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特往森林更深更黑的地方走了，動作不緊不慢，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準備赴死的模樣，當初領主命令他隻身前往城堡時，他露出過相同的背影，孤獨得令人同情。

    兩次都是不聽勸告，總是裝扮成一副擁有使命感的樣子。

    伊諾整個人陷進了失落的麻痹之中，就呆呆的猶如一顆冷血的樹看著他往前走，他也不回頭。

    頭頂上濃密樹木撐起的青色浮光跟著他孤獨的身影一同褪去。一旦天黑，大森林蟄伏的怪物就會出現，在每一個不安分的無月夜達到害怕的高潮。有時在城內都能聽到它們可怕的怪叫。

    而靠近怪物的彼特全然忘記了它們喜歡食人腦的怪癖。

    數不盡的綠眼狼支配著人類領地外的所有森林，還有帶著死靈之語的死翎鳥最喜歡盤旋在走失者的頭頂，用哭也似的鳥厲喚來仇恨人類的怪物，靠著一根鐵棍的彼特如果碰上它們隻有被吃掉的份。

    伊諾心中忐忑不安，如果彼特和我之間選擇，它們肯定會先吃了我，我沒有彼特強壯，骨頭和爛樹枝一樣鬆軟，一口咬下去……

    “不要，”他叫了出來，渾身發軟。

    一個激靈，立馬站起。如果現在跟上去，或許能追上彼特，如果彼特聽見了自己的叫聲，他一定會回頭。

    可惜他聽不見了。

    伊諾很難過，他忽然想起鹿息城大學士司巴多的布施語，“後退是人類重新獲得生命的權利，無畏的死亡是愚蠢的獻祭，龍神是不會接納這樣的人。”他的心中對此從沒這樣認同過。

    “龍神珍視每一個生命，眷顧每一顆善心，”蒂斯坦大陸所有的人類都信仰龍神，龍神的每一句話都是戒言，伊諾沒有理由不信。

    他看向彼特走去的方向，黑暗立馬撲了過來，心中有了可怕的主意，“龍神眷顧的生命不包括守護者，他們和龍神一起在天上保佑著善良的生靈。所以彼特……他……”

    “不！”

    “不能——我不願我的朋友死掉，”伊諾痛苦的哭了出來，“可是我也不想死啊，我想成為受人尊敬的大學士，我要成為最博學的人！斬殺怪物的榮譽交給別人去做，為什麽守護者就必須割棄朋友的摯愛？好好活著不好嗎！彼特一定要成為守護者，一輩子待在城裏也比被怪物吃掉的好。”

    四周隻剩下他一個人時，耳畔充斥著各種聲響壓過了自己的聲音，窸窸窣窣的仿佛要爬上自己的身體……

    他猛然抬頭，瞪大了雙眼，四周除了暗綠什麽也沒有，可就是孤單害怕。撿起斷劍，雙手握緊，不爭氣的又想哭泣。

    身後彼特去往的方向是黑暗和未知的死亡，身前是光明和城內的安全！他的心告訴自己該往安全的地方逃跑，他的身體也想這麽做。

    從彼特挨了領主鞭刑僥幸沒死之前，他就在打算成為守護者了，像他那麽固執的人總是不吃教訓。成為守護者得不到任何實在的好處，除了一座比墓碑高一點的豐碑和雕像外什麽也沒有。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權力，甚至連葡萄醬做的紫麵包都吃不到。彼特是愚蠢的，和史詩裏的英雄一樣愚蠢。英雄又都是騙人的，而我又欺騙了彼特想成為守護者的事實。

    如果有英雄，為什麽我的親人被吃掉的時候沒有出現，為什麽英雄不阻止戰爭和暴亂——都是騙人的玩意，都是吟遊詩人為取悅別人編出來的謊話，最不能相信的就是英雄，我永遠也不相信……伊諾感到自己的頭腦開始混亂，陷入了懷疑的狂躁之中，無數的質疑像鎖鏈一樣捆綁著他，沒有人能夠給他解答。

