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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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想來,宮思年還是很享受跟孫先生相處的那段時間的。因為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男性長輩的關愛,這種情感彌補了她一直以來缺少的父愛。

    孫華榮告訴孫先生,他去中國待了三年,拖了很多朋友幫忙找孫姍姍的下落。

    孫先生喜歡帶著宮思年去上野公園西口的“金元”吃鰻魚飯,那裏有全東京最好吃的鰻魚。孫先生的弟弟死於那場十年浩劫,孫姍姍就被送進了孤兒院。為了跟父親撇清關係,孫姍姍被迫改名黨姍姍。所以孫先生幾次訪中都沒能找到任何線索。這次找到了,所以帶姍姍來見見孫先生,了此心願。

    “姍姍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孫先生總是喜歡翻來覆去將這句話,真正的姍姍也一定受了很多苦難,出生在六十年代的人,能活下來都不容易。

    孫先生喜歡帶著宮思年去各種地方,巴不得把他自己享受過的最好的東西都送給姍姍,以此彌補那些年遺憾。

    孫先生喜歡講關於兄弟們在偽滿洲國一起如何跟曰本兵鬥智鬥勇。那時曰本兵為了教化東北的中國人,每周都要安排憲兵來檢查衛生,憲兵帶著白手套,摸門框,摸窗台,摸衣櫃的頂端,專挑那些刁鑽的地方檢查。如果手套髒了,就是衛生不達標,挨個扇家庭成員的耳光。孫先生的父母忙著種地,每年還要交糧食,打掃衛生的活兒就交給了孩子們。

    曰本兵如何死腦筋,孩子們如何鬥智鬥勇,當年的苦難在今天都成了有趣的回憶。

    可是誰都沒想到,整日陪著孫先生的宮思年會遭到孫華榮父輩的覬覦。他們認為這個來自大陸的女孩,野心勃勃地要跟他們爭奪家產。孫華榮的姑姑——那個強勢而又霸道女人,買通了萬事屋的黑手,要宮思年出現意外,永遠不敢再來東京。

    橫濱的社區小劇場裏,孫華榮和劇團的演員們兢兢業業地排練著,舞台劇的劇名叫做『僕たちの憲法』,中文翻譯過來,叫做《我們的憲|法》。一周後這出劇會上映,聽涼子介紹,根本沒人在意這出劇,所以演員們白天在劇團排練,晚上去人流較大的車站發傳單自我宣傳。

    聽上去甚是悲涼。可是宮思年看著台上的演員,覺得自己這麽想很自以為是。因為每個人在台上都極為專注,也最重要的不是觀眾,而是出演者本身是否享受它。宮思年跟涼子在台下坐著,盡管宮思年不能完全聽懂台詞,但是典型的日式誇張式表演方式,也能讓宮思年這個外國人了解傳達的意思。

    大體就是改變了憲|法九條而引起的蝴蝶效應,會讓曰本重新回歸軍國主義的道路。與其說是反修改憲|法,不如說是一出反戰的舞台劇。

    排練結束後,孫華榮帶著宮思年和涼子去了劇團的屋頂。那裏搭著一個涼棚,涼棚下有幾張躺椅和煙灰缸,應該是演員休息的時候會來的地方。屋頂很高,可以看到橫濱海。黃昏的夕陽將天空染上了好看的粉紅色。

    “七二年中曰恢複邦交,很多滯留的華僑都回國了。為什麽孫先生沒走?”宮思年問出了藏在心裏很久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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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聽說過廖承誌嗎?”孫華榮說。

    “我在教科書上看到過。”宮思年點點頭,涼子有點印象,可是想不起來。

    “廖先生和古井喜實議員私交甚好……”

    “古井喜實是誰?”宮思年和涼子異口同聲地問。

    “是田中內閣的法務大臣。算是促成中曰恢複邦交的背後推手,議員裏出了名的親中派。”孫華榮掏出一根煙,看著身邊有兩個年輕女孩不好意思點燃,隻得叼在嘴裏緩解一下煙癮,“當時是廖先生和古井先生一起投身中曰關係恢複事業,物色了許多企業家對中國進行經濟援建,也算是後來援建團的雛形,當時候爺爺想趁著機會申請回國,但是廖先生說,他留在曰本能更有用處。所以就這麽待下來了……”

    “後來呢?”

    “後來能回去的時候,已經得了腦溢血,坐不了飛機,回不去了。”

    “遺憾嗎?”

    “何止是遺憾,他覺得根被斬掉了。”孫華榮把煙放在鼻子下麵聞著,眼睛卻看著遠方:“不過我的家人們應該很慶幸沒回去吧。”

    “為什麽?”

