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油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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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朝會草草結束。沈亦綺昂首,朝陽初升,一團白日,明晃晃得刺痛眼眸。

    喬檀溪致仕。朝中最後一位能與皇甫雲來分庭抗禮者也隻落得如此下場——但是相比於那些因令氏抄家滅族而殃及下獄受刑之人,這位素來與令太傅親善的三朝老臣,好歹留下了最後一點體麵。

    以皇甫雲來這段時日裏表現出來的狠辣果決不死不休,這個結局已令不少人頗感詫異。

    沉重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他餘光一掃,望見一個胖球正艱難地滾動。

    沈亦綺年紀輕輕,已經官拜大理寺少卿,為年輕一輩中至佼佼者。縱然令蓮華在時也有所不及,自有其過人之處。別的不說,所謂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說的就是他那對犀利無比的眼睛。

    “蘇修撰,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殿試已落下帷幕。方棫製同賀川,進士科,分為一等進士及第,二等進士出身,三等賜同進士出身。中榜者,除第三甲外,無需再參與吏部的銓選,可直授職官。其中一甲進士三人可入翰林,狀元授從六品修撰,榜眼、探花授正七品編修。

    蘇畫一步一喘,上前恭謹拜道:“沈少卿謬讚了。”

    沈亦綺簡單回禮,道:“昨日紫微宴,蘇修撰提出《六條》:先治心,敦教化,盡地利,擢賢良,恤獄訟,均賦役……經國大事,精辟入裏,令人印象深刻。”

    蘇畫的笑容淹沒在層層肥肉裏,也辨認不清,道:“沈少卿可別折煞我了。您也看得清楚,若非相君大人對我不喜,陛下也未必會欽點我為狀元。說白了,我這人氣運太好。”

    沈亦綺有些驚訝。他曾以為眼前肥豬不學無術,不過一路運氣不錯,招搖撞騙,隨便扯了幾句所謂六條充門麵,又碰上皇帝與宰相矛盾,才僥幸得了個狀元。他道:“原來蘇修撰還是個明白人,你可知道你比自己想象得還要氣運更好?”

    他們二人在朝道上並肩而行,畫麵十分不諧。

    蘇畫道:“能得見天顏,侍奉丹樨左右,已是為人臣莫大榮幸,哪裏還有更好的氣運?”

    沈亦綺哼了一聲,道:“蘇修撰昨日應當是頭一回親眼見到陛下與相君吧,何如?”

    蘇畫微微眯起眼睛。

    他昨日確實是第一回得見新帝。

    先帝漁獵酒色,宮中宴飲,常失節度,天地有醉經綸,後宮佳麗雖多,子嗣卻並不算豐足,共有三子一女:皇長子為牧太妃所出,手足皆軟弱,至七歲始能言,雖然終日手不釋卷,日課不倦,卻難通文理;皇二子其母卑賤,沉湎酒色,未及弱冠之年便精竭而死;皇長女為先皇後所出,生有心疾,貞靜嫻雅,自先皇後母族步上令氏後轍,終日隱然不出。

    皇帝正是先帝第三子。他肖似原太後美貌,如一孱弱書生,纖瘦秀麗,宛宛如弱女子。

    蘇畫憶起紫微宴上情景。不得不說,縱然朝堂英才濟濟一堂,但總有一人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鶴立雞群,無論身在如何幽暗,依舊是眾星捧月,氣度風韻遠遠淩眾。

    “陛下年少力壯,慨然英姿,九五至尊,豈得凡人仰視?”蘇畫略一遲疑,“相君大人……自然是名不虛傳。”

    說來有點對不起皇甫思凝。不過他與她相識十幾年,兒時也曾見過豔麗絕倫的令花見,隻覺這對母女生得並不十分相似,認定了皇甫思凝未傳母親美貌,必然是肖類父親。

    待到昨日一見,對皇甫雲來驚為天人,蘇畫才發現自己居然誤會了這麽多年。孩子不爭氣,真不是父母的錯。

    沈亦綺冷笑道:“名不虛傳?自我方棫高皇帝辛苦百戰,定鼎以來,列聖相承,天下承平,不入列國紛亂,迄今兩百載矣。先帝禦極之始,勵精圖治,英明神武,驅虎吞狼,本是一片大好局麵,誰想到卻偏偏出了這位宰相大人!”

    蘇畫謹慎道:“沈少卿此話怎講?”

    沈亦綺道:“令氏貴為宰輔重臣,朝廷之股肱,妄自尊大,目無君上,謀逆不臣,自然罪該萬死。然而這位宰相日漸坐大,一手遮天,滿門身就要位,與令氏當年大權獨掌,霸占廟堂,又有何分別?”

    蘇畫睜圓了眼睛,那條縫隙也勉強撐大了一些,透出一點可疑的精光,道:“沈少卿慎言!相君大人一無親族,二無裙帶,孑然一身,膝下一孤女而已,如何能以滿門身就要位?”

