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水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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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竹殺人的時候,皇甫思凝很沒出息地昏了過去。
皇甫思凝醒來的時候,有點牙疼地想,這不能怪她,是個人見了那副場景都得昏。
那二人最後的形狀,實在是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
她環顧左右,入眼還是很陌生,竟不是皇甫府邸。她一時有點失措,喚道:“鳳竹?鳳竹?”
鳳竹推門而入,一身半舊不新的鵝黃色長裙,不沾一絲塵埃血汙,眉眼漂亮得令人炫目,好似隨時可以踏月升天,遠離滾滾濁流。
這件鵝黃色長裙其實是皇甫思凝的舊衣裳,也不知道綠酒是從哪裏的壓箱底翻出來的。
皇甫思凝很少穿鵝黃色的衣裳。她膚色不算白皙,穿黃衣裳顯得更黑更土,沒有精神。她一直認為好看的人就不該要花花綠綠的樣式,更不能穿大紅大黃這種顏色,應該隻穿雪白天青之類的素色衣裳,才會顯得更仙更美。比如皇甫雲來和令花見,都是其中翹楚中的翹楚。
但是看著鳳竹,她就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比鵝黃色更好看的衣裳了。
皇甫思凝回想起當時濃重欲嘔的血腥味,那地獄一樣的場景,居然沒在鳳竹的衣服上留下半滴血。隻要一洗幹淨臉,誰也想不到方才發生了怎樣砍柴切瓜似的殺戮。她問道:“鳳竹,你受傷了嗎?”
鳳竹挑了挑眉,就像在說:他們也能傷得了我?
皇甫思凝知道自己是白問了,徹底放心,道:“你沒受傷就好,沒受傷就好……”她嫣然一笑,“也是,你本就本領非凡,看那一日吳禍驚駭的表情就曉得了。他是禦林軍的左將軍,僅次於首座的大將軍,在京城大軍裏頭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那麽忌憚你,我早就猜到你一定有什麽過人之處。我還道你現在這副模樣,哪怕原本有十分本事,恐怕也隻能發揮出三分,看來是我多慮了。”
鳳竹走到床邊,望著她額間處理好的傷口,唇輕輕一動。
皇甫思凝沒有聽清,道:“鳳竹,你說什麽?”
鳳竹道:“很多血。”
皇甫思凝反問道:“你以為我在害怕?你以為我心腸軟,連血都見不得?”
鳳竹沒有講話。
皇甫思凝道:“好罷,在此之前,我確實是沒有親眼見過那麽血腥的情形。但是他們害我在先,我又怎麽會因此動容?”
鳳竹道:“那就好。”
皇甫思凝遲疑了一下,道:“那些人……她說有三四十人……”
鳳竹道:“死了。”
皇甫思凝一時緘默,扭過頭去,道:“他們也未必全部有罪該死。”
鳳竹道:“你心腸軟。”
皇甫思凝道:“我說了我不是!”她望著鳳竹烏黑沉沉的眼睛,那種殺氣淩厲的金色已經遠去,她不知不覺降下聲勢,語氣也軟了,心頭酸澀難當,“那女人那麽自信,一看就是做慣了這種事情,大概沒有留下什麽痕跡,你是怎麽尋過去的?殺人又不是什麽好勾當,死了那麽多人……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鳳竹凝睇著她,輕輕道:“霜兒。”
皇甫思凝的身子一滯,手掌微微攥緊了錦被。
“你說什麽?”
鳳竹道:“你昏的時候,不□□穩,一直在喊:‘霜兒錯了,霜兒再也不敢了……’”她明明一直如木頭一樣呆板,卻將當時情景說得一般無二,把一個被夢魘住的小女孩的哭聲模仿得惟妙惟肖。“你喊了很久,很多聽不清,隻有一句最清楚。”
皇甫思凝臉色悒鬱,道:“哪一句?”
鳳竹徐徐道:“……‘霜兒好怕。’”
皇甫思凝焦躁起來,道:“你平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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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竹問道:“‘霜兒’……是你?你為什麽要哭?”
皇甫思凝道:“胡說!我什麽時候哭了!”
