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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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缺失了一段記憶,而那段記憶,該是無比重要的。

    天曆六.四一年,初春。

    許若青言道:若九州得以安之,願受百鬼噬咬之苦,但留一息尚存,必不負天下。

    我將絹帛攤好,認真的記下這句話。彼時烈烈日光正自開著的窗泄入,灑下千萬條耀目華彩,最後匯攏在屋子正中那條輕紗幔帳上。

    紗極薄,恰如蟬翼。

    有風吹過,那蟬翼般的輕紗便鋪陳開來,舞動間將屋子裏的安魂香氣送往八方。我忍不住深吸口氣,卻不敢多想。我隻是把許若青曾說過的每一句話事無巨細的記下,竟不知不覺間已再滿一方絹帛。

    將這方絹帛也細致卷好,而後用一截兒紅絲線栓牢。我捧著它行至門後十七步處,那裏有個天大的箱子,箱子上了鎖,鑰匙片刻不離的掛在我身上。

    深吸口氣,我掏出貼身放著的白玉鑰匙。圪蹴著,用白玉鑰匙插.入鎖孔。巧.簧.機.括隨著手腕輕轉隨之而開,箱蓋也向上彈起,露出內裏一片錦瑟輝煌來。

    滿滿的盡皆絹帛,每一塊絹帛都卷個小卷兒,用一截紅絲線栓牢,如同我手上這塊一般模樣。

    我將手中這塊絹帛也放入其中,同從前那些一起。指尖自那一塊塊絹帛之上劃過,我慢悠悠吐出口氣來,關箱蓋、上鎖,揣好那把白玉鑰匙。

    原地坐下,雙手環抱住雙膝。正是初春天氣,雖天地間一片勃.勃生.機,可窗子開得久了,依舊有些涼。

    向後仰倒,背靠上那隻天大的箱子,我隻覺眼皮發沉,似拴上了千斤重的石頭。旋即腦中便一空,接著我眼前出現大片光影,而光影轉瞬間又成迷霧,迷霧中許若青自內顯出半個身子來,似乎正朝我勾唇角。

    我的腳底下沒了根基,雙腿也早已不是我的。我隻是傻兮兮地看著迷霧中的人,傻兮兮的直朝迷霧深處而行。

    耳邊似乎有風聲響起,風聲中又夾雜了哭聲。眼角餘光不時瞥見白影兒,影影綽綽之間瞧不真切,我隻是覺得那些白影速度極快,窈窕得像是女子。

    而我腳底地麵正似蜘蛛網般迅速蔓延開裂。自每一處開裂的地縫中,都有一隻白骨枯爪向上伸出。

    它們白森森的格外刺目,徒勞的亂舞著,似乎隨時都會擒住我腳腕子,將我一並扯入那無盡深淵之中。

    這是一片奇異境界,我心有惕惕,正猶豫是否繼續前行。迷霧之中的許若青卻在此時轉身,長久地凝睇著我,緩緩開口:“若九州得以安之,我願受百鬼噬咬之苦,但留一息尚存,必不負天下。”

    我心中騰起莫名的悲傷來,卻不知為何傷心。隻是試探著朝他伸手,他並未躲。我渾身顫.抖,戰栗著將那隻伸出的手靠近他一點,而後又是一點。內心又怕又緊張,又激動又清醒,無數種奇奇怪怪的情緒顛來倒去,將我在理智與癲狂之中來回拉扯。

    他不動,似乎朝我漾起了一個笑意。我傻兮兮的將胳膊一直前伸,直到指尖觸碰到那張臉。

    冰涼的臉頰。

    我被冷得打個哆嗦,脫口而出:“你為何是冷的?”

    他朝我笑,笑著笑著便張開了口,露出雪白牙齒,突然之間朝我頸項撲.咬過來。我任由他咬,當那些鋒利的牙齒刺.入我血肉時,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痛。

    我隻是覺得熟悉,熟悉得我似乎曾經曆過這一切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可我不記得許若青曾咬過我頸項,我甚至從未見過許若青。

    血自我的傷口流出,他抬起頭來,紅豔豔的血掛在他白淨的臉上,就連潔白的牙齒也已被那些鮮豔顏色染紅。

    神智開始恍惚,我已確定此刻身在幻境。然而卻不知該如何脫離這一切,我隻是心一陣陣抽.緊。正惶惶,就覺一股大力自身後傳來,接著我的身子便騰空而起並迅速向後退去。心底的不安更濃了幾分,我不由伸手亂抓,隻覺使不出半點法力。

    “啊——”

    驚叫一聲我翻身而起,刺目的陽光下周遭景物隨即清晰。

    輕紗幔帳還在隨風飛舞,屋子裏的安魂香卻已寡淡許多。奉安正坐在我身旁,滿臉關切。而我已在床上。

    他急急開口:“又是那個夢魘?”