    沈亦綺嫌惡道:“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賣官鬻爵,明碼標價——不正是多虧了皇甫宰相的子子孫孫?”

    沈亦綺所提者,人稱“十虎”,而今一場大火,十之去二,隻能稱為“八虎”,可是聲勢未減半分,反而更令人貪圖這通天煊赫的宰相門路。他想起其中一人,眉頭深皺,道:“就連焦久吉那種卑劣小人,也能因為巴結成了皇甫宰相的幹兒子,為所欲為,盛氣淩人,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焦久吉正是那一日曾在沈亦綺身後亦步亦趨的焦禦史。禦史不過七品,他居然能超越鍾象等人,一躍認了皇甫雲來當爹,顯然在某些方麵天賦異稟——

    比如,罵人。

    令氏敗亡後,朝中諸人自然是錦上添華的少,落井下石的多,爭先恐後地痛打各種落水狗。焦久吉在這一片棍棒之中,痛罵得格外響亮,格外醒目。他寫得一手辛辣文章,將令氏種種描述得敗盡天良,喪心病狂,非複人類,就連九個月的小兒都被他建議依大逆律淩遲處死。如此種種無恥,使他頓時脫穎而出,很受皇甫雲來賞識。

    饒是皇甫思凝早已習慣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群子孫,一聽到知道自己又多了一個這種幹哥,也忍不住想找綠酒問問人偶該怎麽紮。

    蘇畫心道:你明知此害,嘴上說得正義凜然,在朝堂上對著皇甫雲來的時候,還不是也屁都不敢放一個?

    沈亦綺素來眼高於頂,和蘇畫這種看似不起眼的官宦子弟素來沒什麽交情。這段話可謂交淺言深,若是隨便幾個字透到皇甫雲來耳邊,恐怕都會掀起好一陣風波。

    蘇畫偷覷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了他一眼,道:“沈少卿難道另有想法?”

    沈亦綺看向他,道:“這難道不該是我說的話麽,蘇修撰?”

    蘇畫聽他語氣一變,心中略略一凜。

    沈亦綺似笑非笑,道:“我與柔歡是什麽樣的交情,你會不知道?蘇修撰敢借他的手傳話,引我完淨恩未竟之事,不但身子肥,膽子更肥。”

    蘇畫裝傻道:“沈少卿過譽了。”

    沈亦綺冷笑一聲,道:“《莊子》有雲:‘樹以不材終天年,雁以不材被殺。’然而你又怎知自己在別人眼中是樹是鵝?”他頓了一頓,聲音微沉,“你可知如今我國真正心腹大患是什麽?”

    蘇畫說話如講戲本一般,台詞熟極,道:“狼心狗行之輩,滾滾當道,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

    沈亦綺給氣笑了,道:“蘇修撰是不是以為我沒讀過書?”

    蘇畫想了一想,道:“海瀕遐遠,不霑聖化,其民困於饑寒而吏不恤。長此以往,恐有潢池弄兵之禍,群盜滿山之變。”

    沈亦綺擺首道:“蘇修撰,事到如今,何須裝傻如此。”

    蘇畫搖了一搖頭,神色一斂。那張滿是橫肉的臉上,居然現出了幾分凜然之色。

    “沈少卿大約知道我生母並非京兆府尹夫人,而是一個府裏婢女。但恐怕不知道,她出身君房。”

    君房是方棫最大的關城之一,扼守儊月邊境。

    “家母幼年失怙恃,家中隻有一位老祖母,靠掛醫館謀生,辛苦拉扯她及幼妹長大。家母成年後,離家上京做活,因此逃過那一劫。”

    沈亦綺已經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麽,肅了麵容。

    蘇畫停了一停,徐徐道:“……那一年儊月的平西將軍大肆入侵,邊烽傳警,敵國外患,洶洶而來。君房遇難人家無數,十戶九空。我姨母沒入儊月軍營,不管縉紳宅眷,不分良賤人家,一概混淫。我姨母僥幸未死,一路坎坷逃出,投奔家母,那副樣子比皮包骷髏也不如。數年之後,她們二人曾經相攜回去拜祭,憶起當時慘狀,依舊潸然淚下。儊月人不但燒殺劫掠,還在大地上撒鹽,破壞生產。這些年過去了,曾經那麽肥沃的土地,荒蕪廢馳,連一隻稻種也發不出來。”

    沈亦綺緘默不語。

    蘇畫語氣平淡,道:“我不懼刀戈加身,隻怕見到家國離散,京中人絕——一如虢當年境遇。”

    沈亦綺沉聲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人。”他捉起蘇畫的手,“你且隨我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阿若、星星之火的地雷,不可乎不可的手榴彈和火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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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畫所提《六條》化自《北周書》宇文泰與蘇綽君臣問答。

    *方棫皇長子原型是宋度宗。此後不再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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