鳳竹道:“你看到我的時候。”
皇甫思凝怒極,認定鳳竹是在故意嘲諷,齒間咬得支楞楞,道:“一派胡言!胡扯八道!我才沒有哭,我隻是……隻是那時候被人綁得久了,又困又累,眼睛噴了點汗而已!”
鳳竹道:“眼睛會噴汗?”
皇甫思凝默然半晌,強自嘴硬道:“你孤陋寡聞,連紙鳶都沒見過,你知道什麽?你不會的東西,不意味著別人不行。”
鳳竹盯著她,臉上居然有幾分信服,還有幾分躍躍欲試。
皇甫思凝差點以為她要自己當場表演一回眼睛噴汗。
鳳竹緩緩道:“霜兒。”
皇甫思凝一凜,道:“不許這麽喊我!隻有……隻有我娘……隻有外祖……”
這世上隻有兩個人這麽喚過她。先是令花見;她死了之後,就隻剩下令太傅。
他是人人眼中權勢滔天的能臣,朝中當之無愧的領袖,門下學生黨羽遍布朝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但在她麵前,卻隻是她可以依戀撒嬌的外祖。他那樣寵著她,因為她是所有晚輩裏唯一的女兒,比掌上明珠還要更加珍貴。她還在開蒙的時候,每一回去令氏,他總會馱著她,教她去認宅邸間的百年老樹:這是青鬆,這是蒼柏,這是梧桐,這是石榴……
令太傅嗜酒,人人皆知他腰間有個瑪瑙酒壺,裏頭是陳年佳釀,色如琥珀,每一滴都比黃金美玉更加珍貴,再尊貴的客人也僅此一樽。她卻調皮搗蛋,偷拿了酒壺一飲而盡,最後醉醺醺地睡在花間,撲倒一片鮮明柔美的夜海棠。連令花見都以為他不會輕饒了自己,惴惴不安地將她領過去受罰。沒想到他卻隻是哈哈大笑,道:“霜兒這酒量不行,長大了可得陪我再多練練!”
他的血飛濺不到她的臉上,在冰涼的夜裏,也無法凝滯成熱淚。
鳳竹道:“他們都死了。你沒哭?”
令氏亡了,這世上唯一愛她的人全部走了。
她在至清醒的關頭;連一炷香也不敢上,連一滴眼淚都不敢掉。整日走馬觀花,兩耳不聞窗外事,如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鳳竹問道:“你甘心麽?”
這世上從來沒人敢對她說這樣的話。皇甫思凝仿佛被人迎麵掌摑,打得眼冒金星,四肢無處著落,道:“鳳竹!你好!你很好!”
鳳竹道:“我本來就很好。”
皇甫思凝再也忍不住,霍然而起,揪住鳳竹的衣領。但她體力不支,一個趔趄就向前撲去。
鳳竹伸出手,將她抱個滿懷。她們呼吸相接,暖和的氣息嗬在麵頰上,靠得太久,連睫根都曆曆分明。那秀美耀眼的容顏近在咫尺,曾經隻一眼便教她沉溺不悔——此刻卻無比可憎可惡。
皇甫思凝用力去推鳳竹,恨恨道:“你給我滾!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不殺你!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滾!”
鳳竹安然挑眉,也許是因為皇甫思凝太過憤怒,這表情在她看來居然有點煙視媚行的嘲諷意味,道:“我的賣身契在你那。”
皇甫思凝咬牙切齒,掙脫不得,求救又太過丟臉,知道論用強比不上鳳竹,一時諸多情緒排山倒海而來,眼中居然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鳳竹又問了一遍,道:“你甘心麽?”
“甘心?”皇甫思凝笑了,眼淚再也無法忍住,如斷線珍珠一般滾滾而落,“這與甘心是否有何幹係?不甘心又能怎樣?我知道外祖不是好人,我知道我娘親也不是好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人,可這世上隻有他們對我好,對我笑。他們不在了,我也隻有甘心,才能活下來!”