    “不是所有人都那麽想得開,拋下在曰本積攢的一切回一個落後國家的,對不起,你知道我沒有惡意,爺爺要求我們所有人不許歸化成曰本人。”

    “怎麽會……”宮思年笑著搖搖頭,七十年代的中國的確很落後,百廢待興,一切才剛剛開始:“那現在他們怎麽想?”

    “拚了命的把商業版圖擴展到中國唄,他們是商人,逐利的。”孫華榮掏出打火機,拿著煙走到了遠處避開宮思年和涼子,抽了起來。

    “啊,沒關係的。”宮思年說,她已經習慣在國內被二手煙熏了。

    “對你們身體不好的,馬上就抽完。”孫華榮揮了揮手,表示沒關係。

    “啊!”涼子驚呼,“我想起廖承誌是誰了!”

    涼子拿出手機,google給宮思年看,說:“他也是早稻田畢業的!是我學長!我在校史館裏看過他的成績單!”

    “成績單?!”宮思年說:“考得怎麽樣?”

    涼子笑著搖了搖頭。

    “明天我們打算去看看孫先生。”宮思年看到孫華榮回來,說:“您要一起去嗎?”

    “我不去了,他們……”孫華榮的表情一僵,繼而不自覺的摸了一下鼻子,說:“我明天有事。”

    “一起去吧!”宮思年試圖說服他。涼子卻拉了下宮思年,使了個眼色。

    告別了孫華榮時,天已經全黑了。宮思年很不適應東京的天黑的這麽早,才下午五點,天就已經全黑了。回城的路上,涼子跟宮思年說:“我爸說,那件事之後,孫家把孫華榮告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法院判了禁令,禁止他在再接近孫老先生。”

    “憑什麽?!”宮思年憤怒地說。

    “因為法院覺得孫先生被襲都是孫華榮的錯。”

    “這明明是!”

    “沒有證據,而且對方的律師很厲害,孫華榮連請律師的錢都沒有,所以隻能認命了。”

    “曰本的法律也太……”

    “我們是資本主義國家嘛。”涼子不屑地聳聳肩:“哪裏都一樣,法律都是傾向於保護有錢人的。”

    這話從涼子嘴裏說出來還挺令宮思年震撼的,畢竟她也是“有錢人”的一份子。

    不,其實她們都是。

    亞熱帶氣候的東京,每到夏季就很難度過,但是孫先生的病房依舊是舒適的二十六度。時隔一年,再見到孫先生的時候,他已經插著呼吸機躺在病床上無法起身了。孫先生已經九十二歲了,已經太老了,器官已經衰老的無法正常運轉了。病房比起一般的曰本醫院大很多,裝修的也格外奢華,可是再好的環境,也掩蓋不了這裏的安靜和寂寞。

    “孫先生這樣多久了?”宮思年問涼子。

    “好幾個月了。睡眠時間越來越久了,這次已經幾個月沒醒來了。醫生說,可能差不多了。”涼子說。

    宮思年看著床頭的本子,夾著厚厚地一疊信紙。都是孫先生的弟弟寫給他的,這麽多年過去了,孫先生還是好好保存著。無一例外,每一封談及的都是姍姍。

    真實的情況是,黨姍姍,不,應該是孫姍姍,不到十歲就死去了。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成年人都吃不飽,誰還會顧及到孤兒院的那些孩子呢?

    孫華榮去了中國三年,就是查這事兒的。他努力融入a城的娛樂圈,利用自己在曰本的經驗和人脈努力去認識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在他們的幫助下,在國家檔案館找到了那份非公開的名單——關於東三省十年饑荒死亡名單。

    那裏清楚的記錄了孫姍姍父母雙亡後,被送進孤兒院的第六年餓死,甚至都沒有留下一張照片。而與此同時被扣上右|派帽子的孫智鵬還以為送走了女兒就能保她平安,但一切終是事與願違。在臨死前還念念不忘,寫下了很多書信給遠在曰本的哥哥,拜托他照顧自己的女兒。

    智鵬的信,直到1980年才送到孫先生手裏。為的是向援建使團釋放善意,而隱瞞孫姍姍的死亡,也是一種善意。孫華榮決定至死都好好藏著這個秘密,所以找了宮思年去扮演孫姍姍,以此了結孫先生的夙願。

    隻是沒想到,那麽充分的準備,如果不是被襲擊,如果不是卷入他們家族爭奪財產的遊戲裏,宮思年扮演的孫姍姍一定不會被戳穿。也不會用那麽不體麵的方式暴露於世,如果沒有那場衝突,孫先生可能也就不會躺在這裏不省人事了。至少,他還可以去上野公園喂喂他最喜歡的鯉魚和野鴨。至少,姍姍在他心目中還是一個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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