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許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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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是專門請了德月樓的大廚來做,不隆重,卻格外精致。
丫鬟們挨個揭開,一碗酒釀清蒸鴨子,又一隻燒得稀嫩的野雞,並上一碟四個奶油鬆瓤卷酥,西湖醋魚等等,都陸續端著送上來。
這是公主屈尊降貴來府上的第一頓飯,將軍極為重視,上下的仆人嚴陣以待,切不可讓她感到一絲絲怠慢。
朱福是晉王府裏的老人,二少爺自立門戶後,就將他帶出來擔任總管打點裏外上下事務。
在王府中起伏多年,對萬事處變不驚的總管努力表現得毫不驚奇。
但心裏,依舊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位王府小霸王嫌坐對麵太遠,命丫鬟們將碗筷搬過去,挨著楚昭月緊緊坐著,並親自伺候她用膳。
小王爺就像……就像屋後大黑,看見晉王府大管家晉和不高興時,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隻能忠心耿耿地,半步不離地守在旁邊。
每當晉和彎下腰去,他便配合地舔他的手背。
朱福默默托起不停往下掉的下巴,反複提醒自己,萬不能大驚小怪,身為王府前任副管家,現任將軍府總管,他的一舉一動全都關乎將軍的臉麵。
切不可失了該有的儀態。
出於保密的考量,新來的小丫鬟還不知道這兒坐著的是一位公主,隻當是將軍心儀的哪位大家閨秀,未婚妻之類的人物,靜靜穿著素白衣衫坐在那兒,紅唇皓齒,美眸明亮,雖從頭到腳遮得嚴嚴實實,卻依舊清秀嫋娜,生來帶著貴氣。
是那種……從骨子裏散出來的美,饒是她都看得有些晃神,仔細穩住心緒,仔細端著托盤走上前恭敬道,“小姐,請用茶。”
楚昭月剛要接過,晉淵便眯起眼。
跟了他四年的宋得瞬間察覺到危險,背後不由得開始毛骨悚然,回想起他每次在戰場上露出這樣的表情,都不會有好事發生。
他冷冷地斜睨這個小丫鬟,“你是跟誰學規矩的?”
“是、是跟著管家學的。”小丫鬟看了眼旁邊的朱福,整張臉嚇得一片慘白,惶恐答道。
哪怕隔了那麽長的山水距離,她也在京中聽過不少將軍驅逐韃虜(大開殺戒)的故事,雙腿都在發軟,“奴婢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還請將軍明示。”
晉淵拿著筷子,慢慢替楚昭月夾了新鮮嫩白的魚肉,淋著淡金色料油,沾著幾粒炒得翠綠帶黃的蔥花,小心剃掉刺後放入碗裏,“你方才管她叫什麽?”
她思考了半晌,隨後心翼翼,又格外緩慢地答道,“小、小姐?”
晉淵仿佛聽見極其刺耳的兩個字,一針針紮在他的耳膜處,“你難道不知這是夫人嗎?”
自己努力爭取來的權益被這般無視,這讓他極其不滿。
小丫鬟愣了,眼下不是、不是還沒成親嗎,“夫、夫人?”
晉淵不耐道,“重叫。”
“是。”她連忙將楚昭月準備用的茶杯拿走,重新從屋外走進來,隨後畢恭畢敬地遞到她手邊,“夫人,請用茶。”
“……”楚昭月頓了頓,隨後接下,那說錯話的小丫鬟戰戰兢兢地縮到一邊,生怕被將軍遷怒,她抿了口茶便放到一邊,“你也別這麽凶。”
凶?
意識到自己失態,晉淵連忙緩和了表情,恢複了十分無害的小奶狗模樣,體貼地替她舀湯獻殷勤,覺得這個字眼與本人毫無關係。
“臣不凶。”
楚昭月愣住了,大概是前後反差有些太大,一時沒緩過神,“你看他們都有些怕你?”
他轉過頭默不作聲地撇著一屋子人,淡淡道,“你們怕我?”
管家朱福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由他領頭,宋得連忙跟上,一屋子丫鬟、小廝全都跟著搖頭,“不,當然不,我們怎麽會怕將軍?”