鳳竹這樣看著她,竟有幾分稀奇的神色。自打認識皇甫思凝以來,眼前人一直都是言笑晏晏,慧黠自持,靈動如春水潺湲,何時這般淚如雨下,又有過這樣委屈苦痛交織在一起的神態。她的心怦然一跳,胸間隱隱作痛,自己也不曉得是為了什麽,雙臂不由自主更加使力。
皇甫思凝隻覺自己似被鐵桶箍住了一般,收得越來越緊,好似要活活勒在鳳竹身子裏一樣,幾乎透不過氣來。她眼中的淚光越積越多,但越是如此,越倔強得一語不發,連一聲痛呼都不肯輕易溢出。
她們二人相持,誰也不說話,隻有呼吸聲漸重,胸間發緊發燙。皇甫思凝頭腦犯暈,冷不丁望見鳳竹那異常明亮清醒的眸子,如冰水臨頭,頓時一凜,叫道:“熱死我了,你還不放開!”
鳳竹鬆開了力氣,皇甫思凝立刻後退了好幾步。
她的懷抱一空,悵然若失,有一種說不出的惘然空虛。
皇甫思凝乍得解脫,頭一個念頭就是奪路而逃,第二個念頭就是上去給鳳竹幾巴掌。但是她的腿早就軟了,連退幾步都難,第一個顯然做不了;她想揚起手,指尖綿綿無力,想必力度打在臉上和蚊子叮咬也沒有區別,隻好舉到一半就放了下去。
但這事沒這麽簡單過去。皇甫思凝擦幹眼淚,一時之間怒意勃發,連對著那中年美婦都不曾有過這般痛恨。腦中盤旋著種種思量,千回百轉,漸漸有了眉目,凝成一線。
外頭忽然敲了敲門,皇甫思凝道:“誰?”
門開,一個五彩斑斕的肉球滾進來。
皇甫思凝腦內的那根線登時一斷。
鳳竹第一反應自然是空手劈肉球。
皇甫思凝慌忙扯住她的手,道:“別動手!”
鳳竹動作一僵。皇甫思凝的手總是又軟又涼,就像自己為她梳發的時候那樣,怎樣捂都捂不熱。
那圓乎乎的肉球滾近了,居然生了一張臉——居然是一個人。他穿得極其紮眼,從頭到腳瑞氣千條,身上戴滿了各種金首飾,隨著每一次肥肉的抖動,閃閃發亮。
再金光燦燦的肉球,依然是一個肉球。
皇甫思凝輕笑道:“蘇畫。”
蘇畫擦了擦額間汗水,笑道:“您看起來精神不錯,真是萬幸。”
皇甫思凝輕輕咦了一聲,道:“你又沒有得罪我,萬幸什麽?”
蘇畫道:“瞧我這張嘴,真是生得沒有骨氣,一遇上皇甫小娘子這樣國色天香、溫柔善良、高貴優雅、蘭質蕙心的小娘子就忘了該說什麽。我想想……啊,是了,我要千萬感謝皇甫小娘子,不計前嫌,留了蘇詩那個小畜生一命。”
皇甫思凝聽他話說得有幾分幸災,我留了他一命,好教他繼續闖禍,是不是?”
蘇畫道:“皇甫小娘子誤會了。我這哥哥雖然不成器,人又爛,但是好歹有點眼力,就像縮頭烏龜一樣,該慫的時候比誰慫得都快。您一看就是根硬骨頭,他哪裏敢對上來咬。”
皇甫思凝道:“那就是鍾瑤光了?”
蘇畫道:“那個心狠手辣的小潑婦!您大恩大德,隻是稍微教訓了她一下,不取性命,可她卻惡毒魯莽,買通了……”
皇甫思凝道:“以她的水平,能動手這麽快?還有門路找上那些人?背後沒有你哥哥指點?”
這話倒是說到點子上了。蘇畫從地上一躍而起,鳳竹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樣靈活的一個球,像是校場上騰空而起的一顆蹴鞠。蘇畫恨聲道:“那個蠢貨!連實話都不敢和我說,蘇氏早晚有一天會葬在他手上!”
皇甫思凝淺笑道:“這話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蘇氏有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多大感情呢。蘇氏若是蒙難,你難道不會第一個落井下石,多踩兩腳?”