    終於他歪斜的步子跟著膽怯心靈指引的方向前進了，往身前看得見的微弱光芒走去，光明給他前所未有的安心，讓一切的威脅遠離自己吧！

    走出了這片詭異的森林，就能得到安心和自由，不要停下的往前走就對了，把所有的煩惱都拋掉，不管不顧。

    他的步子比任何時候都要輕盈，仿佛插上了翅膀。雙腿矯健有力，剛才走過的路痕沒有一點草葉的妨礙，暢通無阻。

    伊諾使勁的奔跑起來，大口的吸涼氣大口的呼熱氣，可孱弱的身體支撐不了多久便被凸起的樹根絆倒，差點給手中握的斷劍刺穿腰部。衣服被洞穿了一個窟窿，淚水般的血液從窟窿裏滲了出來，他以為自己要死了，急忙把衣服脫掉。原來隻是劃破了一點皮肉，不用止血就已經閉合，真是被嚇死。心中又氣又怕。

    穿上衣服，重重的踢腳下的粗壯樹根，要把所有心情全部撒在它上麵。還有斷劍，狠狠地砸在地上，又用腳踩它。兩者任他蹂躪，直到他自己踩不動為止，喘著粗氣無力坐下，腦袋清醒了許多。又開始想彼特。

    “別想了，彼特已經離我而去了。”伊諾聽到自己的聲音有氣無力，莫名的悲哀。他真想撕開自己的腦袋，把腦仁挖出來捧在手上，這樣它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他抬頭透著稀疏樹葉間的細縫看向天空，陽光西斜，斜下的角度和被彼特插進土裏的斷劍一樣無情，這把劍現在被自己扔到了地上，和看到它第一眼時一樣安靜，好像他們兩人的爭吵都跟它無關。

    伊諾又踢了它一腳，直接滑了出去，撞到了樹幹。恰巧一個東西直接從樹上掉下，他走近一看，是一隻滿身是血的烏鴉，沒有了翅膀。一陣擔心，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當他撿起斷劍重新上路時，驚動的樹梢像雨一樣掉下葉片，一大群烏鴉尖叫著飛過，緊跟其後的是數量更多的死翎鳥，就像追殺丟盔卸甲的逃兵。紛紛往森林裏去，也就是彼特前進的方向。

    “死翎鳥來了。”嚇得他急忙趴下，聽說死翎鳥喜歡殘殺其它鳥類，原來是真的。“該死的鳥在附近，綠眼狼肯定不遠了，得趕緊走！”

    他邁開步伐，使勁的邁開，就算扯壞褲襠也不要緊，隻要往前走就行了。就這樣的返回，前方的光亮似乎越來越近，黑暗也不再跟來。

    “如果它們是衝彼特去的怎麽辦？”伊諾心中一驚，對彼特活下去的希望愈發渺茫。

    突然，一聲淒慘的狼嚎從他身後傳來，幽遠的聲音都擋在了樹上，距離自己十分遙遠。

    他停了下來，又回首，黑幕般的森林仿佛是一張狼臉，吞噬光線的樹木就是狼身，張牙舞爪在叢林間跳來跳去……簡直不敢往下想！彼特難道被發現了嗎？如果被發現——它們肯定會把他吞噬幹淨，骨頭都不剩！死的時候身旁沒有任何人，連求救的機會都沒有。痛苦會無限的延長他死亡的時間，直到他得到怪物的憐憫。

    “為什麽？”伊諾忽然蹲下身嚎啕大哭，“為什麽彼特不跟我出來，我不想你死掉啊！你死掉了，我怎麽辦！”

    腦袋中跟著一聲咆哮，被洪水衝過般幹淨，霎時空白，重新冒出來的是彼特為了自己不被肥仔欺負而遭到群毆的事情，幫自己在大學士書房裏偷書，從小到大有好吃的總是讓給自己，還有他的姐姐經常送自己食物，從沒人對自己那麽好過……依莉卡問起她弟弟時，自己又該怎麽回答，難道告訴她是自己丟棄了彼特嗎？

    “不——不要，”他的氣息變得微弱，“我可以去搬救兵，請求領主派遣騎士救彼特，”他覺得這是一個主意，可剛剛站起就猶豫了，“自私自利的領主大人根本不會為了一個平民去冒險，他甚至不在乎我們的死活，派人救命簡直天方夜譚。可是除了他，又還有誰能救彼特呢？”

    他想不到可以挽救彼特的人，除了又送掉一條性命外，真想不出任何人來。

    他淚流滿麵，又一次為自己的弱小感到憤怒，他恨這個事實，恨自己沒有挽救朋友的能力，一直都是別人的負擔。

    可是他強不過自己的膽怯，隻能逃走！逃得越遠越好，這樣他的膽怯才能放過自己。（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