分困惑的神情。

    皇甫思凝笑了,道:“你是暖,我是冷。”她撫摸自己兀自濕淋淋的長發,水氣淡淡縈繞,她的指頭也是一片冰涼,“這就是冷。”

    鳳竹恍然大悟,手握得更緊了一些,似乎要將自己的熱力傳到她的身上一樣。

    皇甫思凝想,自己或許要改變對鳳竹身世的猜測了。

    她本以為鳳竹是個落難公卿之後,可能遭了劫匪,突逢大變,失去了記憶。雖然俗套了點,但是比起綠酒不著四六的猜測,靠譜正常了許多。不過鳳竹的手卻並不似她這樣的嬌女一般纖細柔弱,骨節明顯,肌理分明,繭子的位置也不像是用筆磨出來的。

    但這就更加沒道理了。長成這副樣子的貴族女人,還不落下這些功夫,普天之下也隻有一個國家有這麽古怪的風俗。還是她最討厭的那一個。

    窗外風雨蕭蕭,不知何人又斷魂。

    次日綠酒帶回了消息。這一支被連根拔起的世族是先皇後的母族,與令氏素來交好,也被打上了同樣的謀逆之罪。據說這一族的老太君在臨投繯時,破口大罵道:“原氏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願轉生為貓,使原氏為鼠,吾當扼其喉以報。”

    原太後聽聞之後,宮中所有貓在一夜之間消失殆盡。不少宮人亦受此牽連,就連自願殉葬的老太妃都突然又多了兩個。

    真是造孽。皇甫思凝搖了搖頭,歎道:“女人何苦為難女人。”不過這話她自己說來也覺得可笑。煙羅色窗紗糊得不甚緊,仍有些隨風瑟瑟輕動,她看著窗外的隱約一簇花枝的影子,眼裏也似含著一縷影,慢慢地漫上了一絲沉鬱,“那些深宮之中的女人,不為難女人還能為難誰?”

    她在自言自語,並沒有期待任何人與她講話。

    “無聊。”

    這個聲音一出,綠酒先被震得退後了一大步,道:“你會說話?”

    皇甫思凝也十分震驚地看著鳳竹。她倒並非驚訝她會說話,鳳竹可以發聲,身體無恙,不能說話至多隻是心理原因,迷障未去,靈識不開而已。待到神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智恢複清晰,自然可以說話。她震驚的是鳳竹說的那兩個字,倨傲之心仿佛天生,渾然未將話中人放在眼底。

    縱然深宮困鎖,那也是一國之中最為尊貴的女人。

    鳳竹看向綠酒,語氣裏有些淡淡的疑惑,道:“為何不會?”

    綠酒支吾道:“可是你從來沒說過。”

    鳳竹想了一想,道:“想不起來。”

    綠酒柳眉豎立,道:“你在胡說什麽?你既然會說話了,那記憶如何,你還記得什麽,想得到什麽?認得出我們嗎?”

    綠酒一連串說了好幾個問題,鳳竹不慌不忙答道:“沒胡說,不記得,沒有了。認得出。”

    她連吐了三個否定句。好在最後三字是“認得出”,否則綠酒指不定折了好幾年壽。

    綠酒跺腳怒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歹人,遮遮掩掩,不懷好心!”

    鳳竹表情茫然又無辜,好像壓根不知道歹人二字如何書寫。

    夜晚起了風,四麵空廊迂回,風聲如哽咽般的沙啞。鎦金紅燈籠高掛,透出暖紅色的光,抹在煙羅色窗紗上,有一種不太真實的溫暖。

    皇甫思凝道:“鳳竹,你還記得見到我之前的事麽?”

    鳳竹看向她,眼瞳沉靜如死水。

    皇甫思凝道:“一個月前,你攔在我的轎前,我的轎夫們上去趕人,我看了你一眼,然後你就暈倒了,我這才將你帶回了皇甫府……這些,你還記得嗎?”

    鳳竹露出極力思索的表情,很遲緩地點了點頭。

    能夠這樣溝通理解,再好不過。皇甫思凝輕聲道:“那在這之前的事,你還記不記得?”

    綠酒立刻幫腔道:“不錯!是誰差遣你攔在我們娘子的路上,所圖為何,你可要統統老實交代!”

    鳳竹搖了搖頭。

    綠酒不信,道:“你這分明是故意隱瞞,其心可誅!”

    她故意用詞嚴厲,板著臉孔,透出幾分狠戾的煞氣來。可惜這番造作給鳳竹看,卻是給瞎子拋媚眼。不管綠酒怎樣威逼利誘,好說歹說,鳳竹就是木著臉搖頭而已,連一句話都不再多說了。

    綠酒十分不滿。但皇甫思凝明擺著護著鳳竹,不能打罵,不能用刑,她的能耐也就到此為止,實在沒辦法再從鳳竹的口裏掏出什麽真話來,隻能放個嘴炮過一把癮,嗤笑道:“你就是個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誰沾上你都是一身……”

    皇甫思凝咳了一聲。綠酒這般性格,自然是她慣出來的。綠酒素來說話無忌,活潑開朗,她很歡喜,因此也從未加以束縛。不過一開口往米田共的方向走,多少還是令她有些不適的。

    綠酒趕緊收聲,不忘狠狠瞪了鳳竹一眼。

    鳳竹置若罔見,眉目間迷色一起,複而認真道:“多謝相救。”

    皇甫思凝怔了怔,道:“你要離開?”

    鳳竹也是一怔,道:“不是。”

    皇甫思凝道:“那就好,剛才嚇我一跳。一般‘多謝相救’這類話,是等到我救完了你之後,你才說,然後抬腿走人。你下次可要記得這個流程。”

    鳳竹受教道:“原來如此。”

    皇甫思凝輕輕地歎了一聲,烏黑的長睫微微顫動,道:“你雖然神智清楚了,但又記不得什麽,也沒有別的地方去,是不是?”

    鳳竹點了點頭。

    皇甫思凝道:“所以你還得留在皇甫府裏,吃我喝我花我的,是不是?”

    鳳竹繼續點頭。

    皇甫思凝道:“救命之恩,就得以身相報,是不是?”

    鳳竹道:“是。”

    皇甫思凝道:“那我給你張賣身契,你簽字畫押,也是理所應當,是不是?”

    鳳竹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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