小丫鬟暗中捏了一把冷汗,“將軍平素很是友善,我們都不怕將軍,真的。”
“公主可聽見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晉淵在桌下握住她的手,生怕殿下覺得他是個不值得托付終身的對象,“臣對待下屬、奴仆素來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絕非那些京裏不學無術整日倚仗家世為非作歹的紈絝之輩。”
“……”
佳肴羹湯都上齊了,但楚昭月沒什麽胃口,心不在焉地用完後,又聽護國將軍不知哪個興致來,“都說飯後需要溜溜食,我便帶公主出去走走。”
楚昭月對出門沒什麽興致,但還是任由護國將軍牽著出去。
屋裏小丫鬟這才反應過來,這兒坐的竟然不是哪位大臣的女兒,而是皇上的公主,她悄悄捂住嘴,吃驚地躲在後麵。
聽聞陛下已經駕崩,太子在東宮遇害,皇位很有可能會讓哪位公主繼承,將軍該不會要扶持她登基,自己做皇夫?
但這不是她能隨意揣度的。
晉淵攬著楚昭月走入風雪天,大街蕭瑟寒涼,一片肅殺。
他一會兒瞧瞧她,一會兒再佯裝無事地賞景,若無其事地朝前走。
做人嘛,不能偷看得太刻意。
這麽冷的雪天,從王府到城郊一路上,店鋪皆早早打烊,風將街邊的窗框、門板撞得“砰砰”直響。
眼下適逢王朝變天之際,上下都圖謀這那個位置,對於皇城的管理跟著鬆懈。聽聞這個月裏,失竊被竊之案層出不窮,連明目張膽的入室搶劫也有了,當真是亂象叢生。
楚昭月在這雪地裏靜靜走著,仿佛天山顛上徐徐綻放的一朵雪蓮,連空氣中都平添幾絲馥雅清香。
隻要想得到自己已是她夫君,晉淵就恨不能像得了什麽便宜,將頭埋進她肩窩裏用力地蹭兩下。
分開這幾年,打死他都不會承認,天天夜裏念想公主以至於難以入睡。躺在大漠戈壁,看黃沙漫漫,星辰滿天時,一次次被拒絕的畫麵便反複閃現出。
他提起精神警戒自己,須得建功立業、封侯為將衣錦還鄉之際,才能重新將她奪回倆。
就像這樣,讓她乖乖呆在自己身邊,再不能殘忍地拒之門外,冷漠不理,如落灰般的書那樣束之高閣。
晉淵側頭望向她,出來前,丫鬟給披了件深紅外袍,袍角上繡著傲雪寒梅,白玉耳墜點在小巧秀白的耳朵上,隨著一步一動輕輕搖晃。
她散漫無心地走在雪地上,烏發覆在如雲般白的臉頰上,清澈的眼掠過家家戶戶,最後落在那些刺目大紅燈籠上時,不生出由幾絲落寞。
令人心疼得,恨不能將她所厭惡者推入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楚昭華會出麵在大殿上揭露長公主與皇後犯下的罪行。”晉淵凝視著她原本燦若星辰,如今卻蒙上陰雲的眸子,試圖令讓她開心些,能對自己笑笑,哪怕多說幾個字也好,至少不要像掃了興沒了精力的小動物,獨自蜷縮在小角落裏懨懨無神,“如今皇位懸而未決,明日將由朝臣重新選出新皇。皇後若被逼得走投無路,興許會讓忠武侯帶兵控製朝堂,屆時,臣定會替殿下報仇。”
她終於將注意力挪到他身上,“明日便要商議了?”
“恩。”
她的雙手在衣袍下交疊,薄唇微微抿起,“將軍可有把握?”