蘇畫被她譏嘲,毫無愧色,道:“皇甫小娘子此言差矣。踩兩腳落石頭那都是之後的事情,現在我可還是堂堂蘇氏三公子。”
皇甫思凝道:“我不信你沒想到其中關節,你隻是想教我多恨蘇詩一點,對你才更加有利。說到底不過是一兩隻紙鳶的事情,我根本不放在眼裏,哪裏至於生死相見了?倒是那個姓鍾的,又牽扯出這些破事來,我想不恨都不行了。”
蘇畫道:“皇甫小娘子心地善良,恩怨分明,慧眼如炬,我一向佩服之極。”
皇甫思凝擺了擺手,道:“我說過多少遍了。你實在不必對我這樣卑躬屈膝,看著教人好不自在。何況我外祖不在了,令氏抄家滅族,我手頭也不像以往那麽寬裕,恐怕以後也難成你的大主顧了。”
蘇畫道:“您可不止有個好外祖,更有個好父親。”
皇甫思凝輕笑道:“你消息那麽靈通,全京城哪有你不知道的事?你應該清楚,在他眼裏,我也就和草木石頭無異,哪裏有半點情愫。”
蘇畫道:“您就算是草木石頭,也是相君大人親自生出來的草木石頭,從頭到腳都寫著‘皇甫’二字。誰若是敢踩您一腳,那就是朝他的臉上踩;誰敢動您一根毫毛,那就是往太歲爺頭上動土,在老虎嘴邊拔胡須。”
皇甫思凝頷首道:“這倒不假。我死了他肯定不會掉一滴淚,估計還會覺得少了個礙眼的。可我若是死在皇甫府外,他就是掀翻地皮找破蒼天,也會把凶手找出來淩遲處死。”她對著蘇畫甜甜一笑,“你是不是覺得有點可惜?”
蘇畫一臉痛心疾首,道:“我怎麽敢有這種想法?皇甫小娘子活著比死了對我的價值大多了。何況相君大人手段非凡,心腸酷烈,遠邁常人,萬一抓住了蘇詩那個蠢貨,來個連帶問責,滿門抄斬,我豈不是哭都沒有地方去哭?”
這話確實情真意切,可感天地。皇甫思凝也不禁信服,連連點頭,道:“你這話說得真好。”
蘇畫咧開嘴一笑。
鳳竹冷冷地望著他。
蘇畫身子一顫,滿臉橫肉都跟著抖了三抖。
蘇畫別的沒有,對危險的感知可是一等一的。眼前女子第一眼看去雖然貌美絕倫,他卻仿佛看到了一個青麵獠牙滿嘴是血的怪獸,恨不得退避三舍,從頭到尾都不敢往她的方向多瞅一眼。鳳竹不看他的時候還好,這一看險些嚇得他心膽俱裂,忙不迭地告辭,暗暗祈禱自己沒有招惹上這個活閻王。
鳳竹覷著他離開的方向,流露出一絲審慎的敵意。
能在鳳竹麵上看到這種神情,實在是太難得了。皇甫思凝本來就是好脾性的人,否則也不會任綠酒性子發展成今日。方才雖是滿天風雨下西樓,轉眼之間,遇見這月貌花容,風就成了楊柳風,雨也化了桃花雨,再提不起對鳳竹的一絲怒來。她奇道:“你很忌憚他?”
鳳竹道:“你對我凶。他一進來,你就笑了。”語氣裏居然有點微妙的酸意。
之前的中年美婦對她又打又罵,榻上男子的目光也充滿邪欲,可是她都能淡然處之,沒有什麽脾氣。她的人生早已習慣於此——激動和忿怒改變不了任何事——至少她自己是這麽認為的。
鳳竹能夠幾句話挑起她的怒火,簡直是天賦異稟。
皇甫思凝咳了一聲,道:“是你說得太過分了。”
鳳竹道:“你很喜歡他。”
皇甫思凝愕然道:“什麽?”
鳳竹道:“你嫌我瘦,要把我養得白白胖胖。”
皇甫思凝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眨了眨眼睛,道:“所以……?”
鳳竹嚴肅道:“他生得那麽白,又那麽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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