    “我沒事。”我躲開他的目光,垂眸光去看自己的腳。

    方才的夢境又湧上我的心頭,我竟莫名惆悵,勉強勾唇角做一個笑意,“我真的沒事。”

    他雙拳攥緊,一張臉憋得通紅,卻隻是狠狠跺了跺腳,什麽都沒說。

    抬眼去看奉安的臉,我突然騰起個大膽的念頭來。那念頭旋即在我心中生根開花,令我半刻也藏不住它。

    我深吸口氣,對奉安說道:“奉安,我要去找許若青。”

    奉安幾乎立刻回我:“好,我陪你去。”

    三日後。

    正是初春,凜冽春風中雖已有溫柔乍現,然而荒草園中卻不得柔情光顧。到處連橫衰草,一片淒惶景象。

    “世人都說神仙好,唯有情愛忘不了。忘不了啊忘不了,一去三千裏呀參商通信難……玉樹流兮鎖輕愁,相思柳兮繞指柔。”

    不知何處而來的歌聲驚起了蟄伏在衰草深處的雀兒,它們撲撲啦啦直飛衝天,卷起無數塵土黃葉。

    我就躺在衰草叢中怔怔地看著天穹發呆。然而雀兒很快便散去,天地重又歸於一片靜謐,就連那歌聲都已被風吹散。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很急很快,我知是奉安。腳步聲在我身後停住,接著便見奉安的臉。他彎腰躬身,一雙眼盯著我瞧。

    “你大可不必陪我去。”

    “可你是四陰之身。”

    “你是怕我還未找到許若青就已被鬼怪分食?”

    “嗯嗯嗯。”

    “不會的,我向你保證,什麽樣子走出去便什麽樣子回來。”

    “柳爻——”他聲音居然有些哽咽。

    我不動,隻是垂眸光看身旁枯草,順勢薅下一小把來,遞到他麵前,“謝謝你長久以來照顧我。”

    奉安怔住,良久他方接過那把枯草,小心翼翼的揣進懷中,握緊雙拳自齒縫間迸出話來,“多謝。”

    我自衰草叢中站起,拍了拍身上塵土枯草,抻平了滿是褶皺的衣襟。陽光正好,今兒必然是個好天氣,適宜遠行。

    我朝奉安眯眼笑,一副無知無畏架勢:“我想好了,今兒就走。”

    他忙從寬大的袖口內掏出一隻小錦囊,漲紅了臉,緊緊攥著它。我朝他伸手,他便將那錦囊急惶惶塞進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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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sp;  “裏麵什麽都有。”他說。

    “嗯。”

    我認真點頭,別開臉不敢看他眼內的情緒。轉身大步朝荒草深處而行,我頭也不回的朝身後揮手:“奉安,我會記得你的。”

    風將我的聲調傳播得悠悠蕩蕩,成了在半空中扯開的紗,恰如那間放滿了我絹帛的屋子。

    “世人都說神仙好,唯有情愛忘不了。白玉盞漾琥珀光,楊柳岸埋青龍香——”

    歌聲又起,在蒼涼的荒原裏愈發顯得悲壯。我停步循聲去望。周遭唯有風起草搖,何曾見得人影半個。

    興許是被這落寞的歌聲感染,我不由心中傷感蔓延。這一趟遠行走得急,隻因我等不得。我深信我的記憶缺失了一塊,而那塊缺失的記憶應是無比重要,也許我找到許若青便可尋回那段記憶。

    我明明從未見過許若青,為何心底深埋了一顆種子,長出了一枚毒草?

    這大片的荒草連接紫玉州與滄州,隻要走出這片荒原,便可踏上滄州;據說曾有人在滄州見過許若青。

    鞋底踏上枯枝,不時發出哢嚓脆響來。這時我步履穩健,穩健得我開始懷疑,前陣子那個消沉得隨時都會油盡燈枯的柳爻可曾真實存在過?

    我內心不時有亂七八糟想法騰起,細細追究卻又不知到底是何。我隻是腳步不停,這片荒原實在太廣闊,太連綿,而此時天已擦黑。

    據說天黑後,這裏會有厲鬼出沒。

    夜色闌珊。一彎上弦月掛在柳梢之上,灑下一地清輝來。

    連綿無盡的荒原永遠也走不到盡頭,我已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還需走多久。仰頭看天,漆黑如墨的蒼穹之上點綴著星光幾處。仿佛一大塊順滑的黑緞子,綴了七七八八的珍珠翡翠。我在這炫目之景中,心越來越空,耳內聽不到風聲,眼前也開始出現大片白光。

    心底似乎有個聲音在這片清醒與糊塗中嘶喊。我情知不妙,努力控製自己不要動妄念。就近尋了個木樁子坐下,雙手掐訣默念了一回靜心咒,方才的嘈雜混亂才消散些許。

    左腳有些疼。

    我借著月色抬起左腳來,小羊皮靴子已然磨破了巴掌大一塊地方,露出明晃晃一片黑腳底,黑腳底上沾滿了雪、泥,甚至還有些地方掛著幹涸的血水子。

    歎口氣我雙目四顧,終於發現一塊積雪融化後露出的泥土地。這紫玉州與滄州交界之處雙季呈現,入夜之後衰草上盡皆一層薄冰,而地麵更有許多處泥沙冰雪混合。

    費力的挖一塊冰泥攥在手裏,我二度坐回木樁子上,而後咬咬牙,將那塊混合著冰碴的泥團按到傷口處。

    極目遠眺,我麵前衰草連綿橫亙無休無止,天色已然暗得辨不出方向。

    有風吹過,送來一陣奇怪的聲音。

    那聲音近在咫尺,卻絕對不是風聲。仿佛呼吸般極輕,似乎隨時都會消散,可又仿若緊緊貼著我的耳朵。

    如此暗夜荒原,如此怪聲之下我頭皮發炸。不由深吸口氣,閉目單手在額心一抹。再度睜眼細瞧,周遭景物依舊,衰草依舊,風聲也依舊。

    “誰?誰在那?!”

    忍不住低喝一聲,旋即我身前身後便騰起薄薄輕霧來,霧靄憧憧中我就見衰草之中,咫尺距離之外居然躺著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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