“臣已悉數備好,定不給她翻身的機會。”
楚昭月仰起頭,回憶著下午時,鑲碧告訴她詳細經過後,胸口更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最難過不是旁的,而是她之於柳家,如同蚍蜉撼樹般自不量力。
晉淵低下頭,在她微涼的臉頰上親了親,那手搭在肩背輕輕摩挲,似是在安慰,“人死不能複生,但從今往後,殿下就是臣的一切。”
“臣會照顧好殿下。”
他殷切地望向眼眸微垂的楚昭月,希望能得到一點點回應。
她沒說話,就在他慢慢開始沮喪時,忽地伸手環住他的脖子,在下頜處輕輕落下一吻,如雪花落地般輕柔。
晉淵怔在原地,意識到發生什麽驚天霹靂般的事後,俊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紅。
他緩了口氣,剛想拿出麵對百萬雄師時的從容淡定——
楚昭月又在另一側親了一下。
他宛若石化地僵在那兒,甚至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少年胸膛中的熱血仿佛在沸騰,心砰砰跳得劇烈,明明是大雪天,額頭上沁出一顆顆汗水,熱得想脫掉衣裳。
“謝謝將軍。”她勾起一個淺淡的微笑。
時至傍晚,天邊的雲層被風吹開,露出泛紅夕陽,照得雪地一片豔麗的紅色。
雲霞如絹緞般飄開,色彩稠麗,映照在她臉上,仿若隔著層層宮紗見著,美得沁人心脾,又虛無縹緲。
鮮少被寵幸的晉將軍有些恍惚,甚至悠悠覺得是在做夢。
在邊關時,酒過三巡,那些老兵老將聽說他有個遲遲搞不定的心上人時,直接將酒壇子放在桌上,挨個嘲諷他。
“虧你還是帶領我們行軍作仗的將軍,這點膽量都沒。”
“我告訴你,下次班師回朝時,直接兩捆繩子將她綁回去,待生米煮成熟飯孩子都有了,她還會跑嗎?服服帖帖地留在你身邊,替你洗衣燒飯養娃子。”
從未被公主承認的晉淵很難過地低下頭,就像被主人遺棄了,低落無比。
強烈的酒精作用下,他竟意識不清地用手指在桌上畫圈圈,毫無揮斥方遒的將領模樣,“那怎麽可以?她這麽好,怎可這般待她。”
王參軍拍案道,“不要婆婆媽媽的,硬氣點!”
“甭管她願不願意,直接搶過來,這日久才能生情。”
“你這樣磨磨唧唧跟個娘們似的,膽小如鼠,還有咱們北方大老爺們的氣魄嗎?把你殺匈奴人的氣魄拿出些來。”
初見她時,晉淵受困於三年分別之苦,回京前在覆著大雪匙道上晝夜不舍趕路時,不安且焦躁,生怕她成了別人家的公主,並告訴自己,這次,一定要不擇手段地將她留下。
絕不能心慈手軟。
可如今人已在懷裏了,呼吸均勻,但心裏還是有一個缺角,始終沒能圓滿。
他對上楚昭月的眼眸,捧著她的臉頰狠狠吻了兩下,待她喘不過氣來才用力摟在懷裏,並用黑色大氅裹緊,心髒都快躍出胸腔。
盡管隻相處短短兩日,但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將軍哪會看不出她存的那些小心思。
她僅想要報仇罷了,並非心悅於他。
可隻要她能多看自己一眼,這也值了。
晉淵扣住她的手,眼中竟有絲絲熱意,“這雪地路滑,公主還是靠著臣為好,以防不當心摔著,弄傷了自己。”
楚昭月其實並不想被他牽著,這五指扣在一起的姿勢委實親密,是最無間的戀人之間才會有的。
心裏雖有些不情願,可總歸沒少一塊肉,抓一會兒便抓一會兒吧,遂低低應了一聲,“恩。”
晉淵眉眼上沾了幾朵細碎的雪花,晚霞在天,鮮紅如血。
想起明日就要立新君,說心裏有十成十的把握,也不可能。
柳家根基深厚,在世家中長盛不衰,絕非可輕敵的對象,想要趁此一擊連根拔起,絕非易事。
但他一路走來,且能順利坐上如今的位置,並把晉家從衰敗拉到興盛,便是靠踩著那些浴血紅蓮登頂。
在塞外最險的一場戰事是和匈奴左庭單於的兄弟葛親王,足足兩天一夜的廝殺過去,他滿身鮮血斑斑,卻隻是在結束後隨手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淡淡打量著遍野橫屍,覆在一片翠綠的草地上。
現在,他重回朝堂,也帶著當時的狠意麵對那些暗中蟄伏的對手。
晉淵凝視著楚昭月,小心打量她帶著水光的眼,似是晶瑩寧靜的冰湖,數年如一日的令人迷戀。
他攥緊她的手想,隻要你能多分些喜歡給我,我便願為你衝鋒陷陣、戰死沙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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